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清見了這情形,冷笑一聲說:“薛姑娘真真好本事,三兩句話,倒讓人險些相信了。”

    寶釵聽了這樣的話,臉色越發發紅。原本蘇素一行人是不知道為何黛玉非要來逛水榭的,隻如今見了這情形,便也隱約覺得有內情。尤其蘇素想著方才黛玉製止自己撲蝶時候那個眼神,忙拉黛玉的手笑說:“好妹妹,方才怎麽迴事,你快說給我聽。”

    黛玉看了寶釵一眼,想著到底是前世的事,如今當著這許多人的麵拆穿了也沒意思,反而顯得自己過於咄咄逼人。如今已經撞破了,若方才牛卉和孫清當真商議些見不得人的陰私,也讓她二人知曉不是別人聽了去也就夠了。想到這裏,黛玉看了蘇素一眼說:“何嚐有什麽事?原是你拉我出來逛園子,咱們一起逛到此處,你自己有眼睛有耳朵的,我便是有事也瞞不住你。”

    黛玉這話雖然是對蘇素說的,也明明白白的對牛卉和孫清說了:自己這許多人一直在一處,你們再商議什麽陰私,咱們這許多人沒一個聽見的。

    蘇素知曉黛玉心中有事,許是當著這許多人的麵,不好直說,因而也不再問。反笑說:“是呢,這園子我們才逛小半個,既然水榭有人,咱們不妨去那邊看看。那邊牡丹園也已經開了好些名品,好看得很。”

    原本話說到此,大家留著顏麵便散了。孫清自從得了孫瑜太太教導,也再不是一個莽撞的,想著若是史家姑娘若是當真能進宮,日後私底下敲打敲打寶釵,說不得此人還能為自己所用。若是史家姑娘不能當選,遞封信出去,讓家裏人敲打敲打,薛家小小商戶,薛寶釵便是放出宮裏也不敢胡說。

    偏牛卉是個刁蠻慣的,心直口快得很,牛卉衝黛玉的方向大聲說:“薛姑娘,我方才聽你說,你要尋你堂妹說話,又說你堂妹方才蹲在那池邊玩水。怎麽此刻見了你堂妹的麵,又不見你上前好生說話了。”

    牛卉這話一出,眾人皆是一愣。尤其寶琴是個反應敏捷的姑娘,聽了這話,抬眼看了牛卉、孫清二人身旁未帶貼身丫鬟,兩人又從翠華亭中出來,不知道在亭中商量什麽呢。寶釵姐姐說自己在池邊蹲著,豈不是憑白誣賴自己打聽人陰私?這皇宮內院裏頭,行差踏錯一步便幹係性命,這樣的話也是混賴得的?因而寶琴看了寶釵一眼,兩人眼神對上,寶釵雖然極力鎮定,到底心中發虛,眼神便不受控製的微微一閃爍,寶琴自是什麽都明白了。

    惜春雖然小,可將寧榮二府的事情看得明白,自不是

    愚人。牛卉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因而惜春也是看了寶釵一眼,往黛玉身旁挪了挪,遠離了湘雲一些。惜春想著:我不惹是非,到底要躲著是非些。

    蘇素向來活潑愛笑,聽了牛卉的話,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隻湘雲站在當場,也不知她心中明白了還是不明白。

    黛玉聽了這話,憑她性子再好,也不免有二分的氣。前世薛寶釵將禍水潑在自己身上便罷了,到底不過是大觀園裏一眾姑娘間的小嫌隙,無非讓別人多說自己幾句嘴,其他不礙著什麽。今世這樣皇宮內院的,各個貴女背後都有一族的勢力,薛寶釵這樣將髒水潑給寶琴,寶琴又是自己身邊的。若是薛寶釵沒有被當眾拆穿,讓人誤以為自己使人打探陰私,豈不是憑白為父親樹敵?因而黛玉也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寶釵聽了這樣的話,知曉再瞞不住眾人,因而對牛卉一禮說:“多謝牛姑娘。不過不用牛姑娘提醒,我原是知道的。”寶釵此刻心中苦不堪言。她原想將話說得隱晦些,但這牛卉這樣直白的說來,不像是個敏捷之人,隻怕機鋒打深了她聽不明白。於是寶釵隻得這樣直白的說了一句,不像是說“不用牛姑娘提醒我堂妹在這裏”,倒像是對牛卉說“不用牛姑娘提醒,我知道有些話不該亂傳”。

    饒是寶釵將話說得這樣明白,牛卉尚自不懂,還欲再說,被孫清一拉,又使了個眼色。牛卉見了孫清眼色,才未繼續說話。孫清又對牛卉說:“方才聽林姑娘說想來水榭頑,這水榭景致確然不錯,不過咱們已經看過了這半日,不若咱們先下去,也讓她們也來欣賞欣賞。”說完,拉著牛卉走過遊廊,從翠華亭下來。

    經過了這樣是事,牛卉、孫清一行自是不願和黛玉一行同行,遠遠的尋了一處地兒自逛去,也是逛了一身的汗。

    黛玉倒是不以為意,但是蘇素願意逛,寶琴和雪雁看著也有些興趣的樣子,黛玉便和眾人一起逛了半日。迴房洗漱時候,倒有些累了。又因今日逛累的貴女許多,儲秀宮的宮女、太監忙不過來,沐浴的熱水倒是險些供應不上來的。

    黛玉這邊倒還罷了,這一排住的皆是侯門貴女,便是按身份來,原也差不著這邊的。且林如海掌著實權,一應供應也差不著她什麽?不但她有足夠的熱水好生泡了花瓣浴,連寶琴和雪雁也都有。

    蘇素住的西廂房卻皆是各省二品官員之女,在大選秀女中便算身份不高的了。又因蘇素是京官之女,其他諸如孫清多是各省封疆大吏之女,蘇素又時常和黛玉

    一處說話頑耍,其他秀女倒有背後閑話蘇素攀高枝,暗中孤立她的。

    蘇素不是不知,隻她覺得左右自己第二輪後隻怕就淘汰迴家了,便暫且忍耐這幾日。左右第二輪大選在即,也跟這些人相處不了幾日。誰知往日還好,今日大家都搶起熱水來,便又不同了。

    蘇素隻覺逛了半日的園子,渾身是汗,打發了丫頭催了好幾次,熱水總是不來。這次蘇素身邊的丫頭玲瓏終於忍不住了,抱怨道:“我看這宮人總是和咱們過意不去,我方才見著孫清姑娘身邊的丫頭明明比我們後去要熱水的,怎麽方才兩個小太監抬著大桶的熱水往咱們房裏來,她身邊的丫頭又要攔下給她先送去?這未免太過欺負人。已經被人越過好幾次了。紅豆現下在外頭攔著,姑娘快去看看吧。”

    蘇素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而之前已經被人攔截了好幾桶熱水她也沒計較,可她渾身是汗也難受著。再這樣被人截去,不知要等到幾時才能沐浴,且她性隨其父,雖然不仗勢欺人,也最是不卑不亢,再三如此,也不禁心中有氣,口中道:“咱們去看看?”一麵站起身來。

    將將走到門口,果然見紅豆張著雙臂攔著抬著熱水的兩個宮人,孫清的兩個丫頭又上前隔開紅豆,倒是沒人動手。兩個抬熱水的太監一臉的理所當然。

    蘇素見了這情形,便看了抬熱水的兩個宮人一眼。這二人她原是認識的,此刻卻故意上前低頭仔細看了二人腰牌,還小聲念出二人的名字。然後笑著點了點頭,又讓到一邊說:“二位公公請。”

    宮裏的太監和宮女有極大的不同。宮女雖然也是伏侍人的,卻多是出身官宦人家的良家子,雖多是不得寵的庶女,將來放出去也都能尋一門好親。太監卻是打小的賣進來的,在宮裏當差比宮女天生多一份小心翼翼和自卑。兩個太監見了蘇素如看了自己的腰牌,又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蘇素越是讓他們走,他們反而越發立在當場不敢走了,二人愣在那裏不知所措。

    算上進宮到現在,蘇素也在宮裏生活十多天了,向來是不與人相爭的。這兩個小太監又得了其他貴女給的好處,便故意使壞,後宮裏頭這麽做的人原本也不止他們兩個,兩人原是不以為意的。但蘇素方才看了兩人腰牌後笑得似有深意,二人就怕蘇素也是有依仗的,若是蘇姑娘向上告了一狀,二人可吃罪不起。

    孫清身邊的兩個丫頭是孫清決定應選時候,就由孫瑜太太挑出來好生調教的,她們來搶蘇素的熱水,原也是看在已經有好幾位姑娘搶過了,所

    以二人才有恃無恐。但是現在正主出來阻止,二人也知道不能硬來,否則壞的便是自家姑娘的名聲。這個節骨眼上了,稍有不慎便是要被撂牌子的。

    在場的人各有心思,於是蘇素和兩個抬著熱水的太監,以及孫清的兩個丫頭就僵持在了當地。孫清的丫頭倒也有些眼色,忙迴去了一個向孫清報信。蘇素見兩個太監果然不敢動,便走到兩個太監身前阻了道路,越發不讓他們走了。

    又說黛玉沐浴出來,連寶琴和雪雁都也沐浴更衣了,黛玉才聽送熱水的小太監說:“今日可忙了這一陣子,西廂房那邊還多少貴女在要熱水呢,也不知今日要忙道幾時。”

    黛玉聽了這話,一想蘇素還在西廂房那邊呢,忙命雪雁過這邊來看。雪雁來到西廂時,卻見蘇素攔著兩個抬著熱水的小太監,僵持在那裏。其他便是收了好處的小太監也不敢見人下菜碟了,穿梭忙碌著往各房裏送熱水,便是先時受了冷落的姑娘,此刻也有了熱水沐浴,獨蘇素僵持在那裏。因著送往孫清房裏的熱水被蘇素攔著,其他宮人也不敢去送,如今誰還敢招惹是非?因而,僵持了半日,西廂房這邊也隻剩蘇素和孫清尚未沐浴。

    黛玉聽了雪雁的話,也親自來了西廂房。這時候,專管這一屆秀女的凝雨姑姑也來了。黛玉和孫清都向凝雨姑姑見了禮,凝雨姑姑才說:“你們當差越發當得好了,送一個熱水,還要勞動姑娘們的駕親自來問?”

    凝雨姑姑可是在元後身邊當過差的人,在宮中說話極有分量,多少宮人都賣她麵子。隻元後死後,凝雨便在太子宮中住著,極少再管事。這次大選,聖人說:“這次大選,原是給蘊兒選孫媳婦,隻怕要有個她信得過的人看著,她才放心。”因而聖人這次親自點了凝雨姑姑出來協助吳貴妃大選。而蘊兒便是元後的小名。

    凝雨說是協助吳貴妃主持大選,但因聖人念舊的關係,凝雨姑姑說話是極有分量的。甚至還幹係著大選的結果,漫說當差的小太監怕她,連有心留在宮中的貴女們在她麵前,也都規規矩矩。

    那兩個給孫清送熱水的小太監聽了凝雨姑姑的話,嚇得什麽似的,忙告饒道:“姑姑說得是,奴才這就去換了新燒的熱水給兩位姑娘送來。”

    凝雨姑姑卻冷哼一聲說:“既是有些人要越過次序占個先兒,你們就將這水抬她房裏去。”又轉身對身邊的兩個宮女說:“你們兩個,親自去伏侍孫姑娘沐浴。”凝雨身後的兩個宮女頷首應是,走在前頭,抬著熱水的兩個太監不敢怠慢,也跟在那兩個

    宮女身後。

    雖說今年是暖春,入夜之後卻是有些微涼的,這兩個太監和蘇素耗了半日,那熱水早就涼了,那桶水哪裏還能當真沐浴?孫清白日裏頭也是出了一身的汗,夜裏用涼水一激,隻怕就要感染風寒。數日之後就要第二輪大選,身子些微有些不舒服,隻怕就要被撂牌子。

    孫清聽了凝雨姑姑親自命兩個宮女進來伺候自己沐浴澡,偏生是外頭耗涼的那桶涼水,早後悔不及了。可是她背負孫家一門榮辱,哪裏敢忤逆參與評選的凝雨姑姑,隻得在兩個宮女的監視下,滿腹委屈的脫了衣裳,自己鑽進浴桶裏頭。

    這兩個宮女說是來伏侍孫清沐浴的,不如說是來監視的。便是孫清身邊的丫頭要再去要熱水來替孫清添上,也被兩個宮女一瞪,便不敢妄動了。孫清在浴桶裏頭又悔又急又氣,意欲說自己洗好了,想上來穿衣服,兩個宮女卻說:“孫姑娘白日逛了大半日的園子,隻怕沒少出汗,隻怕要多洗片刻洗幹淨些。”

    孫清泡在冰冷的涼水裏頭,凍得直發抖,兩個宮女卻足讓她足足泡了二刻種才許她更衣。當晚孫清就發了熱,兩個丫頭將自己的被子都給了孫清蓋上,依舊毫無效用。

    卻說凝雨姑姑身邊的兩個宮女押著孫清前去沐浴,這邊凝雨姑姑又極謙遜有禮的親自向黛玉見了禮,安撫了蘇素一番,又極盡誇獎了黛玉一番。黛玉總覺凝雨姑姑看自己的眼神太過親切熱烈了些,心中難免有些異樣。

    凝雨姑姑又安排了宮人為蘇素另燒了熱水,撒了上好的玫瑰花瓣讓蘇素沐浴。西廂房這邊的貴女身份相對較低,平日不過隻有熱水罷了,哪裏還有洗花瓣浴這樣的好事,便隻這一次體麵,西廂房這邊就再沒人敢小覷蘇素。從此以後,便是蘇素的兩個丫頭玲瓏和紅豆也跟著得了體麵,用度都是上等的。

    孫清自那日涼水沐浴之後,便病倒了。雖然為了大選她強自忍著,不敢上報,怕得了體弱多病的名聲便被撂牌子。但這許多貴女在一處,人多嘴雜的,哪裏瞞得住?第二輪大選尚未開始,孫清病了的消息便傳開了。

    這日,孫清強打精神聽了教養嬤嬤教了半日的規矩,險些支持不住了。好容易等到午膳歇息,孫清忙強忍著迴屋,兩個丫頭忙用汲了涼水的錦帕蓋在孫清額頭褪熱。

    正在這時,掌宮太監戴權前來宣了一道聖旨:江南巡撫孫瑜之嫡長孫女孫清隱瞞惡疾,進宮參選,其心不正,原當治罪。念其祖父為官多年,於國有功,聖人寬宏,不究其責。今特奪其參選之資

    ,即日逐出儲秀宮,許其迴鄉。又因聖人感念其祖父功績,孫氏如此出宮恐有礙名聲。聖人仁德,特賜婚一樁,江寧織造甄應嘉嫡次子甄寶玉相貌出眾,得名師教導,和孫氏女年紀相仿,堪稱般配。特賜甄寶玉、孫清二人年內成婚,成其美事。

    孫清跪下接了聖旨,直如五雷轟頂,還來不及起身送走戴權,就昏倒在地。當日,孫清便被宮人送出宮,連同聖旨一起交與孫瑜太太和孫大奶奶。

    本朝便是聖人賜婚,原也要先取得被賜婚雙方父母長輩的同意,賜婚不過是一種體麵罷了。但甄貴妃壞事,甄家和孫家內心有鬼,早就寢食難安,便是這聖旨來得突然,兩家又哪裏敢抗旨?孫家人少不得接了聖旨和賞賜,跪謝聖恩。又有禮部官員和聖人親派的公公同孫家一同南下,原是去甄家賜婚的。見了這情形,孫瑜太太知曉:這樁婚事漫說拒絕,便是拖延都不得了。

    在南下船上,孫清時病時醒,孫瑜太太和孫大奶奶又是憐愛又是悔恨,偏生因為有禮部官員和聖人派的公公同行,孫大奶奶便是有多少眼淚都隻能往心中吞,連哭出來都不敢。

    孫瑜太太想著那年宮宴,甄貴妃說的:林家女和我們家寶玉合適的話,也是悲從心來,隻世間再無後悔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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