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臨安,走過桃州,便是霜州地界。


    大雲管轄東陸五州,桃州是五州中心,其餘四州各有特色。單論這霜州,總是蒙蒙地浮著一層來自東陸極東處魘沼飄來的薄霧,一年四季,從來都不會消散。


    傍晚時分,子鳶率領一萬人馬進入霜州東邊的白霞山,已吩咐大軍燃起火把,一路照著山道綿延繼續前進,今日是無論如何要走到白霞山山腰才能落腳紮營休息。


    子鳶坐在馬背上,隻覺得被這一身沉重的鎧甲壓了一日,內裳早已濕了許多,甚是難受。她抬手扯了扯胸甲,下意識地去摸收在腰囊中的汗巾,卻在拿出的刹那,發出一聲輕歎,嘴角浮起一絲苦笑,“姐姐……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心,微微一痛。


    “祁將軍,前方便是山腰的破廟,那裏有可以紮營的亂草叢!”前方探路的騎兵舉著火把從薄霧中馳迴,迴報子鳶。


    子鳶點頭道:“全軍聽令,加速行軍,到前方破廟紮營休息!”


    “諾!”


    不多時,已經到了山腰破廟,將士們紛紛動手紮營,在破廟之外忙了起來。


    子鳶跳下馬,按劍徑直踏入破廟——


    廟中蛛絲遍布,處處蒙塵,正殿中的菩薩遠遠瞧去,因為這些蛛絲塵埃的緣故,反倒是顯得有些猙獰。


    子鳶撥開蛛絲,緩緩走到了菩薩腳下,仰頭瞧著菩薩怒目,忽地自嘲地笑了笑,自言自語道:“人生有八苦,最苦求不得。”


    “不好了!祁將軍,不好了!”突然,有一名將士急急地衝進來,“軍中有人逃了!”


    “逃了?”子鳶微微一驚,按劍走出破廟,目光掃過破廟外的眾將士,問向身邊的副將,“逃了幾個?”


    “迴將軍,大概,大概三百餘人……”副將一邊迴報,一邊打量子鳶,這初次領軍就遇到兵士逃跑,眼前這位瘦弱將軍會如何處理?


    子鳶卻隻是聳了聳肩,笑了起來,“少了三百餘人,很好啊,他們那三百人的軍餉就分發在你們身上了,是你們賺了啊!”


    眾將士一驚,萬萬沒想到子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子鳶眨了下眼,負手踱步在將士間走了走,笑道:“我知道你們之前是鎮國大將軍的兵,被選出來到了我這裏,心裏肯定覺得委屈,畢竟從今往後,你們可就不能再沾沈大將軍的光了,所以你們想走的,我絕對不攔。”


    “祁將軍,你這是……”


    子鳶打斷了副將要說的話,笑了笑,反而是揚起了聲音來,“大雲軍法可是寫得明明白白,逃兵者,抓到可是砍頭大罪,這些個趁著白霞山大霧逃了的,全部通報霜州刺史,抓到就來一刀,至於願意留下的,就把軍餉分了,總不能什麽好處也沒有啊。”微微一頓,子鳶臉上的笑意一深,輕輕咳了兩聲,“我給大家算一筆賬,今日在白霞山走了的,就算躲開了朝廷緝拿,也要戰戰兢兢地活一輩子,想要迴家再抱抱家裏的白嫩媳婦,或者抱一抱粉嫩的娃兒,可就難了啊。若是在寒西關外逃的,那可是多拿了幾份軍餉的,好歹躲起來也夠飽飽地吃上幾日好酒好肉。”


    從來沒有哪個將軍會用這樣的理由來挽留軍心,可眾位將士心裏都知道,這些話雖然看似荒唐,卻比那些怒氣衝衝吼出的抓迴來軍法處置要更有用得多。


    畢竟,每個人都不是無父無母,甚至有的還有妻有子。


    沈大將軍把他們選出來,本來就是為了偷偷給子鳶添亂的,沒想到子鳶非但不亂,竟在這時候給他們算起利與弊來。


    想來想去,就算照著沈大將軍的說法,偷偷逃迴臨安又能如何?逃兵之名是無論如何都抹不去的,就算拿到了沈大將軍的獎賞,這一輩子確實無論如何也不能堂堂正正地與家人好好吃一頓飯。


    子鳶笑著踱步迴到破廟門口,繼續說道:“如果到了寒西關,偷偷在兩軍交戰時溜了的,又賺了一筆,朝廷不單會嘉獎美名,還會發一筆撫恤金給你們的親人,以後做個活死人,也不是不好……”說著,子鳶故做驚訝地連忙止住了聲,“我可不能再說了,後麵那個最賺的是什麽,否則你們人人都學了,我賺什麽呢?”


    副將沉聲問道:“祁將軍,你這是教我們做逃兵麽?”


    子鳶笑道:“做不做逃兵,是你們的選擇,而劃算不劃算,我可是給你們算清楚啦,前麵三種算來算去,可都是虧的,我言盡於此,諸位若是還要走的,找副將留個名,好讓我上報刺史大人,走走過場,我可以在此立誓,絕對不會把你們抓迴來一刀宰了。”


    副將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接子鳶的話,隻瞧見子鳶笑嘻嘻地按劍走迴破廟,似乎根本不把逃兵之事看成大事。


    這究竟是怎樣一位將軍?


    是真的不會帶兵,還是深藏不露,留了後手?


    將士們在紮營完畢後,一邊生火做飯,一邊忖度著子鳶的心思,倒是再也沒有誰又趁機偷偷離開。


    “這個祁都尉怎能這樣帶兵啊?”


    “句句屬實,說得也在理,本宮倒是真的沒有想到,還可以這樣治逃兵的,錦奴,你瞧,是不是已經沒有人逃了?”


    破廟後的深林中,暗暗相隨了一日的葉泠兮頗為讚賞地低聲說完,迴頭瞧了一眼身後緊隨的十二名宮衛,含笑道:“祁都尉這裏已經無事了,我們可以先行前往寒西關了。”


    楚山早就料到鎮國大將軍給的兵馬會作怪,擔心子鳶第一次帶兵會拿不下這些人,所以才悄悄帶了人馬跟來,想著必要時候可以幫上子鳶一二。


    錦奴沒想到子鳶會用那種法子解決逃兵之事,更沒想到楚山知道事情解決之後竟想去寒西關,她不由得愕了一下。


    “寒西關?不是迴臨安麽?”


    葉泠兮搖頭正色道:“小歌一去杳無音訊,寒西關必定有事,本宮無論如何要去看看。”


    “可是……”


    “錦奴,不必說了,速速跟本宮趕路。”葉泠兮說完,牽過馬兒韁繩,小聲拉著馬兒走出好遠,才翻身上馬,打馬朝著寒西關馳去。


    錦奴拗不過葉泠兮,隻好打馬跟著十二名宮衛追了過去。


    月色朦朧,白霞山的霧彌散在林間,隱隱有幾個黑影從深林中竄出,偷偷摸摸地鑽入了營帳。


    副將瞧見了那幾個黑影,剛欲開口下令抓那幾個偷偷跑迴來的逃兵,卻被一邊喝粥的子鳶攔住了。


    “名冊還沒送往霜州刺史府吧?”


    副將點頭道:“迴將軍,還沒有。”


    “賬聽明白了,自然會乖乖迴來幾個,再等等,到明日清晨再將名冊上報霜州刺史。”子鳶繼續喝了一口熱粥,伸手割了一塊烤兔肉,吹了吹,不怎麽燙了才喂入嘴裏,嚼得甚有滋味,心裏早已了然一二。


    居然有逃兵會迴來,足見那些逃兵傍晚並未逃遠,倒是在附近聽著她會如何處置他們。


    若是真心想逃,必定抱定了逃匿一生的信念,早就逃得遠遠的,又豈會聽到她說的那些話?


    子鳶嚼著兔肉,偷偷打量著這些將士,心頭暗暗道:“想欺負我沒帶過兵?你們可是太小看我了!想要為難我,可沒有那麽容易!”


    與此同時,白霞山腳下,劇烈喘著的馬兒發出一聲嘶鳴,被馬上阿翎狠狠勒停,隻見她豎起柳眉,怒然瞪向身後緊追不舍的兩名禁衛營將士,喝道:“再追上去,可要瞧見你們都尉大人了,你們就不怕祁都尉怪罪你們保護折雪不利麽?咳咳。”


    “翎姑娘,你還是跟我等迴臨安吧,我等已經失職一次,可不能再失職一次!”兩名禁衛營將士勒停馬兒,連聲勸說。


    阿翎發出一聲冷笑,“嗬,迴臨安又如何?眼睜睜看著折雪失蹤的消息傳給你們都尉大人,然後看著她方寸大亂,在寒西關吃敗仗麽?”


    禁衛營將士不服氣地搖頭道:“翎姑娘,你去見了都尉大人又如何?這消息是無論如何也攔不住的!”


    阿翎狠狠一瞪兩名將士,“我自有我的法子,我警告你們,再攔著我,我可要不客氣了!”


    “今日是無論如何都要把翎姑娘請迴臨安的!”兩名禁衛營將士也被逼急了,急聲迴道。


    “……”阿翎知道,再與他們糾纏下去,必定會耽誤了正事,當下不再多言,翻身下馬,準備解決這兩名禁衛營將士。


    “翎姑娘你是終於想通了!”瞧見阿翎下了馬,兩名禁衛營將士終於鬆了一口氣,打馬到阿翎身邊,抱拳對著阿翎一拜,低頭道,“翎姑娘,請。”


    “該是該迴去,不過,始終是你們兩個!”阿翎話音一落,出手快如閃電,兩名禁衛營將士還未反應過來,已被阿翎左右點住了穴位,伏在了馬背上。


    “你……你……”


    阿翎啞然搖搖頭,冷聲道:“你們若是真想給你們都尉大人交待,就想辦法在臨安攔住消息,隻要寒西關戰事一了,我自會將折雪之事告訴你們都尉大人,我保證,她斷不會責怪你們任何人。可若是你們執意攔我迴臨安,折雪的消息一旦讓你們都尉大人這幾日知道了,我保證,你們的命絕對活不過三日!”說完,她往腳邊草叢喵了一眼,突然彎腰抓起了一把紅泥,在泥中找出了兩隻螞蟻,給他們一人喂了一隻,“蠱蟲的厲害,你們應當知道,想要活命的,等穴位自己解開後,就乖乖閉嘴迴到臨安!”


    “蠱蟲!”兩人在馬背上大驚失色,“你……你竟會用蠱……”


    “駕!”


    阿翎懶得跟他們多做解釋,反正吃兩隻螞蟻礙不了什麽大事,便左右打了一下馬屁股,看著兩匹馬兒馱著兩個麵色慘白的漢紙漸漸遠去。


    “臭丫頭……”阿翎牽過韁繩,輕咳了兩聲,翻身上馬,朝著白霞山上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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