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那個言笑晏晏的老板娘全然不見,她的眸子蒙上了一層冷冷的秋霜,透著憎恨:“當老娘好欺負麽?等過了今日,老娘便去找你們討迴公道!”


    見狀,覃曜上前一步:“老板娘,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謐見垂目,壓下怒火,柔和幾分:“姑娘但說無妨。”


    “順言本已怨氣深重,你生為他的娘親,倘若在人世製造太多殺孽,冥界勢必會將這些殺孽強加到他頭上,那順言何時才能洗濯這些罪過進入輪迴?”


    謐見抬起那張麵目全非的臉,情緒有些激動:“姑娘何意?難道笑妄穀欺我詐我,這個仇我不報麽?”


    覃疏走向前來,替覃曜續道:“並非不報,隻是未到時候。老板娘不妨先等順言安心轉世,你再去質問笑妄穀的人也不遲。”


    謐見的修為的確不低,方才那一掌足以見她功力不凡。笑妄穀雖說妖多勢眾,但謐見若有心鬧事,他二人當下又不在笑妄穀,兮娘一人應付怕也是勞力費心。這招僅是緩兵之計,當然,覃曜所言也是句句屬實。


    謐見沉默,看了看她懷裏苦麵的順言,思索一番,覺得他們說得也並不是全無道理。爾後,謐見拾起□□,扶起順言,掩麵喃喃道:“我先帶順言迴房了,二位也早些歇息吧。”


    “老板娘,有酒麽?”覃曜叫住提步而行的謐見。覃疏默默地翻了個白眼,瞧著謐見這般頹廢模樣,覃曜還敢向她討酒喝!


    “姑娘要什麽酒?”老板娘爽脆道。


    覃曜清甜一笑:“梨花釀。”


    覃曜要了一壇梨花釀,爾後從灶屋的眾多惡人屍骨中,好不容易才搜出了一碟小蔥拌豆腐,一並帶迴了房。


    沉霜清涼的絲絲月輝穿過龜背錦窗欞射上了案頭,窗外時不時掠過一群灰撲撲的飛禽,發出令人煩躁的嗚嘎聲。或是閃過幾隻浮光掠影般的鬼魅,所帶來的森森寒氣,遲遲不散。


    覃疏為自己斟上一杯酒,輕喟道:“那個老板娘也是個可憐人。”


    思及隔牆有耳,覃曜特意壓低了聲音:“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總覺得謐見的事並非那麽簡單。笑妄穀做買賣一向守信,他們誆騙她能得什麽好處?更何況,笑妄穀什麽時候會稀罕一張皮囊,非要拿這個做交易。謐見的話是真是假,也著實不敢斷定。


    覃疏微微抿了口酒,挑眉問:“阿姐可是猜到什麽了?”


    覃曜覷了覷他,淡淡答道:“沒什麽,隻是覺得事有蹊蹺。”


    “阿姐,你聽。”


    二人噤聲,豎起耳朵。


    不知是從哪間房裏傳出女人的歌聲,婉轉且淒淒,瞬時縈繞了整間諸相客棧。這歌聲在詭異的今夜,顯得分外悲涼。


    若是細聽,便能聽清,她唱的是:


    魚相處陸,既不可,相呴以濕,相濡以沫。更不如,相忘江湖,各生歡喜。


    “這老板娘倒是個癡情的種兒。”覃疏嘴角帶笑,隨口一說。


    謐見若真能如曲中一般做到相忘江湖,各生歡喜,又何必在今夜唱這樣的相思曲?


    覃疏思及明日將要麵對那個修為強厲的萬妖之尊淩洵歌,即便是殺人無數的他也免不了有些擔憂,於是苦了一張精致的小臉,“阿姐,明日若是打不過淩洵歌,怎麽辦?”


    “怎麽?還沒開始,就打退堂鼓了?”說著,覃舊給他斟滿一杯酒,爾後神情慎重地說:“阿疏,你若不想去,隨時可以走。”


    “我沒有這個意思。”覃疏眼神無辜,且透著苦悶,拔高了音調。


    覃曜歎氣,扯出笑來:“我知道。”


    此時覃疏的臉頰愈發紅暈,他兩手撐了頭,用力揉了揉:“我覺得我沒喝多少啊!怎麽感覺有點……”暈字還未吐出口,他大半個身子已攤在了桌上,失去意識的同時隨手打翻了一杯酒。


    酒杯滾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覃曜不動聲色地夾起一小塊豆腐沾了醬,送入口中,悠悠嚼完。爾後起身將覃疏扶到架子床上,扯過床尾的時令花被子,替他掖好。覃曜暗忖,謐見還真是個注意細節的老板娘!


    在笑妄穀的時候,她斟酌再三,做了一個決定。來半步多之後,在覃疏的酒裏下迷藥,將他留在此處,獨自前往覆光城。


    不直接將覃疏放倒在笑妄穀是因為,一來,她不想讓兮娘知道她的此舉,二來,她沒有法子讓覃疏睡上三日,睡兩日已是她能力的極限。


    在她麵前總是揚著笑臉的阿疏,總是像個孩子般喚她阿姐的阿疏,他的心意這般明顯,她又何嚐不知?她又何嚐不了解自己對他的感情?


    覃曜於床沿坐下,她清水盈盈的眸子裏映著覃疏,他長得甚好,雖不至驚如天人,卻也全然稱得上是難得出眾的清秀俊顏。


    她伸出手,指尖緩緩撫過他的眼角眉梢。爾後,她緩緩俯身,她的唇覆上了他的唇。


    若遇到他是平生幸事,卻是自己不懂珍惜,亦不能珍惜。無論她做什麽樣的決定,到最後不過換得兩處沉吟各自知的下場。


    這一次,就容她自私地占他一迴便宜。覃曜奪眶而出的淚水,濕了他的臉頰。她抬頭,細細抹去他臉上的淚債。爾後,她凝視著覃疏,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窗外的如練滿月換成熠熠暖陽,直到昨夜凝結在芭蕉葉上的秋霜融化成水。覃曜起身,她捏了個訣,用結界罩住覃疏,以確保這兩日他的安全。


    她掩門,再往裏看了一眼,再多的不舍,均隨著眼眶裏盈滿的淚水咽了下去。她拉好門,帶著一身決絕的寒意踏出諸相客棧。


    諸相客棧的門楣下,覃曜與一個鶴發褶臉,衣著破舊不堪的老叟擦肩而過。因覺眼熟,她迴頭看了一眼,卻是記不起到底哪裏眼熟?


    而走覆光城這一遭,覃曜並沒有打算要活著迴去。


    覆光城的城門雖有妖兵把守,但隻要是妖類皆可隨意進出。


    風輕雲淨,懶陽高照。此處同人間鬧市一般,道路兩側皆是披著人皮的妖怪在擺攤吆喝。隻不過與人間不同的是,他們用來交換物品的不是錢幣,而是一些珍奇的動物皮毛,想來是為入冬做著準備。


    礙於身份,孟不語要到傍晚才能和覃曜迴合。於是,覃曜閑散信步,幾個時辰過去,將覆光城逛了個通透。


    覃曜路過一家無名茶肆時,聽到裏頭傳出津津然的說書聲。說書先生妙語連珠,講得眉飛色舞,內容竟有幾分耳熟。


    覃曜正待細聽,隻見麵帶怒色的一隊妖兵衝進了茶肆,帶起一陣強風,灌得茶肆門前的菩提樹婆娑作響。


    覃曜透過溱溱疊錯的菩提枝葉看到茶肆裏,那個帶頭的妖兵一把逮住說書老妖的衣衿,將他硬拽了出來,爾後一隊妖兵再從覃曜跟前行過。那說書老妖仍是麵不改色,直囔囔著他書裏的話:“他拋妻棄子,嗜賭成性,身側盡乃豔美之妖,隻是苦了他可憐的妻子啊!”


    覃曜眼見著這隊妖兵走遠,消失在雲興霞蔚的天際之下。


    “醒木聲裏的東西,也不知幾分真假。”一個低低的女聲在覃曜的身側響起。


    覃曜轉眸望去,那人黑衣勁裝,用一根裁剪不齊的黑布條將青絲高高束起,手持孔雀長刀而玉立雅然,正是許久未見的孟不語。


    孟不語抬起一雙冷冽的鴛鴦眼將四下尋了一遍,疑道:“主子,覃公子怎麽沒來?”


    “他不會來了,我們換個地方說話。”覃曜轉身打探了下四周,確認無可疑之人,才往人煙稀少的地方行去。


    覃曜當先引路,孟不語故意與她保持了一段距離,爾後一前一後進了如歸客棧。


    房內,覃曜隨手將一把梨木玫瑰椅拉至窗欞前坐下,手裏端著青釉茶盞,茶蓋輕叩,吹散了上頭的氤氳熱氣。一旁的孟不語娥眉緊鎖,心焦如焚。見覃曜悠閑得緊,終是再忍不住,啟唇道:“主子,即便是淩洵歌此時功力大減,不語仍是擔心……”


    “擔心我打不過他?”覃曜截口,爾後品了一口上好的蒙頂茶,緩緩道:“你不必擔心,頂多與他同歸於盡。”


    聽她這般視死如歸的語氣,孟不語不由大急:“我同你一起去。”


    “不必,我一人足以。”


    “可是……”孟不語後頭的話被覃曜生生打斷:“方才茶肆裏那個說書先生說得可是淩洵歌的事?”


    孟不語按捺下已到嘴邊的話,眸光逐漸寧靜:“沒錯,淩洵歌手下的妖兵在覆光城巡邏,三日兩頭便能抓到這般說淩洵歌往事的說書先生,也不知哪來這麽多不怕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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