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結蔓幾日不曾闔眼,這一睡,就睡了足足一天。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外邊的一切都被隔絕開來,渾然不理會此刻也許已經鬧翻了天的蘇州城。


    然而即便如此,這一覺也頗不踏實。夢境晃蕩得厲害,一會兒出現紀西舞的麵容,一會兒又換成了裴之平的,再一晃,又變成了爹娘。他們的目光沉痛,在夢裏望著她,似要落下淚來。


    醒來時,外邊天色昏暗,頭重的幾乎抬不起來。她揉了揉鬢角,敲門聲傳入耳朵,她猶豫了下,終究是起了身:“進來。”


    踏門而入的並非紀西舞,葉結蔓眼底的光芒暗了暗,望著出現在眼前的紀筱染,等著她開口。


    “你太累了。”紀筱染並未催促她起身,隻在桌旁倒了杯水,遞將過去。


    “謝謝。”


    “紀世南已經入獄了,和紀川一起,這幾日罪名就會下來。”紀筱染緩緩道,想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紀家要完了。”


    “找到證據了嗎?”葉結蔓垂下眸去,抿了一口茶水,輕聲道。


    “證據當然都被他消滅了。不過五妹臨時偽造了一封與裴堯旭之間的通信,故意將紀世南囑咐她弄垮裴家的來龍去脈說了清楚。紀世南當堂大驚,不肯相信會被找到這個,還親自核對了筆跡。結果當然無誤。”紀筱染解釋道,“鐵證如山,他自然推脫不了。隻是他應該死都不會想到,這封信的來處罷。”


    “這樣最好不過了。”


    紀筱染的視線掃過來,沉默了會,忽道:“你和五妹吵架了嗎?”


    “沒有,”葉結蔓抬起頭來,目光沉靜,“我隻是這幾日有點累。如今紀西舞的仇終於得報,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紀筱染打量了對方幾眼,隨即歎了口氣:“希望吧。五妹性子冷僻,這段日子也辛苦你了。”頓了頓,“這邊事情結束,等過段時間,我也該迴去了。”


    葉結蔓微微一怔:“什麽時候?”


    “再過兩三日罷。”


    “你……與紀西舞說過嗎?”


    “嗯,前幾日提了。如今還能與五妹相談,已是額外所獲,我此趟心無遺憾。雖然聽不到她的聲音,但許是血脈相連,我能感覺得出,她比生前要快樂許多,應該早將仇恨之事放下了。”說到這,紀筱染笑了笑,“我想,這些改變應該都是因為你罷。”


    葉結蔓抿了抿唇,沒有應話。


    “五妹自幼不曾體會人倫溫情,若是以往有傷害你的地方,身為姐姐,我在這裏替她想你道歉。”紀筱染的聲音緩下來,“她這人太過自傲,看起來什麽都難不倒她,隻是到底不曾學會真正將心坦露,習慣了吃苦,有什麽事也都寧願自己忍著。”


    聞言,葉結蔓隻是搖了搖頭,她的指腹撫過手裏的杯沿,低聲道:“我知道的,她是什麽樣的人,我一早就清楚了。你不必擔心,我不會真的同她置氣,即便她……以往傷害過我,但那到底是以前的事了,這些我都明白。”


    紀筱染認真地望著葉結蔓,半晌才道:“能遇到你,五妹真的很幸運。”


    待紀筱染離去,葉結蔓方懶懶地起身穿了衣衫,望了一眼外邊愈發暗沉的天色,踏出門去。


    府衙裏那些潘岩帶來的手下已經離開了,看起來比之以往空蕩不少,看來胭脂案一幕基本已經塵埃落定。葉結蔓腳步頓了頓,忽然折了方向,一路往地牢走去。


    地牢裏的衙衛顯然認識這位之前風口浪尖的裴少夫人,也知道她暫時在府衙住著,如今眼看裴家翻了身,當然不敢怠慢,將人領了過去。


    地牢裏,紀世南和紀川兩人一身白色囚衣,無力地坐在地上,氣氛像是凝固了一般。


    似是感覺到有人來了,紀世南抬起頭,臉上已經不複以往的威壓,鬢邊幾乎全白了。他看見葉結蔓,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一旁的紀川見狀,眉間有怒色一閃而過:“得意了罷?怎麽,來看我們紀家笑話?”


    葉結蔓隻是淡淡望了紀川一眼,並不理會,視線落在紀世南身上,一字一句道:“我今日過來,隻是想問一問,你可曾為她心疼過一絲一毫?”


    紀世南身子微微一震,神色複雜地望著葉結蔓,半晌才開了口,聲音沙啞得不行:“如今說這個,還有意義嗎?”


    “自然沒有,想來她早就對紀家絕望了。”葉結蔓眼底神色晃了晃,“我隻是想看看,一個父親,心能狠到什麽程度?”


    紀世南的嘴唇顫了顫,眉間布滿了頹喪,整個人像是蒼老了十歲。


    “你這個死女人,”紀川突然上前一步,手拉住了鐵欄,目光兇狠地瞪向葉結蔓,“這一切肯定有你的份罷?當初看你在紀家就不安分。”


    “就為了這種人渣兒子,”葉結蔓的視線依舊停留在紀世南身上,歎了口氣,“你失去了兩個優秀的女兒,可曾後悔?”言罷,也不管身後紀川的怒吼,轉身離開了。


    等在紀西舞房前站定,葉結蔓的腳步才有些踟躕。


    這麽站了足足一刻,她才深吸口氣,推開了眼前這扇門。


    室內沒有光,看起來很是昏暗。葉結蔓小心地往裏走,摸到桌邊,伸手去點蠟燭。微弱的燭火很快搖晃著燃起來,將房間堪堪照了亮。


    葉結蔓的視線投向床榻,正對上一雙眼睛。


    她不知道紀西舞這麽看著自己多久了,身子還保持著昨日她離開時候姿勢,也許從她站在門外的時候就開始注視著她,隻是不曾說話。燭光隻能勉強照到她的身影,那神色卻隱在黑暗裏。


    葉結蔓抿了抿唇,往床榻走去,口中道:“身體覺得好些了嗎?”


    “嗯。”紀西舞輕輕點了點頭。


    葉結蔓正想問她知不知道紀世南已經入獄的事,忽然想起了什麽,探手摸向對方衣衫。


    對方似是沒想到她會伸手,葉結蔓能感覺到紀西舞的身子微微閃避了下。很快她的手腕就被握了住,指尖尚有些濕潤水意,比往日來得更冷。


    葉結蔓的手顫了顫,猛地抬起了頭:“你又疼過了?怎麽這次相隔這麽短?”


    “這次還好。”昏暗裏,紀西舞的身子動了動,很快鬆開了葉結蔓的手,視線一點點掃過對方,隨即舒了口氣,“你看起來氣色好了點。”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空擔心我?”葉結蔓的唿吸有些急促起來,眉間染了焦慮。


    昏暗裏,紀西舞的笑聲很輕:“不管什麽時候,我當然都是擔心你的。”


    一顆心被撞了撞,有酸澀感很快壓過來。緊接著,紀西舞的聲音又低下去:“你原諒我了嗎?”


    “我並沒有生你的氣。”葉結蔓的手抬起來,重新握住了紀西舞的。昏暗裏,她的手指穿插過去,緊緊與對方扣在一起,“過去的事,不應該成為我們之間的阻礙,不是嗎?”


    何況……我們之間的時間已經那麽少了,少到不舍得用更多的時間去浪費。


    紀西舞的眸色劇烈晃了晃,半晌,長長歎出一口氣。她的身體傾過來,唇觸碰到葉結蔓的唇角,暗香飄浮。她的額頭緊跟著抵上來,一雙眼睛凝視著對方:“我生前作孽這麽多,沒想到死後還能遇到你,實在是撿了大便宜了。”


    “你啊,就你嘴甜。”葉結蔓話雖這麽說,眼睛卻是微微紅了。


    紀西舞彎了彎唇角,原本的沉抑一掃而過,臉上的神色輕鬆起來。


    “什麽時候疼的?”


    “今天中午,隻疼了一會。”話落,瞥見葉結蔓嚴肅的神色,紀西舞頓了頓,方妥協道,“約莫兩刻。”


    房間裏有短暫的沉寂。


    “靈媒說快了,”葉結蔓開了口,聲音有些低啞,“戾氣一旦壓不住,你就會變成惡鬼,除非在此之前轉生投胎。”


    “我知道。”紀西舞又輕輕吻了葉結蔓的額頭,手環過來,摟住了對方的肩,“不要擔心,還有時間,會有辦法的。”


    葉結蔓還想說什麽,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她微微一怔:“這麽晚了,還有誰來?”


    紀西舞往門口望了一眼:“紀家的案子結了,還能有誰?”


    葉結蔓很快反應過來,起身去開門。果然,門外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對方見到她,臉上很快揚起一個和煦的笑容:“娘讓我來接你迴家。”


    正是裴堯遠。


    “現在嗎?”


    “嗯,娘讓我們連夜趕迴去。”裴堯遠的眉頭忽然皺了皺,目光打量過她,“你瘦了許多。”


    “其他人都怎麽樣了?”葉結蔓一時不知該如何應,隻得轉移話題道。


    說到裴永川,裴堯遠方正了神色:“爹他們剛從獄裏出來,現在在家裏休養。他年事已高,這段時間受了不少苦,估計要一段時間才能緩過來。”頓了頓,“不過所幸已經過去了,裴家好歹是度過了這劫,剩下的隻是時間問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樣就好,你先去知會舒兒和安兒一聲,容我收拾下東西。”


    “好。”裴堯遠的目光在葉結蔓身上流連了會,方轉身離去。


    身後,紀西舞的聲音傳來,聽不出情緒:“看來裴家這邊,也得想個法子了。”


    “法子?”葉結蔓返身迴去,話語裏帶了些笑意,“現在這一切不是如你所料嗎?我幫了裴家大忙,地位得到提升,可以安然度過接下來的日子。或者,也可以依靠裴堯遠,保我不受欺負。”


    房間裏沉默了會,半晌,紀西舞的聲音重新響起來:“葉結蔓,你現在能耐了?”


    聞言,葉結蔓忍不住笑起來:“不是你自己說的嗎?現在反悔了?”


    “我後悔了不行麽?”紀西舞的視線睨過來,“我改變主意了,你有我護著就行,這裴堯遠的話,還是離得遠一些。”


    說話間,葉結蔓已經坐在了床邊,望向紀西舞,聲音輕柔而堅定:“好,都聽你的。”


    燭光搖晃,將葉結蔓的側臉映得愈發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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