“放屁!我是自己遭人算計才會丟了官,跟他有什麽關係?!”


    詹長冬又恨又惱,怒罵著薛忱自以為是,罵他病死活該,罵他混帳東西,可罵過之後,聲音卻漸漸哽咽,片刻後忍不住捂著臉,


    “我能幫他的我明明能幫他的”


    “什麽狗屁欽犯,什麽謀逆,我知道他不是”


    詹長冬喉間像是壓著什麽,每說一個字時都帶著泣音,斷斷續續的聲音讓人覺得壓抑至極,隱約還能看到他臉上有水跡。


    旁邊薛諾緊抿著唇扭過頭去,也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薛忱和詹長冬相識於年少,都在雲麓書院求學,他們同時進入書院,住同一間監舍,拜了同一個先生,為著院中首席的位置誰也不服氣誰。


    兩人脾氣不和,性情不同,觀念相斥,就連平日裏在課堂上辨理都能大戰三百迴合。


    薛忱跟詹長冬像極了宿敵見了麵就眼紅,兩人對掐了三年,後來一起應試中了舉人,這份孽緣就一路從書院殺到了翰林院。


    等到兩人都在朝中各有成就時,依舊誰也不服誰。


    薛諾還記得,薛爹爹跟她說起過往的事情時,這個跟他掐架掐到臉紅脖子粗的詹四叔總有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嘴裏明明罵著詹長冬是鐵公雞,罵他小氣鬼,可眼裏卻是帶著笑的。


    他說,他這輩子最大的幸事,就是能夠遇見一個愛到不顧所有願意追隨的人,還有一個亦敵亦友的知己。


    夜色微涼,冷風吹湖麵時颯颯作響。


    詹長冬過了許久才穩住了情緒,紅著眼說道:“這麽多年了,他總是這麽自以為是,他死了也好,省的活著礙眼!”


    薛諾抿抿唇沒說話。


    他又道:“那你呢,為什麽跟著沈家的人?”


    薛諾說道:“薛爹爹為了替我看病花光了銀子,我原是打算留在延陵找個生計,可後來延陵遭了水災,我就跟一個姐姐一起來了祁鎮,誰知道會撞進了扈家走運私鹽的事情裏麵。”


    “姐姐出了事,沈卻幫了我,我也就留在他身邊混口飯吃。”


    她沒解釋自己的身份,隻三言兩語就將她跟沈卻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對著詹長冬道:


    “詹四叔,沈卻並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道我跟薛爹爹的關係,我今天夜裏來見您,除了是想替薛爹爹來看看您之外,也是想跟您說說扈家這案子。”


    詹長冬皺眉看著她。


    薛諾說道:“扈家的事情已經不是一家之事,不僅牽扯到了成國公府,三皇子和四皇子,同樣也還有漕運上上下下很多人。”


    “那賬冊您也看過了,除非是有大魄力能夠斷舍離,否則朱英幹淨不了。”


    “扈家滅門的事情有九成是徐立甄做的,他這次南下恐怕也就是衝著這事情來的,他應該在朝中認了主,這次沒將賬冊拿迴去,他勢必不會再丟了陛下那頭,接下來這段時間他肯定會狠狠咬住朱英和漕運上不放,而您留在朱英身邊難免會殃及池魚。”


    詹長冬聞言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沈卻白天讓你轉告我的話想必也跟你說的一樣,等迴去後我會勸朱英趕在徐立甄之前審清私鹽一案,搶先上報朝廷”


    “不是。”


    薛諾正色看著詹長冬,“我是想說,詹四叔難道就甘心一直留在朱英身邊,當一個小小的漕司府佐?”


    她看著眼前的中年男人,聲音不大,可每一句都撞在他心上。


    “您當初也曾是漕司提舉,若非被崔樂陷害,如今朱英那位置恐怕早就已經是您的,何至於一直當他的馬前卒。”


    “這次這麽好的機會,您何必費力勸服朱英?要是能連朱英一並拿下,甚至將私鹽案後的利益送到聖前。”


    “我想換取一個僉都禦史的位置應該不難。”


    詹長冬神情間帶著錯愕:“僉都禦史?”


    薛諾說道:“原僉都禦史邢漢義家中有喪,他丁憂之後,都察院勢必有人要補上他的職缺。”


    “我從沈卻那裏打聽到,徐立甄這半年來一直想要朝上挪一挪,雖然不知道他在朝中認的到底是哪位主子,可他巡鹽存了私心,妄圖壓下私鹽賬冊暗中處置扈家就是犯了大忌。”


    “詹四叔應該知道陛下為什麽會格外看重徐立甄和崔樂,一旦他們二人被看重的東西沒了,所謂純臣連那個純字都染了私欲,那僉都禦史的位置也就輪不上他了。”


    詹長冬被許諾說的心中震動。


    他本就極為聰明,否則當年也不能以平民之身一路走到漕司提舉的位置,成了漕運上下除了總督之外為數不多的主事人之一,掌著一方大權。


    正是因為聽懂了薛諾的話,他才忍不住變色:“你說的是很容易,我也能想辦法拿了朱英,可陛下沒那麽容易信我。”


    “為什麽要他信您?”薛諾微歪著頭看他,“隻要他不信徐立甄和崔樂就行了。”


    這話說的有些奇怪。


    可詹長冬卻是懂了。


    他不需要天慶帝有多信他,隻需要在天慶帝心裏埋下顆種子,讓他不再全然信任徐立甄他們,哪怕隻是一點點懷疑,一點點猜忌,就足以讓徐立甄和崔樂不再是天慶帝心目中唯一的選擇。


    而這,就是他的機會。


    詹長冬臉上變化不斷,心中衡量著事成的可能性。


    薛諾說道:“想要找到這種機會不容易,能夠越過漕運和壓著您的那些人直達天聽,要是錯過了,下次再想要遇到幾乎不可能。”


    “而且沈卻早前讓人送賬冊給朱英時,就是料定您跟崔樂有過往仇怨,不會放過這機會,如果您真要做,沈家也不會坐壁旁觀。”


    沈卻現在不搭理詹長冬,是因為他知道詹長冬是朱英派來的。


    私鹽走運的事情朱英也不幹淨,以沈卻的性子權衡之下暫時放過朱英已經是極限,他絕不會再幫朱英,也不想摻合。


    可如果詹長冬能連朱英一並拿了,將那賬冊上的人全數肅清。


    薛諾至少有八成把握,能說服沈卻那書呆子,甚至讓沈忠康和太子出麵,畢竟這事情若是成了,不僅能截了徐立甄的胡,也能打擊到三皇子和四皇子,削弱他們如今的助力。


    皆大歡喜。


    詹長冬聽著薛諾的話無疑是心動的,他有抱負,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真能借此機會迴朝


    “你為什麽幫我?”詹長冬看著薛諾。


    “您以前不也幫過我?”


    薛諾微笑,“薛爹爹說,您是當年他進永昭公主府後,唯一一個當著他麵罵他色迷心竅,將他打的半死,後來卻在他落魄時還肯幫他的人。”


    “他說您平時雖然一毛不拔,可看在四年前那一百二十兩銀子的份上,他以後不罵您鐵公雞了。”


    “”


    詹長冬麵色木了木,險些破口罵出聲。


    他就說他藏著的四十兩銀子怎麽不見了。


    他明明隻送了薛忱八十兩!!


    那個不要臉的,害他吃了半年鹹菜,還被他夫人以為他逛花樓浪了銀子追著滿院子打了!!


    詹長冬怒。


    外麵有腳步聲過來時,薛諾撐著欄杆說道:“有人來了,我得先走了,等沈卻迴京的時候我會跟著他一起。”


    “詹四叔,您也要加把勁哦,可別輸給了我薛爹爹,等迴頭要是能在京城見到您,我就替薛爹爹請您喝酒。”


    她朝著詹長冬彎著眼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伸手抓著梁沿邊緣朝外一躍,借力翻身就上了觀景台外的梁頂。


    薛諾人剛消失,外麵就有人匆匆過來,見到站在橫欄邊上的詹長冬時鬆了口氣。


    “大人,原來您在這裏啊,我還以為您出事了。”


    “房中有些悶,我出來透透氣。”


    那人見旁邊空空如也,詹長冬臉上也神色如常,他也沒有多想:“後廚裏的人都歇著了,隻有個婆子守著,我讓她湊合著替大人做了一碗麵。”


    “這麽晚有麵就不錯了。”


    詹長冬看了眼橫欄外麵,夜色濃鬱如墨,之前那漂亮的雌雄莫辨的少女好像從未出現過,他轉身朝著住處走,“走吧,迴去吃麵。”


    薛諾離開酒樓就直接迴了柳園,她悄咪咪的先去沈卻門外轉了一圈,見房門緊閉,院子裏也安安靜靜的。


    她這才轉身迴了耳房那邊,等進門踢掉了鞋子就摸黑朝著床前走。


    薛諾摸到床邊正想直接倒下去,就突然聽到有人開口:


    “去哪兒了?”


    薛諾嚇得一個鯉魚打挺,險些沒閃了腰,扭頭就見沈卻杵在床邊,隱約的月光透過窗戶落在他臉上時,一張臉慘白慘白的。


    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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