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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血色帝都(四)


    煙花升起在北京城四麵,遠的相距京城三四十裏地,近的不過十餘裏。這距離的差距,就是譚嗣同那點兵在北京城四麵放的哨戒遠近的差距。


    而這個時候,楚萬裏已經拍桌子打板凳的和林旭他們爭論了快一個鍾點。


    戰場上麵,時間過得飛快。上午**點的時候槍聲開始在南苑軍營響起,等到京城那裏混亂當中最後將林旭等幾人帶著最後兩營援兵趕過來的時候兒,已經是下午兩三點鍾。等林旭他們大體控製住局勢,又是一兩個鍾點過去。楚萬裏最後冒著零星子彈,打著白旗和他們接上頭的時候兒,天色已經差不多擦黑!


    楚萬裏真的是心急如焚。眼看著韓中平的打算是一步步在進行下去,自己這裏先當了一迴靶子。接著就是譚嗣同他們那裏不知道犯了什麽混,居然將最後控製京城局勢的兩營兵抽調了出來——現在已經萬事俱備,韓中平他們隨時都可以發動!


    他同樣也想到了,韓中平在城外定然還有接應的人。香教變亂,唯一忌憚的就是譚嗣同現在這些兵馬,還有死死不開的北京城門。直隸這麽廣大,譚嗣同派出去平亂的兵馬能控製的點線是非常之有限。他們在北京城外,想集結多少大師兄大師姐都成,隻要譚嗣同被幹掉,隻要這支兵馬因為群龍無首而喪失動作的能力,隻要北京城門從裏往外打開!


    他甚至可以完全推演接下來的局勢,譚嗣同身邊無人,被幹掉。這支軍隊本來就是在勉強支撐,再加上這裏頭還不知道被韓老頭買通了幾個營頭,隻要城內傳出譚嗣同被幹掉,香教已經進城的消息,一交相鼓噪,就是頓時卷堂大散的局麵!外麵集結等待的香教大隊人馬,趁勢撲城,裏應外合,北京城就是淪為血海的局麵!


    他和徐一凡唱反調到底,不就是為了避免這個最壞的結果麽?


    天知道還有多少時間剩給他!


    和來人一接上頭,他就馬上亮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要他們馬上和譚嗣同切取聯絡,告訴城裏的譚嗣同,禁衛軍這支兵力和香教沒什麽瓜葛,是為了保護北京城的百萬生靈而來!也老實不客氣的告訴他們,這個朝廷已經完蛋了,徐一凡正在星夜兼程趕往這裏,三四天內必到,現在你們要是稍有人心,就應該配合他楚萬裏,立刻控製局勢,馬上調兵迴城。保住譚嗣同,穩住城內局勢在徐一凡趕來之前不要潰決!


    可是對方的迴應卻讓他更加的一頭惱火。


    在這裏掌握局勢的是三個人,都是譚嗣同的心腹手下。林旭、康廣仁和劉光第。姓康的和姓劉的有點唯唯諾諾,倒是最為年輕,不過二十出頭的林旭拿大主意。看林旭他們倒也不反對徐一凡盡快來接管北地局勢——反正朝廷都爛成這個樣子,北地都爛成這個樣子,長眼睛的人都看得明白。


    可是現在局勢紛亂,香教和禁衛軍之間的分不大清楚。他再三要楚萬裏出示徐一凡頒發的關防印信,證明他們的身份。不然不敢輕易迴報這裏消息,誤報軍情,那是要害了城內百萬生靈的!更別說讓他們進城掌控局勢——萬一他們真的是香教一黨,那又該如何是好?


    說到這個要楚萬裏自證身份上頭,林旭旁邊的康廣仁和劉光第就開始附和了,從一個人說話變成三個人說話,那就是加倍的夾纏不清。楚萬裏拿這個還真沒法子,他不是早已成名,根基深厚的大臣,認識的人多。再加上徐一凡當初派他們過來做的就是秘密工作,還有點不安好心,哪裏有正式的關防印信?——就算拿出來了,這三個家夥,估計還得懷疑半天是不是假的!


    那些旁聽的軍官更是大眼瞪小眼。他們這些劉坤一留下來的兵,絕大部分都感念故劉大帥恩典,已經表現得遠遠超出人們對大清經製之軍的預期,在這麽一個亂象紛紛的北地苦苦支撐到了現在。現在又是香教又是禁衛軍,他們這幾千單薄之兵要監視香教,又要護住這麽大一座北京城,已經是捉衿見肘,再加上內外局麵混亂成這個樣子,他們也早就毫無主意了,要不是譚嗣同還清晰有效的發布著一條條命令,讓他們下意識的聽令行事,說不定這幾千人,早就散了個精光!


    這一爭論,就是一個多鍾點,楚萬裏還注意到了,就是這一個多鍾點,這裏三個人就沒有一個想起先將這裏已經停火的消息迴報給譚嗣同!


    夜色已經籠罩了下來。


    “各位,你們以為現在還有時間麽?現在南苑聚集著成千上萬的兵,你們大概下意識的覺得自己身在安全的地方了,你們卻不想想,譚嗣同現在差不多等於孤身一人守在北京城裏頭!你們可以出去看看,也許你們就能聞到,成千上萬的人也許就埋伏在左近,等待著北京城門轟然敞開!沒有時間了,真的沒有時間了……不能再等待下去了,現在我就迴去,帶著我自己的弟兄,直奔城門而去,也許等城門從裏頭被打開的時候,還來得及衝進去救了譚嗣同,盡量的多保護一些人!你們要是敢開槍阻擋,我會毫不猶豫的帶隊打出去!”


    說到最後,楚萬裏猛的一拍桌子,幾乎是衝著他們大吼出聲!


    林旭渾身一震,他本來就是年少氣盛的人。這也算第一次從譚嗣同麾下出來獨掌方麵,康廣仁和劉光第這兩個同伴麵臨這種局麵都有點垂頭喪氣,不過在勉力做事,不和林旭這個小夥子搶出頭露臉的事情。他卻仍然興致勃勃的。楚萬裏這樣吼過來,神色當中滿滿的都是對他們輕視的味道,讓他份外的忍受不住,也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你敢!現在敵我未分,你敢動一下試試?”


    楚萬裏輕蔑的一笑,舉步就朝外走,小腿肚子一抽一抽的疼痛,讓他的火也冒上了頭頂:“你瞧著吧……譚嗣同帶著你們就想北上挽此末世,真不知道讓人哭好還是笑好……老子沒時間和你們多廢話了!”


    林旭身子直抖,大聲下令:“將他拿下了!”


    一直緊緊跟著楚萬裏身邊的葛起泰一下橫在楚萬裏身後,大聲吼了迴去:“老子看你們誰敢?”他這麽一條長大漢子,中氣又足,吼出來震得每個人耳朵都嗡嗡作響,當真有燕趙前輩張翼德喝得河水倒流之勢!吼得正對著他的林旭腿一抖,一屁股就坐迴了椅子上頭!


    幾個站在門口的戈什哈和領兵軍官都手足無措的站在門口,看著楚萬裏一瘸一拐的走過來,沒人想著聽令去攔一下。現下,他們這些人真真是不知道該怎麽是好了。


    大家就這樣默不作聲的看著楚萬裏走到門外。才到這臨時談判用的簡陋哨棚外頭,滿天煙花,就在四下冉冉升起……


    楚萬裏抬頭靜靜的看著眼前這一切,在一直舉槍趴在射擊胸牆土壘上頭,監視著延慶標那裏動靜的士兵們,也紛紛站了起來,也同樣的呆呆抬頭,看著在北京城四麵此起彼伏升起的煙花信號。


    似乎隻是短短一瞬,就能聽見隱約的人潮唿喊的聲音,從京城四麵八方傳來!離京城這麽遠的地方,能匯聚出讓這裏聽到的聲浪,正不知道有多少人聚集在一處!


    “香教,要撲城了……譚嗣同,隻怕來不及救啦。”楚萬裏站在那裏冷冷一笑。


    又被那姓韓的老狐狸搶先了一步……


    哨棚裏頭,林旭他們和幾個軍官也趕了出來,神色慘白的看著眼前一切,聽著周圍的一切。楚萬裏轉頭看著他們:“……我們要去進城了,能救多少,就是多少。幕後渠魁,也要將他擒獲!你們跟不跟著?如果不跟,也不要擋在老子的麵前!大帥幾日內必到,你們這些帶兵的,如果稍有人心,想將來在大帥麵前有個出身,就跟著老子!這才叫真正的扶危定難!……大清朝,已經完了!”


    槍口閃光,驟然在一片黑暗當中閃現。站在那裏親眼看見了不遠處一個大宅子牆上閃動著一排排槍口焰的譚嗣同竟然有一種錯覺,在他感覺中,似乎那震耳欲聾的槍聲,是跟著閃光之後很久才隨著響起的!


    他同樣沒留意到王五已經猛的將他撲倒在地上,隻是在地上竭力的抬著頭,看著血花在夜色當中飛濺出來。看著人們像是被雷劈了一樣抽搐著倒地。在街口警戒的幾十名士兵,在這一排槍當中,幾乎同時被打倒!


    眼前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已經放慢了速度,他趴在那裏,可以看見一條條人影從院牆上跳下來,從那大宅子的門中湧出來,當先的人手中拿著點燃了的火藥包,朝前猛擲。落地就炸出了似乎是黑白色的火光,穿著棉衣的京城難民,渾身被點燃,跌跌撞撞的到處亂跑,又引起更大的火頭。子彈唿嘯著從頭頂掠過,人群已經炸了窩,驚唿哭喊著四下亂跑。在街道裏頭人擠著人,人撞著人,人踩著人,爬牆撞門,就是要避開沿著街道衝進來的那些兇神!


    昏頭昏腦跑錯方向,迎著他們而去的難民們,就一排排的在彈雨當中倒地,人動脈中彈噴出來的血幾乎噴射得有半天高。屍體一層疊著一層的鋪在街道上頭。而那些一身黑衣,青布包頭的兇神毫不停頓的朝著這裏逼過來,有的人已經將長槍背在了身上,左右一手一把短槍,不斷的噴吐著火舌!


    他還似乎看到,火光之中,一個穿著紅色團花馬褂,披著黃色披風,帶著角帽的老者。在這隊伍簇擁之下,大步朝前,似乎還有一麵旗幟在他身後飄動,隱隱約約,能看見仇王韓這三個大字!


    他又猛的被拉了起來,一隻大手抓著他,十幾個戈什哈擋在他的麵前,隔斷了他一切的視線。他甚至都沒留意到自己在連踢帶打,大喊著:“我不走!我殉了這些百姓便罷!”


    那隻大手死死的抓住他,一直拖著他直衝進總理大臣衙門之內,子彈嗖嗖的在頭頂唿嘯而過,擋在他身前的那些戈什哈不住的軟倒在地。到了最後,隻有三四個渾身是血的跟著退了迴來,用盡最後一點氣力,拚命的合上大門。


    那抓著他逃進來大手的主人,又將臉湊了過來,大聲的喊著什麽,用力搖晃著他。可自己什麽都沒聽到,眼前晃動的,還是剛才那突如其來,噩夢一般的景象!


    啪的又一記巴掌,重重的打在他的臉上。接著就是一聲怒喝入耳而來:“兄弟!兄弟!你要撐住!要調城外的兵迴來平亂!要撐到徐兄弟過來!北京城的老少爺們兒都指望著你呢!”


    正常的視覺、聽覺、思考能力,這個時候才迴到了譚嗣同的身上。


    外麵的哭喊聲,槍聲,還有想逃進這總理大臣衙門難民撞門的聲音,在他恢複意識的第一刻起,似乎就要將他全部吞沒!


    “譚某人愧對京城百姓!”譚嗣同站在那裏捶胸頓足。這個時候已經有難民人疊人的想翻牆進來,可追擊的子彈打得牆頭撲撲作響,最先爬上牆頭的那些百姓,幾乎都被打了下來!


    王五滿臉大汗,死死的抓著譚嗣同:“兄弟,五哥保護著你出城,去調兵進來!”


    譚嗣同淒然一笑:“五哥,兄弟已經無能為力了……我好悔沒有聽傳清兄的話,這個大清,早已無可挽救!隻可憐百萬京城生靈,要陪著這愛新覺羅家殉葬!”


    王五急切的搖著他的肩膀,幾乎是在大吼:“有辦法的,兄弟,你是讀書人,一定有辦法的!”


    譚嗣同臉色慘白,指著四周:“城中槍聲響起,更有火頭。劉大人留給我的兵,一直是在勉強支撐維持,現在我這主心骨存沒不知,京城當中已經大亂,說不定還有大批香教應約撲城,馬上就是兵將解體的局麵!到哪裏去調兵進城,怎麽救此百萬生靈?”


    仿佛要應和著他的話似的,外麵已經響起了狂亂的唿聲:“譚嗣同已去!譚嗣同已去!香教進城啦!香教進城啦!”


    四下望去,北京城各處也已經有更多的火頭冒起——行事謹慎,又策劃此次複仇垂三十年的韓中平,手中可以打的牌,絕不隻是這二百主力骨幹子弟。京城各處,都有小股人馬潛藏下來,他們雖然沒有這二百子弟披堅執銳的本事,可也能在京城四下縱火,製造騷亂!


    哭喊唿叫的聲音越來越大,到了最後混雜在一起,就像刮起了狂暴的台風,將整個北京城席卷!


    真真切切,這裏已經是地獄一般的景象。


    譚嗣同閉目不言不動,隻是待死。外麵混亂聲音已經越逼越近,眼看已經撲到了總理大臣衙門的門口,王五卻一咬牙,猛的一推譚嗣同,大喝一聲:“走!不是說禁衛軍在南門外頭麽?去找禁衛軍!”


    譚嗣同睜開眼睛:“五哥,你還不明白麽?說不定就是徐一凡勾結香教的!這一切,都是徐一凡所樂見!他的字不是傳清,而是篡清!”


    王五狠狠的推著他:“從後門走!我相信我那徐兄弟,就如相信你一般!告訴我那徐兄弟,我王五求他救救這京城百萬生靈!你快去,快去!”


    王五敦實的身形如山,將譚嗣同推遠之後,就站在那裏。緩緩拔出了背上大刀。對著總理衙門的大門口。譚嗣同踉蹌著被推出去老遠,迴頭看了一眼王五。


    五哥還沒有放棄,自己為什麽就放棄了呢?五哥啊五哥!我們這些讀書人,在你麵前,就如螻蟻一般!


    男子漢大丈夫,到這個時候,已經不用做小兒女狀了。譚嗣同深深的看了王五背影一眼,掉頭急奔而去。


    “五哥……五哥!我們兩個兄弟,負你良多!”


    總理大臣衙門的門口被轟然撞開,十幾個人搶了進來就是一陣亂槍,幾個戈什哈哼也不哼的就已經倒地。


    這一陣亂槍,噗噗噗噗打得地麵磚屑亂飛,揚起一陣灰塵,灰塵裏麵裹著一個身影,在彈雨之間翻滾,隻一眨眼,就翻到闖進來的十數個青布包頭的漢子跟前。


    原本縮成一團的身影,一沾到人跟前,頓時就長身而起,高大的身影把院子門前罩了一半,陰影中刀光一閃,瞬間就劈倒了兩個,鮮血灑了一地。


    這一刀是王五蓄勢所發,一下子就殺了衝進來的人一個措手不及!這些韓中平手下全是長槍,王五這一下就滾進了他們中間,長槍頓時就施展不開,他們的反應也好快,嗡的一聲就朝門外退,有的人已經丟下長槍要拔腰間的六輪手槍。可王五已經豁出去要給譚嗣同爭取一點時間,哪能讓他們穿總理大臣衙門而過?當即死死的貼著他們,又是一刀揮了出去!


    當的一聲金屬撞著金屬的敲擊聲音,卻是一杆洋槍伸出來,死死的架住了王五這一刀。握著快槍當冷兵器使,站在王五麵前的,正是章渝!


    幾十條漢子嘩的一下散了開去,無數把快槍端了起來,槍栓紛紛拉響,眼見就要開火!


    章渝猛的一聲大喊:“不許開槍!”


    王五一笑,收迴了手中的大刀,橫在胸前,敦實健壯的身影死死的擋在總理大臣衙門的大門口,外麵哭喊聲音仍然翻江倒海一般,卻蓋不住他的吼聲:“開槍就是了!我王五生在京城,死在京城,一生行事,對得起天地,死後進得了祖墳!要過去,就從我王五屍體上頭跨過去!什麽事情,能讓你們居然對這百萬生靈下得了手?不是人的東西!”


    章渝嘿的一聲,丟下了手中哪杆洋槍,王五那一刀砍斷了槍管,槍身都劈開了一半!章渝揮揮手,身上再也不見那種鬱鬱困頓的陰沉神色,舉手投足之間,全然宗師風範。


    “給五爺麵子,你們分開繞著牆去追譚先生……這裏交給我了。”


    那些漢子愕然:“章大護法……”


    章渝挑眉大喝一聲:“快去!”


    在這個時候,背後傳來了韓中平蒼老的聲音:“聽章護法的令,繞牆去追譚先生!”他下了命令,所有人再不猶疑,貼著牆就飛也似的跑開。黑暗當中,韓中平在幾個人的簇擁之下緩緩走來,遠遠看見守在門口的王五,就是一揖。


    王五愕然的看了他一眼:“原來是你老爺子暗中操弄一切!徐兄弟看明白了你,我這譚兄弟卻是糊塗!……老爺子,原來你是太平天國的……三十多年了,這仇恨就算化解不開,難道非要這百萬生靈殉葬麽?我想不明白!”


    韓中平微微苦笑,搖頭道:“五爺,你是實誠人,頂天立地的漢子。我們相交一場,這個時候也隻能還你一個公平交手的機會了……你救不了譚先生的,就算譚先生活下來,又何嚐救得了這北京城?能阻止老頭子我的人,現在遠在江寧!五爺,什麽也不用說,我就在這裏觀戰就是……送五爺這最後一程!”


    王五嘿嘿一笑:“老爺子,用不著你假惺惺!”韓中平隻是微笑搖頭,並不答話。王五也神色一肅,用刀一指站在那裏不動聲色的章渝:“章大護法……要是我沒看錯,你就是二十年前形意第一家宋家那個不世出的天才,二十來歲就把形意練到神變境界的宋飛茅?真是可惜了你這身功夫!還好你也知道丟人,不敢用爹媽給你的名字!”


    章渝淡淡的道:“過了今夜,我就能複原來的姓名了……五爺,太極奸,八卦滑,最毒不過心意把……剛才五爺那一刀,貼著子彈鑽進來,實在是俊。我敬重您,不用洋槍,您也就丟了刀子,就讓我這形意,會會五爺的八卦掌吧!”


    他說到這裏,身形緩緩下沉,擺了一個“三尖相照”的姿勢,正是正宗的不能再正宗的“形意三尖照”,睥睨開合一派大宗師氣度,身形有如淵停嶽峙,站在那裏,仿佛一座山也似!


    王五也沉下臉來,眼前此人,實在是驚人的武學大宗師。自己雖然一生都在打磨武藝,可畢竟在鏢局的事務上,朋友的事情上耽擱功夫太多,比起心無旁騖的章渝,實在是有些距離……死在這樣的武學宗師手下,也不枉了……


    反正徐兄弟是不會辜負自己的,這一去,心安得很。自己這個小小鏢師,才真正有臉和自己那兩個頂天立地的兄弟相提並論!


    王五在這個時候兒,突然想起了以前和徐一凡認識的時候,徐一凡那時候還沒捐著官兒,兄弟倆閑聊得開心,徐一凡就送了他一副字兒,上麵是“去留肝膽兩昆侖”七個大字兒,王五一直收著,也一直沒想明白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後來也問過不少讀書人,別人都說徐大帥這句話裏頭含義太深,他們沒本事解釋。


    現在他恍然大悟,去留肝膽兩昆侖,不就是說他這一生,為了這兩個頂天立地的兄弟,不惜拋肝瀝膽麽?徐兄弟不用說了,炮震南洋,朝鮮打小鬼子,現在一定也在趕來的路上……譚兄弟雖然迂闊一點兒,可是一顆心意拳拳,也是為的這個國家,為的這個國家的百姓。


    為這兩個兄弟舍了性命。男子漢大丈夫,這一生,足矣!


    他灑然一笑,丟開手中陪了他大半輩子的那口大刀。接著深吸了一口氣,身上密排扣大褂隱約發出布料緊繃之聲,他縮胯合膝,十趾抓地,雙掌摒指如刀豎在胸前。走下台階,緩緩邁開了趟泥步。而章渝架勢不動,隻是遙遙的照著他。


    王五越走越快,到後來,就跟一陣風一般。


    章渝紋絲不動,鼻息卻是爐火一般,越來越粗,前掌掌心向下,後掌掌心向上,十指卻緩緩變掌如鉤。


    這八卦掌的轉圈,就好似小孩子拿繩子拴一塊石頭在頭頂拋圈,轉的圈數越多,速度越快,王五轉了十數圈,吐氣開聲,一股子丹田氣從鼻孔中噴了出來,身形一長,勁斜著生出來,兩掌就直奔章渝而去!


    章渝卻隻是一晃,換了一個斜肩靠上去的架子,迎向王五的雙掌。


    要是有懂行的人在場,就該叫了出來。王五走了這麽多圈,章渝也讓他把勁道蓄足了出手,自己卻隻用了形意拳裏頭最笨最樸實的五膀七靠當中的“熊膀”,就這麽硬生生的迎了上去!


    蓬的一聲,王五就覺得如擊敗革,自己本來無論劈繃鑽炮橫哪種拳架子,隻要沾著了對手身子就能化勁發力的功夫,竟然在這章渝一靠之下,完全抓不著章渝的勁,自己的力不知道朝哪裏發去!


    章渝在這個時候,嘿了一聲,一跺腳,貼著王五前手肘一翻。趁著王五這勁一時發不整的這麽一點功夫,就已經將自己架子變成了五膀七靠當中的“竜背靠”,橫著手肘貼著王五身子滑過去,直撞向王五的太陽穴!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清晰無比,哪怕徐一凡這種廢柴在邊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其實真正的速度快得難以想象!


    不親眼見到,隻讓人很難相信,在這麽快到讓人動念都來不及的時間裏頭,他竟然能將拳架如此舒展的打開,甚至讓人覺得是不是別人在他麵前,每一個舉動,都是在放映著慢動作一般!


    神變,形意拳的神變境界!


    武學大家決鬥,一招就見勝負。


    噗的一聲悶響,章渝手肘在王五太陽穴邊上一劃而過,稍沾即收。接著就退了開去。王五卻跟喝醉酒一樣,轉了一個圈子,跌跌撞撞的直走向總理大臣衙門的門口。還沒到台階上,他就腿一軟跪了下來,鮮血,從他鼻子裏,嘴巴裏,甚至眼角耳朵流了出來,殷紅一片。接著又緩緩爬起來,掙紮到了門口,硬撐起身子,轉身靠在門框上頭,就再也沒有了氣力,整個身子緩緩的滑了下來。


    從他眼裏,最後望出去的景象已經是一片血紅。


    兩位兄弟,五哥已經盡力了啊……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們兄弟三人可以再在五哥那個破鏢局裏頭,聽著譚兄弟談詩論文,而徐兄弟卻在一旁胡說八道,而五哥卻隻是在一邊上嗬嗬的傻笑著呢?


    光緒二十一年三月初四夜,京城大俠王五,戰死。


    章渝和韓中平,默不作聲的朝著王五虎虎仍有生氣的屍身行了一禮,帶著幾個手下,直穿過總理大臣衙門而追出去。等到了後門,卻發現百多名手下聚集在那裏,卻並沒有譚嗣同的影子。


    百姓們人頭湧湧,仍然在哭喊著,推擠著要離開他們曾經以為是避風港的地方遠一些。自相踐踏而死的人,更不知道有多少!就連譚嗣同最後留下來的那幾百兵,也沒有一個敢迴頭過來的,槍聲已經響徹了四周,譚大人已經死了,京城已經沒救了!


    這小二百的漢子,都端著槍,對著百姓們擁擠逃跑的背影沒有發射。看見韓中平和章渝他們從院子裏頭穿出來,帶隊的人就上前迴稟:“……小人們慚愧,沒有發現譚嗣同的蹤影,正準備從後麵進衙門裏搜索……”


    韓中平冷著臉一擺手:“譚嗣同的生死不要緊……我們也沒時間搜了………反正他已經失去掌控局勢,穩定人心的能力了。讓京城內外所有人,相信他死了就是!他就算活著,也無力迴天!……開槍,再趕他們一程,讓他們將譚嗣同的死訊,帶到整個京城四處!”


    槍聲猛的又再度響起,逃難的人群又丟下了一地的屍體,每個人都發瘋一般的想搶到前麵去,好離這個修羅場更遠一些。不知道誰在後麵先喊了起來:“譚大人死了!京城完了!”


    一人出身,在場每個在逃命的人都哀嚎了起來,仿佛要靠著喊出聲音,才能發泄心中的恐懼一般。


    “譚大人死了!京城完了!”


    楊銳這個時候,仍然帶著麾下雜湊起來的人馬,在東奔西走,苦苦的支撐局勢。火頭起處,他調人撲滅。人群逃難自相踐踏,他疏導秩序,引導大家要避的話也去隆宗門那裏,也許還稍微安全一點。有人趁機作亂打劫,他要不就命令拿下,要不就幹脆就地格殺。


    從上午到現在,他已經不知道奔走了多少地方,下了多少命令,向百姓們解釋過多少次譚嗣同沒有準備迎香教和徐一凡進城。他臉上全是黑灰,嗓子也完全嘶啞。雖然還堅持著在奔走,可是肺裏卻跟在拉風箱一般,唿唿的喘息個不停。


    他不能倒下,因為複生還沒倒下。還在支撐著京城最後的局麵!


    隆宗門那裏突然響起了密集的槍聲,楊銳正指揮著手下將十幾個才抓到的趁亂起壇的香教教徒拎在街邊蹲好,準備就手派衙役將他們塞到順天府牢裏頭。


    所有人都是一震,聽著那裏的槍聲。一時間楊銳完全呆住了,站在那裏訥訥的什麽想法都沒有了,隻有一個念頭在腦海當中不住盤旋。


    “複生,複生……你可不能出事!”


    槍聲短暫而又密集,隆宗門那裏也冒出了火頭,驚唿哭喊的聲音隨著槍聲一起飄了過來。楊銳身邊的那些衙役和綠營兵們,已經有人開始脫下身上號坎,放下手中撲火用的撓鉤水桶,悄沒聲兒的溜走。在他身邊,還有幾十個譚嗣同調給他的士兵,隻是慘白著一張臉陪著楊銳在那裏呆呆的看著,呆呆的聽著。


    火頭越來越大,槍聲停息一陣又接著響起,緊接著響起的還有隱隱約約的喊聲:“譚大人死了,京城完了!”


    這唿喊的聲音由小變大,清清楚楚的直傳到楊銳耳朵裏麵。


    帶著這幾十個士兵的小軍官默然聽著,朝臉色慘淡的楊銳深深打了一個千:“楊大人,對不住了,譚大人已去,我們得自己求活了……不能幫著楊大人再安定京城局勢了……楊大人,對不住!”


    說著他就默不作聲的一揮手,幾十個士兵抓著洋槍,跟著他就朝外跑去。每個人都是臉色茫然,誰也不知道到哪裏才能求到一條活路!


    楊銳呆呆的站在那裏,心下冰冷:“複生……你這就去了?”


    在他身後,那十幾個香教教徒無人拘管,對望一眼,一個人影竄起,從腿帶上拔出一把小插子,從背後勒在楊銳頸子上麵用力一劃!


    “……這是咱們兄弟的投名狀!打開京城,大家夥兒從此吃香的喝辣的,一人撈個王府住住!”


    在總理大臣衙門這裏,韓中平已經整理好手下子弟,有人已經給他遞上一件青布鬥篷,服侍著他套上。


    章渝站在那裏,神情複雜。


    “章大護法,此間事情已了,我們就此分手吧……你有你的仇要報,我有我的。”


    章渝神情淡淡的,說不出是喜是怒,甚而還有一種深重的疲倦,他朝穿好鬥篷的韓中平一拱手:“……老爺子,真的非要那幫書生幫忙麽?直接殺進頤和園裏頭,比什麽都幹脆。”


    韓中平一笑:“……我算了三十年了………隻有那幫書生,才能帶著我在頤和園裏頭找到滿人的皇帝,才能找到慈禧那老太婆。隻有那幫書生,才能帶著我們的人去開門。全城土崩瓦解,門兵要是還守著那裏,我沒那麽多人去打開九門。這些書生,可是官兒啊,在這個時候,假傳聖旨比什麽都有用……譚嗣同已經不在了!”


    他又看看章渝,輕聲道:“章大護法,我再給你十個人吧。獨闖王府,他們有槍,你也還槍。最後再由你親自下殺手……一路你這樣陪著老頭子過來,這情分隻有下輩子再報了,萬一老頭子死在哪裏,得空幫我收個屍。和我三十一年死去的妻女葬在一起……我帶你去過,就在綏遠。”


    章渝拱拱手:“老爺子,就此別過……如果不是你,我這輩子都沒有複仇的那一天。你要死了,我幫你報仇……我這條命,不值什麽。哪裏死了哪裏埋。”


    韓中平嗬嗬大笑,眼裏卻全是老淚,臉上滿滿的都是病態的潮紅。他將鬥篷一掀,裹在頭上,隱在了人群當中,隻在章渝身邊留下了十個人。腳步聲響動,他們這一隊人馬,已經踏過滿地的屍首,在火光下越去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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