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壽當初潛入朝歌城,在選擇六卿之位時,曾有過慎重思慮,幾番對比,最後選定了要坐大史之位。


    當然,選擇成為大史的主要原因,絕不是什麽‘最清閑的職位’。


    他以卞莊的童貞做保證,如果口是心非,卞莊這輩子都能保持純陽之身。


    李長壽身為天庭普通權臣,玉帝陛下頭號謀臣,洪荒非著名老神仙,人教大法師唯一指定小師弟,總不能被凡俗王權之事束縛住。


    史官,算是凡俗王朝中較為特殊的存在,雖然大多數時候,帝王家讓史官寫什麽,史官就必須寫什麽。


    商國有個規矩,是‘王不罰史’,最多暗中安排個行刺、暴斃之類的。


    大史之位,並不用幹太多實事,手底下有一批文吏,負責記錄商國的祭祀、征伐、慶典等大事。


    李長壽此前在朝歌城主要負責研究人族曆史,偶爾現身,給大家講一講人族小故事,說一說軒轅黃帝和他三千個妃子的奇聞異事,就能收獲一大筆聲望。


    軒轅後宮,洪荒人族取之不盡的精神財富。


    懂的自然懂。


    帝乙氣絕、帝辛登位,雨夜發生了不少事,兵荒馬亂、屍身填滿了宮門門洞,但落在李長壽筆尖,也隻剩下一句:


    【帝乙崩,嫡長子子受繼位,號帝辛。】


    在大史府衙寫下了這一行字,李長壽就將提前準備好的辭呈放在書案上,招來自己幾位副手,溫聲叮囑幾句。


    “大人,您怎麽突然要辭官了?”


    李長壽笑道:“年事已高,體力不支,老眼昏花了。”


    言罷,他站起身來,幾人連忙向前攙扶,被他抬手阻止。


    在商辭官,不必非要去大王宮中,哪怕是六卿三公,直接留下一封書信就可。


    請辭的理由,年事已高算是較為常用,若是說句【心慕方外,以求逍遙】,那在大商文青眼裏,就是真正的‘高潔之士’。


    李長壽也不圖什麽名聲,就用了最簡單的請辭理由。


    走出大史府衙,坐在此前就已喊來的牛車上,舒服地半躺在軟墊上,看著白雲悠悠,朝城門而去。


    沒有什麽百姓歡送,也沒什麽人圍觀。


    正如他來時那般,走時也是靜悄悄的。


    沒有帶走一片雲彩,也沒帶走什麽花季少女的夢。


    他在朝歌城繼續呆下去已是沒太多意義了,帝辛已登位,殺劫的車軲轆已開始飛速轉動。


    雖然自己已經改變了很多東西,但天道的劇本還是沒有根本性的改變。


    他這些年在朝歌城做了什麽?


    其實做了很多事,但相對於天地大勢,其實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過說到底,都沒人來送送自己,當真有點……


    “大史!大史大人!”


    有些熟悉的唿喊聲自後麵追來,李長壽嘴角抽搐了幾下。


    得,這個來送的還不如不來。


    牛車在城門外晃晃悠悠地停下,卻見聞仲率一批兵衛躍馬而來,在後麵不斷高聲招唿。


    李長壽自牛車跳了下來,雙手揣在袖中等了一陣;


    聞仲衝到,翻身下馬就向前拱手做道揖,頗有些急切地問道:“大史,新王初立,您可是有什麽不滿的地方?”


    “這個,並無不滿,”李長壽笑道,“也不能總是在人間玩耍,朝歌城中爭端暫時落幕,我也該迴去了。”


    聞仲皺眉沉吟,想開口挽留,卻自覺與李長壽身份地位相差太大,隻能道:


    “尚未聽您多幾次教導,您就這般迴返,當真是聞仲此生之遺憾。”


    “哈哈哈,”李長壽擺擺手,“少師,哦不,太師客氣了。


    來這邊坐吧,我與你喝杯酒,聊幾句。”


    當下,李長壽轉身走向不遠處的小樹林。


    聞仲連忙跟了上去,又先行走了一步,道:“弟子來做些布置。”


    待走入凡人視線無法觸及之處,聞仲開啟結界,又點出了桌椅座位,驅趕走了林間蚊蟲,擺上了兩壺美酒。


    在李長壽入座時,聞仲已是斟滿酒杯。


    李長壽笑道:“不必拘謹,一同入座。”


    “是,”聞仲執弟子之禮,端正地坐在李長壽對麵,那白發蒼蒼的模樣,也成了中年麵貌。


    聞仲輕歎了聲,低聲道:“讓師叔您見笑了,凡塵種種,於師叔而言自是如孩童嬉戲一般……”


    “這你就太低估人族了。”


    李長壽扭頭看了眼朝歌城的方向,緩聲道:


    “凡人不修行,故私心重、私欲眾,凡俗人心之複雜,比之中神洲多數倍數十倍,尤其是在這凡俗朝堂之上。


    沆瀣雖多,也是個曆練道心的好去處。


    對了聞仲,帝辛如何處置自己兩位兄長?”


    “並未處置,”聞仲笑道,“子受這一點卻是不錯的,他兩位兄長對他算是無所不用其極,他而今也隻是賦予閑職、予以府邸拘禁。”


    李長壽奇道:“帝辛莫非是想要仁義之名?”


    聞仲沉吟幾聲,言道:“朝堂之上,此前與兩位王子勾結之黨羽,明日滿門抄斬。”


    李長壽:……


    “行吧,大概又是什麽帝王心術。”


    “師叔覺得子受如何?”聞仲低聲問著。


    李長壽笑道:“如今我可不敢對你輕易說這話,等閑你又拿去截教言說,說是我評說帝辛如何如何。


    師侄,如今對你而言,商國太師與截教弟子,孰輕孰重?”


    “自是截教弟子最重,”聞仲正色道,“若無師父栽培,哪有聞仲今日?”


    “然後?”


    “隻是,如今我們截教也在尋求突破大劫之法,”聞仲道,“若大劫對應南洲王權變更,豈非對應在了大商之上?


    此前我截教也算又贏了一陣,闡教的同門又退了。”


    李長壽道:“你覺得,這兩次截教都贏了嗎?”


    聞仲怔了下,反問道:“師叔,難不成我們還輸了不成?”


    “不與你多說此事了,”李長壽搖搖頭,“我不能拉偏架,對闡截兩邊當一視同仁。”


    其實,帝辛順利登位,對截教本身沒有任何益處。


    但聞仲與帝辛關係越發密切,截教與大商的聯係越發牢固,闡教怕是樂見其成。


    無他,從大教的角度來看,大商改朝換代的可能性依然最高。


    換而言之,子受今日贏了王宮之小局,卻不一定能贏天地之大局。


    這大局的主動權,被握持在了帝辛遠不能想象的存在掌心。


    “火靈近來如何了?”


    “去邊關做了將軍,”聞仲苦笑道,“我本想幫師姐,但師姐說要自己混出點名堂,還讓我不要插手。”


    “哈哈哈!”


    李長壽撫掌輕笑,“火靈師侄骨子裏相當倔強嘛。”


    “唉……”


    聞仲有些低落地歎了口氣,言道:“此前就已有不少同門央我,讓我在凡俗安排些差事給他們,讓他們也來威風威風。


    如今正是大劫之時,若賠進去聞仲一人無所謂,若是將各位同門牽連進來,聞仲心底當真有些不安。”


    “是嗎?”


    李長壽眯眼輕笑,言道:“師侄你該不會,想在我這探探口風,看能否讓更多截教弟子進入大商吧。”


    “這個……”


    聞仲頓時有些尷尬,起身做了個道揖,忙道:“師叔您當真慧眼如炬,弟子這點小心思,可是瞞不過您。”


    李長壽笑意漸漸收斂,淡然道:“聞仲,就憑你剛才這句話,我便是替通天師叔打殺了你都不為過。”


    聞仲眉頭緊皺,問道:“師叔若覺弟子所做不對,弟子甘願領罰。


    隻是,弟子不知何處不對。”


    李長壽道:“天庭力推仙凡分離,你卻讓方外之士入南洲為官,本就是逆天之舉。”


    聞仲力爭:“可師叔,大劫在即,此事不過權宜之計,煉氣士入南洲為官,不貪圖享樂、不剝取脂膏、不欺壓凡人,有何不可?”


    “你非旁人,如何知旁人如你這般?


    若有一仙以凡人取樂,要毀多少凡人一生?”


    李長壽話語稍微停頓,又立刻定聲道:“規矩立下隻是空文,執行到底的才叫規矩!”


    “那此前弟子與闡教各位同門入凡俗,天庭為何未站出來維護這般規則?”


    “大劫運轉,當有棋子,你早已入了棋局之中,”李長壽淡然道,“你當真以為,天庭對此事全然無察?


    那我在此地又是在做何事?


    無非就是看著你們罷了!”


    聞仲不由默然,站在那一陣皺眉。


    李長壽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歎道:“道已不同難為謀,聞仲,好自為之吧。”


    “師叔……唉。”


    聞仲低歎了聲,還要說話,李長壽已是站起身來,飄然走向自己的牛車,一步邁出已出現在叢林邊緣。


    期間流轉的淺淺道韻,讓聞仲心驚不已,一時甚至忘記了追趕。


    就聽得一縷傳聲入耳,卻是李長壽給了他四句勸告:


    “本是仙路長安,何謂紅塵紛擾。


    莫等不可收拾,迴頭再問初心。”


    夠淺白吧?


    不會有任何誤解吧?


    這聞仲,當真是在一聲聲‘少師’中迷失了自我,一個截教三代弟子,編排起了整個截教的命途。


    還來找他通融通融!


    若是截教應對大劫的方式,就是龜縮成一團,如龜殼一般。


    那聞仲此時已成了劫運抓住的把柄。


    李長壽當真想將聞仲在此地罵醒,但可惜,如此做一來得罪天道,二來有失公允。


    翻身跳上牛車,李長壽枕著胳膊假寐,趕車的牛夫坐在側旁,低聲吆喝,青牛邁開四蹄,慢悠悠地走向遠方。


    待李長壽走後,聞仲自林中走了出來,目中略帶迷茫,表情有些失落。


    聞仲開始反思自己做的對還是錯,自己是否真的,已將帝辛和大商,擺在了較重的位置上。


    眺望著李長壽所乘牛車,聞仲靜靜地出了一會兒神,直到那牛車繞過一片山丘,消失在那片穀田,這才轉身迴了朝歌城。


    ‘少師,今日我又新學了三首文賦!’


    ‘少師不必擔心,受自出生便怪事連連,屢遭劫難,能活到今日全憑命硬,早已看的開了。’


    ‘少師你說,我大商的疆域是否還能向外擴充?這地圖上極北一片雪山之後,可還有天地?’


    ‘少師,大商的弊病,當真隻在自身嗎?’


    ‘少師……’


    “太師,您要迴自己府上,還是去宮中?”


    耳旁突然傳來一聲唿喊,打亂了聞仲的思緒。


    聞仲迴過神來,不知不覺已是迴了城中,離著自己的府邸不遠。


    “迴府、罷了,去宮中吧。”


    聞仲低聲道了句,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已是商國太師,大權在握,不能再稱子受為子受,要喊一聲大王了。


    大王,這天地太大,能人太多,你我都隻是滄海一粟。


    或許隻有長庚師叔這般真正的高人,才能稱得上逍遙自在,如意隨心。


    但在南洲,在被天規保護,即將成為兩教戰場的南洲大地上……


    若我聞仲屹立不倒,商之江山一日不崩。


    “駕!”


    聞仲腳掌輕扣馬肚,坐下駿馬在前方空曠的宮門大路撒蹄疾馳。


    幾日後,朝歌城北七八百裏處,一座宏偉的廟宇前,一輛牛車緩緩停下,那剛辭官的商國大史,淡定地尋到了此處。


    抬頭看一眼大廟的牌匾,李長壽含笑點了點頭。


    聖母廟。


    嗯,等會用力忽悠,爭取混個榮譽住持當當。


    此正是:


    別朝歌,來廟院,靜待商君車架趕。


    帝辛至,大劫起,細數不過十餘年。


    於是,九年後。


    ……


    “李靖!這夫妻沒得做了!”


    陳塘關,總兵府後院。


    某高級家丁坐在假山陰影的藤椅上,側旁有侍女撐著大號油布傘,邊上有兩名家丁搖著蒲扇,再看一看那閣樓中的鬧劇。


    舒爽。


    愜意。


    就聽李靖有些著急的嗓音傳來:


    “夫人,夫人呐,你且聽為夫解釋!


    金吒修行正佳,咱們不是用留影球看過了?


    他在闡教得了不少關照,如今已是個大小夥,精氣神十足,每年也會給咱們來一封書信不是?”


    “我說的是木吒!木吒才九歲!”


    “是,是,這不是因金吒表現優異,給咱們老李家爭了口氣,這才讓闡教高人又尋過來,想收木吒為徒。”


    李靖歎道:“我也不舍得兒子,但兒子拜的師父都是高人,這也都是仙緣。


    那位慈航道人夫人你不也是見了,一看就很慈祥,肯定不會打罵木吒。”


    “你!唉!”


    殷氏輕歎一聲,坐在床邊輕泣不已。


    李靖向前攬著自家夫人,說幾句賠禮的話,又玩笑道:“夫人,如今五行缺三,咱們還是要繼續努力才是。


    下個水吒,就全仰仗夫人了!”


    “咱們的孩子可是給你湊五行之數用的?”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李靖笑道,“夫人你也修行了仙法,餘生漫漫,咱們多要幾個子嗣以後也熱鬧不是。


    夫人你想,待金吒木吒學成歸來,咱們一家熱鬧安康,豈不是人間美事?”


    “唉,”殷夫人歎道,“下個孩子,咱們帶在身邊不可嗎?”


    “可,”李靖忙道,“我對夫人立誓,三子定親自教導,不讓他外出修行。”


    “這還差不多。”


    “夫人,咱們要不現在就試試,說不得能得個閨女……”


    “呸!現在還是白天呐,堂堂總兵大人也不害臊!”


    李靖頓時一陣輕笑,擁著殷氏站在窗邊,眺望著西天的雲朵。


    不錯,木吒也剛被慈航接走。


    木吒拜師時,還有一點小波折,便是此前‘預定’過的普賢真人也想收徒,最後還是兩位真人辯論一番,由慈航道人穩穩勝出。


    木吒拜師前,李靖又故技重施,進行了一遭‘男子漢’教育。


    李靖育兒三板斧——軍營操訓、討伐妖物、深入談心。


    效果確實不錯。


    李靖這邊已是準備好迎接哪吒的到來了,太乙師兄也不知何時動身。


    不過李長壽提前查了查身邊隨身攜帶的地書分冊,發現距離哪吒投胎已經不遠。


    李長壽雖然不能直接如玉帝陛下那般開掛,無視劫運阻隔、直接推算天道,但借助這些‘小物件’,也能得到不少有用的訊息。


    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有些不太穩妥。


    李長壽沉吟幾聲,心底已是有了腹案,一具紙道人趕去了乾元山。


    穩一手,盡量考慮到方方麵麵。


    靈珠子,也就是小哪吒,雖然在《x的消失》計劃中份量略微不如楊戩,但畢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後生,太白宮鐵杆嫡係,不能讓他委屈了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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