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人凡子嗣在乎天,性養德修本有緣。

    舉子尋歡貪晚景,夫人斷子介納偏。

    籌謀繼室添嫌隙,納妾迴天亦枉然。

    染垢西子[1]姿尚在,無鹽[2]妝粉不增妍。

    大凡人之子嗣得失,即便在天不可強求,卻也關乎事在人為,君不見修德可以迴天否?納妾生子和偏正嫌隙原本也常見,唯獨隕子與得子又大不相同了。話說國朝北直隸滄州府台劉舉子,生性奸巧,依財傍勢,欺男霸女,不務正途。其子劉立柱上行下效,甚是欺心,又是個“殺人越貨劫色”的坯子;後來依仗嚴氏父子作弊過關,竟然捐監生、科兩闈,從知縣、通判一直擢任至蘇州知府。像這樣一個父貴子榮的大家事、朝廷命官,不思做個清官報效朝廷也就罷了,叵耐衙內劉立柱惡習不改,因豪賭勒索犯下了“詐害平民”罪,又牽扯出“兩闈欺君”涉案人眾。嚴氏父子唯恐皇上禦審受到牽連,逼迫劉舉子同意“丟車保帥”後,劉立柱便在解京途中做了“兩箭穿心”之鬼。這是欺心的有子又隕子的說話,現行現報,隻因為父子當初不修德行、胡作非為所致,末了後悔多來不及了。

    嚴世藩因王月秀離開嚴府,教荔娘絮聒得不耐煩;加之嶽翁老來喪子心裏憐恤,索性把月秀把與了去。劉舉子悲而轉喜,心裏道:吾命中須有子在此也!便帶了王月秀徑迴河間府。有《菩薩蠻[3]》詞為證:

    世間父子恩情重,分剖首尾連心痛。

    舉子舍兒郎,忍心雙箭亡。

    納嬌歡喜事,怎管憂傷日。

    軟玉玉溫香,解愁愁似長。

    卻說劉舉子和王月秀迴到河間劉府,謂夫人韓氏道:“夫人房裏正缺少個丫頭,這丫頭姓王名月秀,乖巧得很,就留給夫人使喚吧。”月秀隨即為夫人“請安”。

    “是這等,過來我看看。嗯,不錯,眉清目秀,是個美人坯子。”夫人韓氏問:“柱兒的事情如何?怎有閑情找迴個丫頭?”

    “說來話長。”舉子道:“直隸南京打點的明白,從欽差、禦史到都、府、按司多做了個大大的人事,有他每籍口開脫問緩,柱兒撿了半條性命。”

    夫人韓氏問:“去京師又是怎的?”

    “京師禮部衙門拜見了親家公,我和世藩翁婿倆一個乞求、一個亂纏,親家公被逼不過,徑去皇上那裏求情脫罪。”舉子接著道:“便迴了世藩下處坐等音耗,晚上偶然救了投河尋死的丫頭月秀。問其原委,得知月秀執拗不肯在嚴府做世藩的姬妾,幾次欲賣往青樓,多虧義女荔娘勸說才捱至今日。世藩和荔娘見月秀無心迴轉來,索性把來孝敬於你老人家。”

    “可憐的孩子,紅顏薄命啊!”夫人韓氏甚為憐憫,又問:“柱兒可是有影響也無?”

    “咳,不提也罷!”舉子長歎一聲,道:“有親家公出麵,柱兒原本無事。叵耐那老賊夏言和兩個禦史覲見了皇上,備言柱兒‘殺人奪貨’、‘欺詐平民’已經死有餘辜,還有‘兩闈欺君’重案在身,教皇上定奪。當時龍顏大怒,必欲禦審;若果真禦審,我、親家公和女婿也多牽扯其中,必死無疑。柱兒是萬萬也救不得的了。”

    夫人不聽則已,得知柱兒救不得了,便放聲哭嚎。罵道:“你這老不死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多是你帶壞了我的柱兒!娘可憐的兒啊!嗚,嗚,嗚……”

    劉舉子又勸說了一迴,自覺無趣,索性迴到府衙公事。月秀掏出嶄新的荷花帕兒,為夫人拭淚。道:“公子出此慘禍,已經無力迴天,實屬無奈,夫人還是節哀順變吧。”

    “說得恁輕巧,那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啊!”夫人啜泣道:“丫頭不為人母,那裏知道喪子如同割心挖肺般的痛楚?”

    “奴婢雖不為人母,豈不知母子連心?”月秀擒淚道:“當年,奴婢被搶到嚴家,母親思兒心切,三尺白綾自尋了短見;父親氣不過,到官府衙門理論,卻被解下囚牢,悲傷氣悶而死。可憐天下父母心,奴婢委實知道夫人的心事。”月秀擦了擦淚水,又道:“奴婢雖不是男兒好漢,卻也恩怨分明,這也是奴婢寧死不肯做嚴家姬妾的緣故所在。夫人同嚴家雖是親戚,諒無親情,奴婢方敢直言無諱。”

    主奴二人又相互勸說了一迴,夫人韓氏因見月秀果然乖巧伶俐,身世又可憐,一發愛獎於她。月秀整日價不離夫人左右,早起晚睡,把夫人伺候得熨熨貼貼。不上半年,主奴之份已然成為母女之情。

    這一日,劉舉子在衙門坐堂,被屬員同知、通判兩人蒿惱個不耐煩,蓋因屬員圖利避害。好利之事便自作主張喜收暮夜之金,難纏之事便推給上峰忍吸窮簷之血。且欲架空他這位首府,就像當年他淩駕於縣尹周景仁之上一樣。舉子大怒,對他每一一申飭。卻也作怪,他每不但不服,還在退出時嘟囔聲:“絕戶氣!”罵聲雖小,劉舉子卻聽得真切,迴又迴不得,一股惡氣真正的衝到氣管子裏。

    劉舉子啷當著豬肚子臉迴府,夫人問:“衙門裏甚事不向意,值得老爺鐵青著臉?”

    “別提了,真正的晦氣!”舉子便把在衙門裏申飭下屬,卻被下屬悄聲罵了個“絕戶氣”學了一遍。道:“早晚不等,摘了他每的烏紗才出這口惡氣!”夫人一時語塞,沉思良久,道:“以賤妾愚見,不如立個側室[4]要個兒子,晨昏定省,省得教人罵了晦氣。”

    “即使納了妾,又不一定生育;就是生育了,也不一定是個兒子;如此反多這一番介蒂,豈不如不納為灑脫。”舉子心裏巴不得娶將來,嘴上卻說:“我命該無子便了。”

    “晚年納妾,且得子者甚多,斷不至於有伯道之歎也。若說易生嫌隙,則嫌賤妾賢聲不素乎?小人家尚娶妻妾,老爺貴為知府,納個把妾又有何妨?”夫人也明知老爺求之不得,早晚有納妾之日,莫不如主動成全便了。遂道:“妾身主意已定,老爺休推卻。”

    劉舉子轉怒為喜,道:“夫人看相著辦便了。”正是:

    貪花戀色天下有,拒絕風流世間無。

    當下,夫人韓氏便把月秀教將來,道:“秀兒進府已經半載有餘,咱每雖是主奴之份,卻已然成為母女之情,你說是也不是?”

    月秀撲通跪下,迴話道:“老爺救命之恩如父,夫人收留之義似母,奴婢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月秀又嚇又急,眼淚多掉了出來。又問:“奴婢真的不知道甚事做錯了,倒教夫人怪罪?”

    夫人抿嘴微笑道:“老爺欲納你為小如何?”

    “奴婢不敢!”月秀這一嚇非同小可,莫不是與老爺私通教夫人知覺了?斷然不能。莫不是老爺心急把納妾的想頭不意說與夫人了?亦不可能。因道:“奴婢深蒙老爺、夫人恩養,視如己出;如此大恩大德,奴婢豈敢有負!”

    “看把你嚇的。”夫人道:“把你嫁給老爺是我的主意,你可願意還是不願?”

    “奴婢願意伺候夫人一輩子,永不嫁人。”月秀心裏盤算:此事當真也由不得自己不同意;若是把話來試探於我,豈敢說“奴婢願意”!因道:“奴婢更不敢有嫁給老爺的想頭。”

    “好啦,別嘴硬了!”夫人瑱怪道:“我有心抬舉於你,你卻恁的不識好歹!我再問你一句,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

    月秀無奈,勉強答應道:“單憑夫人做主。”

    夫人心性,說辦就辦,不日擇個上上吉日,為舉子和月秀操辦了婚事。以後的境況不消多言,想必看官也猜得到。劉舉子對月秀寵愛有加,如膠似漆。開頭還礙於情麵,隔七差八的還去光顧夫人的下處,後來便一發決絕了夫人。舉子又會自己調配春藥,金鳥戰玉兔十數迴合不得閑,怎不縱欲過度?一個蜜月下來,舉子麵黃肌瘦,老態龍鍾。正是:

    金鳥早歸西山去,玉兔速從東海來。

    月秀謂夫人道:“老爺畢竟年紀大了,怎經得住夜夜折騰不著閑?奴婢勸他又不聽,夫人須作個區處才是。”

    “妹妹說的甚是。”夫人道:“老爺又沒個意智[5],見了我就像仇人似的,這事怎處連我也不曉得了。”

    月秀道:“奴婢倒有個計較,不知是否妥當?”

    “妹子說說看。”夫人道:“隻要能養好老爺的身子骨,無論什麽法子多要試一試。”

    “山東沂水地方,奴婢有個娘舅,可瞞著老爺去那裏住個仨倆月。”月秀道:“待老爺跟問時,夫人就迴說奴婢去看望病危的娘舅,十天半月便迴。唯恐老爺不允,未敢當麵請示,待奴婢迴來再向老爺賠罪便了。”

    “好計,好計!”夫人連連稱妙,道:“明日便著一幹仆[6]帶了丫頭就去,不爭[7]苦了妹妹卻不當穩便。”

    月秀道:“隻要老爺健壯,就是教奴婢去死也心甘情願。”

    到得夜裏,月秀濃妝淡抹,奉迎老爺安歇,還刻意喬裝一番。怎見得?有《意難消》詩為證:

    含春秋水添嫵媚,素口香腮雪韻嬌。

    秀卦開懷遮半乳,羅裙低束展蠻腰。

    雲羞雨怯情偏篤,柳傍花隨燕壘巢。

    氣短涎長龍暢飲,如饑似渴意難消。

    [1]菩薩蠻:唐教坊曲名,後用為詞牌。又名《子夜歌》、《花間意》、《重疊金》等。唐宣宗李忱大中年間,女蠻國派遣使者進貢,號稱菩薩蠻隊,因此製曲,遂成詞牌名。菩薩蠻雙調四十四字,前後闕均兩仄韻轉兩平韻。

    [2]西子:即西施,越國女子,以美貌著稱。是春秋時代越國苧蘿山的一個采樵女子,越王把她獻給吳王,是傳說中的古代絕色美人。

    [3]無鹽:齊國女子,以貌醜聞名。傳說故事人物,姓鍾離,名春。相傳為齊國無鹽邑 (今山東東平)人,世稱無鹽女。其狀貌醜陋無比,年四十而未嫁。

    [4]側室:納妾的俗稱,也稱偏房。

    [5]意智:主見、心計。

    [6]幹仆:精明強幹的仆人。

    [7]不爭:隻因、隻為、不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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