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清晨的天色有些暗沉,東方漸漸露出魚肚白,但看起來並不是很亮,似乎是會有雨的天氣,空氣也潮濕得很。草葉上經過一夜沾滿的露珠,在行走而過的匆匆腳步裏顫抖著摔落,很快就融入泥土之中不複得見。


    “叩,叩。”


    輕而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昏暗晨光裏,女子一身淺藍色羅裙立在門前,停頓了會,抬頭望了門扉一眼,目光裏帶著幾縷焦色。由於天色尚早,整個紀府的人都似還在沉睡之中,靜謐非常。女子沒聽到房間裏的動靜,忍不住抬手又敲了幾記,素來沉穩的臉上有些浮躁神色。


    終於,腳步聲自門裏響起,隨後房門“吱呀”一聲打了開,露出男子略顯憔悴的麵容,眼眶裏帶著血絲,眼袋也有些浮腫。雖一身錦衣,卻依舊擋不住迎麵而來的倦意。


    正是裴堯遠。


    他看到門口站著的女子,隻淡淡掃了一眼,並未覺得驚訝,手依舊撐在門邊,直接開了口道:“舒兒?這麽早過來,有事?”


    “三少爺,可以進一步說話嗎?”來人正是舒兒。隻見她臉色沉凝,朝屋子裏示意了下。


    裴堯遠聞言點了點頭,隨即往後退了一步:“進來罷。”


    待舒兒轉身關好門扉,望向裴堯遠,似乎有些按捺不住,直奔主題道:“三少爺,恕舒兒多嘴,我知道有些事本不是我一個丫鬟應該打聽的。但舒兒侍奉裴家多年,此刻不在夫人身旁,也無法聯係上她,心中實在擔心,有些事還是希望三少爺能實言相告。裴家……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雖然屋裏隻有兩人,舒兒還是下意識環顧了一圈,見門窗緊閉,這才謹慎地壓低了聲音繼續道:“前幾日,少夫人突然讓我去外麵打探裴家情況。我發現城南這邊裴家的幾家胭脂鋪竟然都已經關了,隻剩下一家,但店裏貨物也極少。這根本不合常理。這段日子本是裴家出貨的時間,新一批胭脂我記得離開裴家的時候已經製作完畢在準備運往各地了。昨日我總覺不放心,又出了紀府一趟,發現城南連唯一開著的那家裴家胭脂鋪也徹底關了門。我去消息流通的茶肆坐了會,聽到有好多人在議論裴家。”說到這,舒兒臉色白了白,望著不遠處裴堯遠黯淡下來的神色,聲音也跟著有些急促不穩,“他們說……裴家的胭脂出了問題。”


    沉默地聽完舒兒的話,裴堯遠沒有立即應,隻緩步走到桌旁,有些頹然地坐了下去。舒兒的目光掃過去,見桌子上擺放著好幾個白瓷酒壺,這才發現空氣裏尚殘留著一絲酒氣。之前心係此事,倒一時沒有注意,也不知裴堯遠喝了多少酒。要知道三少爺除了必要的應酬之外,平日裏極少碰酒,反而更喜飲茶。想到這,舒兒多少也猜到了之前打聽到的話想必□□不離十了,她垂在身側的手顫了顫,強自鎮定地望著三少爺。


    隻見裴堯遠悶聲不響地提了酒壺,給自己滿了一杯,仰頭喝了完,望著手中的白瓷酒杯,這才沙啞著聲音道:“的確。裴家出事了。”


    “可是……裴家製作胭脂已餘百年,怎麽會突然出問題?”


    裴堯遠聞言搖了搖頭,有些疲累地闔上眼:“具體情況,我人在紀家也不太清楚。隻知道裴家的胭脂不久前上市,許多女子用了裴家新產出的胭脂,臉上紛紛起了大片紅疹,疼癢難耐。爹得知消息,將胭脂送去醫館,大夫說是新品胭脂中混入了一品紅的花粉引起的。不得已,所有運出去的胭脂,全部被撤了下來燒毀。”


    “一品紅?”舒兒微微變了臉色,“怎麽會?”


    “我聽到的反應也如你一般不敢置信,裴家怎麽會傻到把一品紅的花粉混入胭脂?一品紅雖然色澤鮮麗,但全株有毒,皮膚接觸可致紅腫、發熱、奇癢和局部丘疹。若是誤食莖葉嚴重者還會導致中毒,怎麽可能拿來製作胭脂?”裴堯遠的手猛地捏緊了空杯,目光裏迸出一絲怒意,“這件事肯定是有人在背後搞鬼,故意想弄垮我們裴家。”


    舒兒顯然也想到了這個可能,皺緊了眉頭:“裴家製作胭脂,向來有極嚴厲的規矩。為了防止製作方法外傳,從不允許任何人靠近。到底是誰有能耐瞞著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一品紅的花粉混入胭脂裏?”


    “不知道。”沉默半晌,裴堯遠搖了搖頭:“胭脂製作這一塊,除了我爹和我娘,也隻有我們幾個做兒女的清楚。至於那些工人,也都是跟著裴家幾十年的,對裴家忠心耿耿。但如果短期內找不出兇手,裴家怕是要背實這黑鍋。爹和娘本來試圖將此事壓下,無奈事情已經鬧得太大,連很多達官貴人家的小姐都出了事,怨聲載道,最後也是無力迴天,如今更是連官府都介入了。我曾寫信給爹詢問情況,但他隻讓我不要擔心,說家裏有大哥和二姐幫他,讓我隻管先安心在紀家周旋,待葬禮一畢就趕迴去。現在離紀小姐下葬時日無多,我歸心似箭,隻恨不得立馬迴紀家幫爹和娘分擔。”


    言罷,裴堯遠歎了口氣,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眉間鎖了諸多愁緒,無法撫平。


    “原來是這樣,”舒兒見狀,心下擔憂,上前輕輕按下了裴堯遠飲酒的手,話語不忍,“三少爺還是少喝一些,保重身體要緊,我相信裴家定能挺過這次的難關。”


    “希望如此罷。”裴堯遠苦笑了下,沒有多說什麽。


    舒兒沉默了會,神色猶豫,忽道:“少夫人既讓我探聽此事,我可否將實情告知?”


    裴堯遠腦海裏浮現出葉結蔓的模樣,想了想,方道:“她如今既然已是裴家人,瞞著她也不是迴事。何況如今事情鬧大哪裏還瞞得住?怕是紀家的丫鬟都已經聽到了風聲,隻是礙於紀伯伯壓著才沒有表現得太明顯。告知你家少夫人,讓她心裏有個數也好。”頓了頓,裴堯遠轉頭望向舒兒,“她……這幾日身體可還好?”


    舒兒不願三少爺太擔心,隻點頭應了:“還好。”


    “那就好,讓她也不用操心裴家的這些事情,等查出到底是誰在胭脂裏動了手腳,就沒事了。”裴堯遠話雖這麽說,神色卻依舊鬱結。


    “是,三少爺。”


    舒兒離開裴堯遠的房間迴到院落時,外麵天色已經亮了,由於是陰天,太陽依舊在厚實的雲層後躲著沒出來。本以為安兒還在睡夢中,不曾想舒兒一踏進屋裏,就看到床榻上的被褥早已疊放得整整齊齊,隻是不見人影。舒兒疑惑,想了想往葉結蔓的房間走去,見門扉緊閉,猶豫地輕輕敲了聲門。見裏麵沒有傳來迴應,料想少夫人應當還在睡,舒兒打算讓她多休息,自己返身去尋安兒。


    這段時間,怎麽安兒老是跑得不見人影?看起來神神鬼鬼的,在搞什麽名堂?舒兒心裏疑惑,難道這丫頭又跑去靈堂那裏看法事了?


    想到這,舒兒往靈堂方向走去。


    人未及靈堂,大老遠已經能看到簇擁的人群,雖是第二日,難得看一次法事的人卻沒有怎麽減少。因時辰尚早,許多人還沒開始工作,難得偷了這閑暇過來湊一湊熱鬧。在竊竊私語聲裏,擲地有聲的符語遙遙傳來,落入舒兒的耳朵,空氣裏是燃香的氣味,聞起來倒有幾分安心。舒兒靠近的時候,隻來得及看到人群頭頂揚起幾張燃燒的黃符,那個頗為莊嚴的念咒聲音隨即停了下來。隨即人群漸漸散去,似乎是法事已經完畢。


    舒兒的目光掃過人群巡了一圈,並未見到安兒的身影,心裏暗道那丫頭不會跑去看紀小姐了罷?


    待人群散去,舒兒抬腳往靈堂走。人方靠近,眼角忽然晃過一道熟悉的人影。舒兒腳步一頓,連忙轉頭望去。隻見一個神似安兒的背影極快地在拐角閃過,一副偷偷摸摸的樣子。舒兒微微一怔,心裏愈發疑惑,忍不住抬腳跟了上。


    這邊,安兒並不知道舒兒來尋自己,隻顧著躲躲閃閃地尾隨在離去的少年後麵。好不容易待周旁人少了,她連忙撿起地上的石子,悄悄往少年背後砸去。


    跟在天正法師身後的阿量隻覺後腦勺一疼,下意識停住腳步,迴過了頭。


    視線裏,一張並不陌生的麵孔自樹後探出來,動作幅度極大地朝他揮了揮手,似是怕他看不到一般。待注意到阿量望向自己的目光,連忙無聲地用口型比出幾個字。


    “有事找你。”


    “阿量,怎麽不走了?”身前的天正法師停住腳步,轉過頭來。阿量隻來得及見樹後女子麵容一晃,動作極快地又隱了起來。


    “沒什麽,師傅。”阿量迴過頭,連忙朝師傅擺了擺手,雖有些不樂意搭理安兒,但口中卻已經下意識尋了借口,“師傅,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你先迴去罷,我稍後再跟來。”


    天正法師隻是神色淡淡地望了一眼少年,並未多問,略一頷首,抬腳就離開了。


    待天正法師走得遠了,阿量這才轉身。躲在樹後的安兒已經迫不及待地跑了出來,在阿量身前站定,頗有些氣喘籲籲地扶著腰。


    “你又來作甚?”阿量話語有些冷淡,望著眼前臉頰紅通的安兒丟下話來。


    安兒猝不及防地扯住阿量的衣袖,不等對方反應,已經往一旁樹叢邊拽去。阿量腳步趔趄地被拉進了樹叢,安兒這才做賊心虛般地掃了一圈,見四下無人,才放下心來。


    “你鬆開!”阿量甫一站定就猛地甩開安兒的手,也不知是不是氣急敗壞,頰邊有些紅,“怎麽每次都拉拉扯扯的,好好說話不行嗎?一個姑娘家,怎麽能這樣?”


    “對……對不起。”安兒後知後覺地道了歉,麵帶困惑,“我也是逼不得已。”


    阿量見狀,原本湧到唇邊的責怪一滯,片刻方神色煩躁道:“算了,你說罷,這迴又是什麽事?”頓了頓,“上迴給你的黃符可是用了?”


    安兒連忙點了點頭:“用是用了……”


    見眼前女子有些吞吞吐吐,阿量疑惑道:“怎麽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安兒想到之前葉結蔓對自己說的話,後來細想之下還是覺得滿肚子疑惑。雖然少夫人說的話並沒有錯,但那天的反應越想越依舊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合常理。這事她想了一晚上,想得連教都睡不好。思及自己無人可訴,最後又想到了這個少年,忍不住跑了來。


    “有什麽不好說的,”阿量不耐煩地撇了撇嘴,斜睨著滿臉焦慮的安兒,“你就把你用了黃符後有什麽狀況告訴我。”


    安兒並沒有迴應,沉默了會,忽道:“你說……這世上真有魂魄嗎?”


    “廢話,”阿量白了安兒一眼,“不然你以為我們法師是騙吃騙喝的人嘛?”


    “我不是這個意思,”安兒頓了頓,隨即似乎有了主意,道,“我之前聽到一個傳言,說是槐木上若是刻了死者的生辰八字,就能容下一魂一魄,以供紀念。那你給我的黃符,會對這槐木有影響嗎?”


    聞言,阿量的眉頭皺了皺:“槐木?生辰八字?等等……你哪裏聽來的?”


    “就……就是我們家鄉好像有這個傳言。”安兒撓了撓後腦勺,隨即一跺腳,“哎呀,你就別管那麽多了,我就想打聽這個。”


    “我隻是覺得有點耳熟,”阿量神色有些沉吟,喃喃自語道,“槐木,八字,魂魄……我肯定哪裏聽到過……”半晌,阿量眼睛一亮,“我想起來了!師傅的書上有記載,你說的好像是槐木鬼符。”


    “槐木鬼符?”


    “沒錯,應該就是了!”阿量言之鑿鑿,“槐木鬼符並不是收容亡者的一魂一魄,我記得是直接用於附魂之用。有些人因為冤死或者有遺願未了,不肯去往黃泉路上投胎,滯留人間,就是我們所謂的孤魂野鬼。但鬼魂是不能直接暴露於青天白日的,否則會受傷,所以需要一個容器。這個槐木鬼符,就相當於此容器。自古槐木便是陰木,時常有鬼魂寄居其中。但槐木鬼符由於刻著死者的生辰八字,尋常鬼魂無法進入,你可以當做它是某個鬼魂專門房宅。可是……你怎麽會知道槐木鬼符?”


    言罷,阿量低頭,麵露疑惑地去看安兒,當觸及才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經變了臉色,一臉不敢置信的模樣。


    “附……附魂?”安兒的聲音輕顫,死死盯著阿量,“你是說……裏麵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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