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待,就是七日。


    葉結蔓很珍惜這段時間,幾乎一刻不離地陪伴著爹娘,隻是偶爾一個人獨處總是忍不住發呆。直到這時,她唇角的笑才終於褪去,隻剩下眼底扯也扯不斷的思念。


    裴堯遠覺得葉結蔓變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雖然表麵上看起來,葉結蔓自迴來後一切如常,順利地和他們到了葉家。但裴堯遠能感覺到,對方有哪裏不一樣了。她在不知不覺裏一點點蛻變,已經不是最初嫁到裴家的那個女子了。


    他愈發看不懂她。


    那日的事,對方不曾提起。即便自己想要問,也被尋了理由避開去,顯然不想談及。


    對此,裴堯遠也毫無辦法。但他隱隱覺得,她終究還是會離去的。


    離開他,離開裴家,消失在他的世界裏。


    可是她還能有哪裏可去?裴堯遠想不出,因此隻能安慰自己,是他多想了。


    事到如今,他自然早已看清楚自己的心意。隻是畢竟他與她身份特殊,並不奢望能夠與葉結蔓共結連理,隻是想默默將這份心意藏起來,能呆在她身旁保護她就足夠了。她受了太多委屈。嫁入裴家後,幾乎沒有片刻消停,又經曆了裴家的大起大落,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他希望給她一個家,希望自己能成為她在裴家的依靠。


    隻是如今的她,真的會需要自己嗎?裴堯遠忽然有些不確定了。


    “三哥。”


    正煩惱間,耳邊落了葉結蔓的聲音,裴堯遠神色一動,跟著站起身來。


    “娘讓我送些點心過來。”葉結蔓手裏拿著盤子,口中道,“都是一些我自己胡亂做的,可能比不上裴家,還望三哥不要介意。


    “怎麽會?”裴堯遠連忙擺擺手。


    葉結蔓替裴堯遠倒上了茶:“這幾日三哥在葉家呆得可還習慣?”


    “嗯,”裴堯遠點點頭,環顧了一圈房間,“房間很幹淨,也很溫馨。”


    “那就好,娘一直擔心三哥住著會別扭。”


    “伯母太客氣了。”裴堯遠笑起來,“堂堂男兒,哪裏有這麽嬌生慣養?”


    葉結蔓跟著笑了笑,示意裴堯遠嚐下點心。


    裴堯遠從未嚐過葉結蔓的手藝,此時倒有些好奇,伸手拈了一塊放入口中,口感軟糯,唇齒之間有清淡的香氣溢開來。裴堯遠頓時眼前一亮:“沒想到蔓兒手藝這般好。”


    “三哥過獎了。”葉結蔓正要繼續說什麽,忽然門外遙遙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什麽手藝,我倒也想要嚐一嚐。”


    幾乎是聽到話語的刹那,葉結蔓身子猛地一震。


    這幾天,葉結蔓總是忍不住會想到紀西舞。她不知道那個儀式有沒有成功,心裏不是沒有忐忑,這一日挨過一日,緊張與不安就越來越甚。靈媒說,起死迴生不過兩個時辰,如今足足過去七日,竟依舊毫無訊息,怎能讓她不急?隻是葉結蔓對紀西舞有種沒來由的信任,讓她又隱隱相信,對方一定能成功。畢竟那個人,在她眼裏,一直是無所不能的存在。


    當然,期間葉結蔓無數次設想過兩人相見的場景,猜測紀西舞會怎麽來找她。紀家千金這個身份自然是不能用了,也不方便頂著那張本應入土的臉出來晃嚇到別人。也許會拜托紀筱染過來通知她?還是晚上偷偷溜進來?隻是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眼前這般。


    葉結蔓僵著身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點一點轉過了頭。當望著那個身影緩步走來,她久久怔在原地,恍如在夢中般。


    隻見對方一副書生打扮,著了一身青白相間的長衫,麵容雖然看起來比常人多了分蒼白,但模樣清俊,眉間自有一股風流,倒是令人難以移開目光。


    雖然稍稍易了容貌,又換了自己從未見過的男子裝束,但那眉眼,自己是絕對不會認錯的。


    葉結蔓眨了眨眼,體內有洶湧酸澀衝蕩而來,不可抑製地紅了眼眶,身子跟著微微顫抖起來。


    一旁的裴堯遠尚不曾注意身旁葉結蔓的異常,望著出現在眼前有些奇怪的男子,疑惑地開口問道:“你是?”


    紀西舞的視線落在裴堯遠身上,神色有些倨傲,用一種難以捉摸的語氣道:“在下是葉先生的學生。”


    “葉先生?”裴堯遠想起來葉父是私塾先生,恍悟過來,行了個禮,“在下裴堯遠,不知公子如何稱唿?”


    紀西舞卻像是沒有聽到一般,兀自跨進了門,伸手拈了桌上的糕點,也不等兩人同意,就放入了口中,細細品味了會,方轉向葉結蔓,別有深意道:“手藝的確不錯。”


    裴堯遠愣了愣,臉上極快地閃過一絲不悅。


    “公子可不敢當,”紀西舞這時才應了話,“姓席,單名一個梧字。”說著,又撿了一塊糕點放入口中,稍稍抬了眼,“原來是裴三少爺,久聞大名。”


    若是現在,裴堯遠還沒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敵意,就太遲鈍了。隻是他自認是第一次見到對方,不明白這敵意從何而來。


    紀西舞卻已經從他身上移開了目光,轉過頭去望葉結蔓,眼底帶了些笑意,湊上身去:“怎麽了葉姑娘?可是被迷了眼嗎?”


    看著這幕,裴堯遠的臉色頓時一變。


    對方卻還渾然不知地探出手,捧住了葉結蔓的臉頰,輕聲細語道:“來,讓我瞧瞧。”


    葉結蔓被這麽一攪和,頓時又想哭又想笑,心裏大概也猜到了紀西舞是故意氣裴堯遠。此時見她給了台階,就順著話揉了揉眼,來掩飾心情的起伏:“好像是有什麽東西進去了……”


    眼看紀西舞的頭已經湊過去,裴堯遠終於忍無可忍,一把攥住了她,沉著聲音道:“席公子,注意些。男子授受不親,難道這個道理你不知道嗎?”


    紀西舞迴過頭來,挑了挑眉:“我隻知道,窈窕淑女,女子好逑。”


    看到裴堯遠的臉都黑了,葉結蔓怕紀西舞做得太過火,連忙道:“好像已經沒事了。”


    “沒事就好。”裴堯遠在看葉結蔓,發現對方的眼睛果然紅著,盈盈淚珠懸在睫毛上,看起來實在令人生憐。隻是……想到剛才這個男子的孟浪行為,裴堯遠就氣不打一處來,下意識想要說幾句。一轉頭,見對方正將一塊糕點作勢要塞入口中,再一看,桌上的碟子竟然已經空了。


    “你!”裴堯遠氣得聲音都有些變了,“你怎麽吃完了?”


    紀西舞的餘光瞟過來,含糊道:“裴公子自小錦衣玉食,這些糕點想必入不了你的眼。我們窮書生就不一樣了,對我來說可是人間美味。不會連這個都要與我計較罷?”


    聞言,葉結蔓幾乎要笑出聲來,在心裏暗道,也好意思裝窮書生,比起你們紀家,裴家才窮罷?


    這邊,裴堯遠話語一堵,悶在胸口生生岔了氣,半晌才自唇齒間擠出話來:“誰說入不了我的眼了?”


    紀西舞的眼底閃過一絲笑意,自然知道裴堯遠心底的憋屈,敷衍地應道:“好了好了,裴公子這般在意,最後一塊給你就是了。”說著,將已經咬了半口的糕點往前一伸。


    裴公子倏地握緊了拳頭,不敢相信怎麽會有這樣荒唐的書生?


    “裴公子不要嗎?”紀西舞將手縮了迴來,唇角往上揚了揚,“那在下就不客氣了。”說完,將糕點丟入口中,轉頭與葉結蔓道,“葉姑娘這般好手藝,不知誰有幸娶迴家呢?”


    葉結蔓在旁邊早就樂得不行,隻是顧及裴堯遠的麵子,隻能憋著笑。此刻聽到紀西舞故意這麽問,暗自嗔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玩過火。


    “蔓兒是我裴家明媒正娶的人,席公子喊姑娘,是不是有些不妥?”裴堯遠這才意識到這個席梧一直稱唿葉結蔓為葉姑娘,忍不住皺了皺眉,“應該是裴夫人。”


    “明媒正娶?裴公子不要欺負在下孤陋寡聞。”紀西舞的目光在裴堯遠身上打量了一圈,唇角笑意有些嘲弄,“若不是你們裴家仗著家大業大,又瞞著實情,試問哪個姑娘會願意嫁給一個死人?裴公子說這種話,難道不心虛嗎?”


    裴堯遠聞言臉色一僵,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葉結蔓知道以紀西舞的唇舌,十個裴堯遠都不是她的對手,見狀倒了杯水,給紀西舞遞過去:“席公子還是先喝口水罷。”


    紀西舞垂眸瞟了眼遞過來的水杯,笑了笑,伸手去取。她的手有意無意覆住了葉結蔓的手指:“多謝葉姑娘,正好我也說得口渴了。”


    眼見裴堯遠臉色又變了,葉結蔓連忙縮迴了手,問道:“你怎麽成了我爹的學生?”頓了頓,“我是說……我好像沒聽我爹提過。”


    紀西舞當然知道葉結蔓的疑問,低頭抿了一口茶水,解釋道:“五日前,葉先生的一個學生出了點事,正好力所能及,我就幫了些忙。後來探討之下被葉先生的學問折服,受益匪淺,便以師生相稱。”


    “……”


    葉結蔓深深望了一眼紀西舞,對方也笑眯眯地看著她。


    五日前……算起來不就是差不多紀西舞從靈媒那裏到城北的時候嗎?她與爹結識,肯定又是計劃好的。想了想,葉結蔓又道:“那今日,是我爹邀你過來的?”


    “自然。”紀西舞頷首,忽道,“有幸得葉先生賞識,邀我前來。先生還感慨,若是早些認識我,說不定還有機會成為一家人。”說完,眼角往裴堯遠的方向瞟了瞟,口中道,“也免得她女兒受這麽大的委屈。”


    裴堯遠哪裏被這般氣過,忍不住暗中咬牙,終於知道為什麽一開始對方就有那麽深的敵意了,原來是因為這樁事。隻是此事的確是裴家的錯,他就算生氣也根本沒什麽立場反駁,隻能打碎牙齒往肚子裏吞。


    葉結蔓暗中給紀西舞使了個眼色,正琢磨著要怎麽圓場,舒兒已經過來喚他們用膳了。


    見狀,葉結蔓終於舒了口氣。


    飯桌上,葉父顯然很喜歡紀西舞,不時誇她學識過人,與對待裴堯遠的冷淡形成明顯對比。飯後還拉著她下棋,眉目間神采飛揚,倒像是得了知己一般。


    等好不容易葉結蔓得了機會與紀西舞獨處時,已經是晚上了。


    葉結蔓關好房門,確定無人進來,才迫切地伸手拉過紀西舞,細細端詳起來。片刻,她的手抬了抬,像是有些不安,指尖踟躕地撫上紀西舞的臉頰。


    似乎察覺到葉結蔓的複雜心情,紀西舞也收了戲謔的笑容,認真凝視著她。


    觸手是熟悉的涼意,葉結蔓咬了咬唇,情緒有些激蕩。她的手指一點點撫過紀西舞的眉眼,隻一眨眼,已經紅了眼。很快,她的臉上又浮現一個笑容,喃喃道:“真好。”


    紀西舞的手覆蓋上葉結蔓貼在自己臉上的手,也跟著笑了笑:“不過依舊有些涼,夏天倒是堪比降暑利器,隻是冬天可有你受的。”


    葉結蔓破涕為笑:“那就把你趕下床。”


    聞言,紀西舞眉梢一抬:“你舍得?”


    “不舍得。”葉結蔓搖了搖頭,下一刻已經忍不住抱住了紀西舞,聲音低下去,“怎麽可能舍得……”


    紀西舞的目光柔軟下來,伸手迴擁住了對方。


    窗外月光流淌,像是一個溫柔的夢,將兩人相擁的身影照亮,在牆上投出一副寧和的畫。


    這樣大約過了一刻,葉結蔓方開了口打破了沉默:“你是來接我的嗎?”


    “嗯,”紀西舞垂眸,“雖早已到了城北,本想這次讓你盡量多與家人相處幾日,但見不到你,每一日都格外漫長,實在熬不住,就過來了。”


    葉結蔓鼻間一酸,低聲應道:“我也想你。”頓了頓,“很想很想。”


    紀西舞的下頷抵著葉結蔓的頭頂,輕聲道:“準備好了嗎?”


    聞言,葉結蔓抿了抿唇,隨即神色堅定地點了點頭。


    紀西舞將對方自懷裏拉起來,抬手摸了摸葉結蔓的頭,柔聲道:“你爹娘這裏,我已經安排人幫忙照看了,有什麽情況都會第一時間讓你知道,不用擔心。”


    “好。”葉結蔓知道紀西舞定會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妥帖,感到一陣安心。


    “你呢,在一起後有什麽想做的嗎?”紀西舞的眸色已經恢複了自然,隻是細瞧之下,比尋常人多了些灰色,看起來倒比以往溫柔許多。


    “隻要與你一起,什麽都好。”


    紀西舞笑起來:“那你就為我燒飯、做菜、洗衣、暖床,我負責賺錢養家。”


    葉結蔓臉色一紅,但還是輕聲應了:“好。”


    紀西舞唇邊揚起笑容,執著葉結蔓的手,俯身湊到她的耳邊,出口的話語如夢似幻,在對方耳邊繾綣縈繞。


    “雖然走了不少艱難的路,但你看,我們注定是要在一起的……我的新娘。”


    話語的尾音消失在兩人交疊的唇間,被輕輕吞入腹中。


    這一生太長,也許未來依舊有太多的荊棘坎坷,但都不能阻擋我邁向你的腳步。


    因為比起這些,與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才是真正活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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