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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變法大詔


    光緒二十一乙末年正月二十。


    這一天,光緒皇帝難得的在紫禁城叫起了正式的大朝會,六部九卿督察院以及各個津要衙門,堂官濟濟一堂。自從鹹豐北狩承德以來,如此規模的大朝會,竟然是絕無僅有!


    滿堂官員按品級山次第而站,躬腰控背,等著這等大朝會的全套儀仗進行完畢。


    太和殿中香煙繚繞,淨鞭鳴響。敲典太監將八聲典敲得是悠長鏗然。正按著“為君難為臣不易”八個字。


    這一切,恍惚中還讓人覺得大清皇朝的榮光重現。


    其實在這次大朝會之前,京城官場民間,早就有風聲流傳。按照原來的計劃,下了國事求是詔之後,還要三兩個月時間整理各方麵送上來的意見,綜合考慮旗族,王公,貴戚,漢官,清流,列強……以及朝中兩黨的不同意見。才會正式下大詔變法。變法期間,將設製度局總一切刷新變法之權,製度局將由王公大臣,軍機重臣充之。京城各個衙門,對製度局的劄子,隻有奉行權,沒有不接受的權力。


    旗人甚至紛紛傳言,這次宗人府的許多事宜,都要歸到製度局裏頭去!旗人的養育,撫恤,恩典,出息……這次是一樣樣都要拿出來議,議得好那算沒事兒,議得不好,說不定就得拔了旗人的鐵杆莊稼!就因為這一樁子事兒,旗族見天兒找到慈禧那裏探口風,說委屈。大家夥兒都知道徐一凡逼著,朝廷不得不變法,可是事關旗族養命之源,能拖一天是一天,至於將來如何,又不都是聖賢,誰管那麽多?隻要徐一凡一天不進北京城,就不能短了每月旗人這麽多的旗餉!


    除了他們,還有一幫大勢力也是此前極力阻撓朝廷正式下變法詔。這些人多是熬資曆上來的京官,胡子白了,血也冷了。除了每天中午到衙門畫個到字兒,任嘛都不會。迴家就是寫白帖子,臨靈飛經。這些熬資格上來的京官,可以說就是廢物。日子也過得緊緊巴巴,京官那點俸祿,加上給同鄉捐官過班擔保分的印結,也不過就是勉強度日。大清那些完全是沒作用的廢衙門多,比如說詹事府之類的,就是塞滿了此類京官,他們既不是帝黨,也不是後黨——哪個黨也瞧不上他們,完全就是飯桶一群。


    製度局變法其中很重要的一項就是改官製,裁這些派不上用場的衙門。這些衙門裁了,他們到哪裏討生活去?有錢的人先跑了,丟下他們來當忠臣。現在還要砸他們飯碗,是可忍孰不可忍,跟他媽的譚嗣同這幫幸進小人拚了。自從變法的風聲出來,這幫子京官衙門畫到也不去了,白帖子也不寫了。整天拉同鄉找老師求堂官,要具結給朝廷,說他們這些人對朝廷忠心耿耿,現在朝廷要給他們拿出一個善養之法,不能說丟就丟了。鬧得之大,幾次同鄉聚會,數百京官在隆宗門外頭跟大出殯似的,一幫老頭子哭成一團,對著隆宗門裏頭大罵譚嗣同斷子絕孫。


    如此這般下來,讓主持變法的譚嗣同他們不得不先下詔求是,然後冷一段時間再頒正式變法的大詔。慈禧還幾次從園子裏頭捎話:“治大國如烹小鮮,何況變法這樣的大事!寧可穩著點,不要太操切……”


    如果說劉坤一還在,這位在各地督撫裏頭都有著極大威望,資格老能力夠的老帥。苦心孤詣的還是在直隸撐起一個架子,初步穩住局麵。大家夥兒因為劉坤一的存在還有點虛幻的安全感——反正糊弄自己是一件最容易的事情。大家還有精神在這裏扯變法不變法的事情。但是隨著劉坤一的死訊傳來,才讓朝廷上下都已經絕了指望,這下真的靠在這四九城裏頭的所有人自己了!


    旗人進園子找慈禧訴說委屈,結果被老太太板著臉趕出來,還哭著訓斥他們:“還鬧!想把我鬧進棺材才算罷休?現在你們就不能讓我們娘兒倆省點心?徐一凡一進北京城,看你們到時候兒敢不敢找他鬧去!非要鬧得姓愛新覺羅的都迴去鑽老林子?以後再為這個事情來,一個個腿都打斷!”


    京官們起哄,步兵衙門的巡城兵也拉下了臉,一頓亂棍子,也不顧是不是有辱斯文了,打得這幫老爺子連滾帶爬,哭聲一片:“皇上啊,這就不要咱們了!”


    這法,隻有變了!要不然,整個大清,隻有崩塌!


    法既然要變,權既然要集中在製度局當中。這權力誰屬,就是重點了。後黨現在拿不出什麽頭挑的人物,世鐸去後,一時凋零。而劉坤一又將他手頭兵權留給了譚嗣同。大家幾乎可以確定,今日大詔下後,譚嗣同板上釘釘的要領這製度局,主導這場末世變法。兵權,為政之權幾乎集於他一人之手。他和徐一凡這兩兄弟倒真是這末世的兩個最耀眼的人物。有好事的人,已經給他在背後上了二皇上的尊號,也不是沒有有心人挑弄其間。可是光緒對他的信任就不用說了,就連慈禧老佛爺都傳出話來,什麽關於譚嗣同的話都不要在她麵前說,她什麽都不聽,你說了也是白費唾沫!


    太和殿中,種種羨慕、嫉妒、敵視的目光,就集中在站在二品班次裏的譚嗣同身上。而譚嗣同一身朝服,誠心正意,目光隻是集中在自己的鼻尖上麵。好像絲毫在意不到她已經成了滿朝百官注視的焦點。


    ……眼見得就要走到自己人生的顛峰,為什麽自己卻殊沒有半點喜悅,沒有半點躊躇滿誌,隻覺得有一種想放下一切負擔的衝動?


    路都是自己選的,沒得抱怨……


    淨鞭又猛的響了三聲,金磬也被敲響,嗡然有聲。所有臣僚都低下了腦袋,就聽見靴聲曩曩,光緒已經從後繞出,走到須彌座前。皇帝的腳步聲幾乎輕得要被大殿裏的唿吸聲蓋下去,有的人偷眼朝上看去,就看見二十四歲的皇帝,瘦削的身影靜靜的站在座前,眼神略微有點茫然的看著底下微微晃動的一片紅頂子。


    皇帝臉色近乎紙一般的蒼白,腰也駝了下來。站在那裏失神片刻之後,才緩緩歸座。


    空蕩蕩的太和殿裏,慢慢響起了光緒的聲音:“諸臣工……”


    變法的大詔,隨著光緒的金口玉言慢慢的吐出。一切都是如譚嗣同之前和皇帝的密商。


    設製度局,正式籌備變法。


    籌練新軍,先練六十營。指撥津海關收入為練新軍經費。不足之處,準新軍募練大臣用任何手段便宜行事,盡量籌集。


    譚嗣同,文廷式,徐桐,額勒和布為製度局總辦大臣,載瀾、康有為、孫毓汶為製度局幫辦大臣。


    譚嗣同、慶親王奕劻為新軍募練欽差總辦大臣,康有為,載瀾為幫辦大臣。


    譚嗣同賞禮部尚書銜。


    康有為賞禮部侍郎銜。


    ……


    這些人選,都是幾番折衝,還要顧及慈禧那方麵的權勢平衡才拿出來的。製度局帝後兩黨各半,新軍募練這重中之重,慈禧更是從夾袋裏頭翻出了慶親王奕劻。這位親王資格很好,主持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也會同辦理過海軍衙門。不知道怎麽被慈禧冷了幾年,這個時候挑出來,正好可以在新軍這重要事宜上麵平衡一下譚嗣同的權力。


    不管這人事怎麽安排,有一點是無可爭議,譚嗣同已經成為名正言順的皇權之下大清第一人!對他的寄托之深,使用之重。光緒是將最後的賭本,都壓在了他的身上!


    人事安排裏頭還有一樁讓人苦笑不得的,世鐸擅自割地,兩江總督徐一凡全藩國朝鮮有功,由一等伯賞加一等海東侯,這擺明了是不想和徐一凡扯破臉,為他的變法大計,練兵事業,爭取一些能喘口氣的時間!


    “………國勢浸弱,風雨飄搖,國朝聖聖相承二百餘年,不能毀在朕的手上!鹹同年間,洪楊亂起十四省,更有文宗皇帝北狩熱河。那時更是山河破碎,但還不是靠著曾胡左李諸名臣良將奮起,打造了中興之局?朕對爾等有此同樣期許!中興名臣,就在爾等之間!變法強國之舉奏效,爾等必與大清天下同始終!朕又何吝高官厚祿以待功臣?”


    上麵的光緒言辭懇切,彎著腰說得眼淚都快下來了。譚嗣同站在班中,卻覺得自己似乎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光緒說到最後,站起身來:“譚嗣同!”


    譚嗣同渾身一震,低頭出班:“臣在!”


    “大詔已頒,大清江山之重,朕就托付給譚大人了!譚大人,老成故去,新賢命世,萬望譚大人,不要辜負朕之期許!”


    說到這裏,光緒竟然在龍座之前,深深一揖下去!


    眼淚一下湧上了譚嗣同的眼眶,所有人的目光更是帶著加倍的情緒投在他的身上!


    譚嗣同腿一軟,重重的跪在地上,說話的聲音已經帶著了嗚咽:“臣……敢不盡心竭力,繼之以死!”


    劉公去前重托,聖君以國士待我譚某,也隻有以國士報之。成敗利鈍,還有什麽重要的?傳清兄啊傳清兄,此刻開始,我們就已經是真正的敵人了!


    江寧城,後湖。


    為前任江督劉坤一招魂的祠堂,已經設立於湖心小島當中。後湖這些小島,在明代的時候是藏著天下土地魚鱗黃冊的。幾百年後,早就變成了文人詩酒往還的地方。劉坤一的祠堂正設在其中一個小島上麵,後湖煙波浩淼,島上衰草掩映,鍾山在望,石頭不遠。卻也不知道這位孤心苦詣想支撐住大清江山的湘軍老將,一靈不昧,在歸鄉之際,會不會到江寧這個他曾經建功立業,又曾宦遊十餘年的地方來看看?


    數十名戈什哈,簇擁著徐一凡和張佩綸兩人,正來到這小島之上,為劉坤一上香。島上零零落落,已經有些人來祭奠過劉坤一了。這等老臣重將,在這年月是死一個少一個。一生功業,就這樣歸於塵土,也足供人一噓。


    徐一凡也知道,他此來上香設祭,也不過是做給天下人看的。這樣做了,別人背後還是懷疑是他幹的,心裏麵免不了罵兩句假惺惺。可自己還非得來不可,湘淮餘脈遍布大清天下,他來這一趟,也就是表達了尊重之意。政治上麵的事情就是這麽奇怪,哪怕真是他下手幹掉的劉坤一,來這麽一趟,別人也會諒解許多。動劉坤一的手,那是為了篡奪大清天下不得不行的手段,幹了這種事情還不會裝樣子,你憑什麽玩政治?


    劉坤一祠堂陳設很簡單,不過就是半壁屋子,設了靈位,前麵香爐香灰已經厚厚一層。旁邊還掛著一副挽聯“為社稷而生,旋乾轉坤,帝方倚公獨重。”;“騎箕尾以去,左提右絮,孰更與我同心?”墨跡淋漓,分明是新獻上的。


    張佩綸在徐一凡身邊陪祀,看著這副挽聯,眼角就是一跳。偷眼一看徐一凡,徐一凡卻視若未見,隻是上了香,誠心正意的鞠了三個躬。他直起身來,慨然歎道:“劉公劉公,你雖然不是一個聰明的對手,卻是一個值得尊重的對手,……我這禮,您當得起。”


    旁邊張佩綸也歎道:“劉公,你這一去,朝廷總算是變法了。這個朝廷,每做一點事情,似乎就需要許多人的血來推動似的……可是他們就算做了,也準定做不好!這代價,咱們已經付不起了,就是不知道您在九泉之下,是笑還是歎?”


    北京朝廷變法大詔的消息,上午大朝會頒發,下午就傳到了兩江。除了北京城的局中人,旁觀的人倒也沒那麽震動。首先,這擺明了要不是徐一凡的存在,這變法朝廷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推動呢。天下已經有了徐一凡這個選擇,再臨來抱佛腳,誰還在意那麽多?無非就是瞧著看他們會變出什麽花樣來罷了。


    再則一點,北京城裏頭,種種勢力盤根錯節,還有旗族這麽一個大包袱。想變法,談何容易!還真不如徐一凡這樣白手起家,進了北京推倒重建簡單。


    大家沒有選擇的時候兒,寄希望朝廷變法來應對這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現在有了選擇……當初為什麽早不變法去了?


    這天下的事情,歸根到底還是一句話,朝廷和徐一凡之間,決出一個勝負,就能決定這天下的走向!


    朝廷拿出了變法的這最後一招,徐一凡又豈能幹在那裏瞧著?


    兩人上香已畢,就朝外麵走。張佩綸猶自搖著腦袋:“真不知道是誰幹的……這些天翻來覆去的想,就是明白不了。突然冒出這麽一個變數,真是有點棘手……”


    徐一凡看了他一眼,笑道:“沒資料,我還不是判斷不出來!劉公一去,現在各個方麵都動作了起來,大幕算是拉開啦!毅軍不就乖乖的來電表示北上了?都死了心了……袁世凱來電報,說要潛入直隸左近搜集情報,因應此變局……練兵帶兵,他說不如雲縱和萬裏,就不湊這個熱鬧了,這事情他還能出氣力報效……我很讚許他。幼樵,我們在江寧的安閑日子,可沒有多久了!明天我就要乘船而下,去上海。”


    張佩綸先是讚歎了一聲:“袁慰亭真是大帥手下一亡命幹員!大帥不計前嫌,收容於他,看來真是對了……大帥明日動身去上海,是不是洋鬼子那裏有消息了?”


    徐一凡微微點頭,張佩綸吸口氣:“為大帥賀!”


    徐一凡臉上倒是沒有什麽喜色:“賀個什麽呀,無非就是去討價還價的,國家弱,有的事情還得看他們臉色,想想就是憋屈!現在他們不和我談價錢,難道還那隻剩半口氣的朝廷談價錢?能穩住亞洲局勢的也隻有我了,小鬼子都被我揍了個半殘廢!……這些我都不是太上心,意中事耳。我總是覺得,北京城上頭,醞釀著一場說不出是什麽的狂風暴雨!再看看,再看看吧……時代變化,總會有一場殘酷而華麗的落幕大戲,就怕血色太重了啊……我已經告訴袁世凱了,怎麽也要把五哥接出來!”


    沒有王五,他徐一凡早就變成草原上的一堆狼糞了,如何能有今天?北京城現在局勢莫測,他王五頂著徐一凡義兄的名頭,還能有什麽好果子吃!現在譚嗣同還能照拂於他,到了譚嗣同自身難保的時候呢?風潮一下將他捧到了浪尖上麵,徐一凡對他的前景,不看好得很。


    聽徐一凡提起王五,張佩綸卻沒有接口,這牽涉著他們三兄弟的事情,外人如何好說?徐一凡和譚嗣同以金蘭之份,現在卻站在不同立場上角力。天下對於這個大好八卦話題,早就傳得紛紛揚揚了,說什麽的都有。公義上頭,他們這些幕僚什麽話盡說無妨,可是這兄弟情分如何顧全,外人還是少插嘴吧。


    兩人談談說說,走出了劉坤一的祠堂。外麵幾十個戈什哈正在警戒,一些前來為劉坤一上香的人隻是在最外圈好奇的看著。


    看到徐一凡出來,外麵人群裏頭,突然衝出一個人,捏著拳頭大喊:“徐一凡!你也有臉來劉公的祠堂!你刺殺了劉公,還來做給天下人看!我蔣某人和你拚了!”


    來人五十多歲年紀,徐一凡眼快,頓時就看明白了是原來大清江蘇省的學台蔣道忠!這位蔣老大人,在背後挑起士紳和徐一凡鬥了一場。結果被徐一凡在木城裏頭關到快過年才放出來,天天饅頭小菜,他們那幫人臉都快吃綠了。徐一凡倒也沒怎麽為難他們,隻是請過來撫慰了兩句,各為其主不假,現在勝負已分,大家夥兒就不要硬撐了。蔣大人這官是當不了了,愛去哪裏就去哪裏,我徐一凡不管。


    其他人都惶恐告退而去,生怕在江寧城多耽,萬一徐一凡哪天心情不好,想起前事請大家再迴來談談心,再留在江寧,那是吃飽了撐的!隻有蔣道忠不走,在江寧城說要為大清守節,他是大清命官,徐一凡沒資格罷免他。租了房子住下來,整天到處拜門,說要串連忠義之士。這個時候,誰還來理他!都以為蔣學台是發了痰氣兒了。


    沒成想今天撞著了徐一凡,這老家夥居然要來拚命!也不知道是恨徐一凡這個亂臣賊子呢,還是恨徐一凡砸了他的飯碗。


    看著蔣道忠衝過來,徐一凡眉毛不過一動,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沒來得及說話,戈什哈們就已經將他按到在地。溥仰和陳德已經趕緊貼過來擋在了徐一凡身前,溥仰還大聲發令:“搜身!看他身上有沒有家夥!”


    戈什哈們手勁大,按得蔣道忠吃了一嘴土,翻著白眼想站起來,卻被壓得更緊。在他身上一搜,不過翻出了一點碎銀。這家夥還真就是捏著兩個拳頭就衝徐一凡來了。


    徐一凡擺擺手:“放開算了,和他有什麽計較的……”


    幾個戈什哈聽命鬆手,張佩綸苦笑著走過去:“清節兄,你這是何苦來哉?是不是沒有盤纏離開江寧?兄弟送你一份程儀,這就走吧。何苦在這裏耗著呢?”


    蔣道忠一翻身坐了起來,瞪著張佩綸:“我是忠臣!張幼樵你不要臉!我不跟你說話………徐一凡,你不過打著改良時局的旗號蠱惑人心,朝廷現在也變法了!我看你還能蹦達幾天!到時候,兩江督署裏頭坐著的是我!”


    徐一凡嘿嘿一笑,他要和這半瘋老頭子鬥嘴就是傻b了,搖搖頭就朝湖邊船上走。蔣道忠卻坐在那裏放開了嗓門:“徐一凡,你行此不得人心的事情,注定你是孤家寡人!你那兄弟譚嗣同,也認清楚了你的真麵目,現在在幫著皇上聖君!還有你那位大哥京門大俠王五,為什麽也留在京城?還不是不想搭理你這個狗都不吃的東西!誰擋著你的路你就殺誰,現在劉公去了,下麵你殺哪位?是不是準備衝進北京城,將你的義兄弟也殺得幹幹淨淨,好讓天下知道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徐一凡臉色一下就沉了下來,站在那裏不動。張佩綸大聲喝道:“捆他!把他嘴堵起來!”


    幾個戈什哈聽令行事,張佩綸卻走過來:“大帥,這姓蔣的隻怕發了痰氣,和他計較不來的,打發出江寧,也就算了。”


    徐一凡淡淡一笑:“幼樵,難道我還會為難他?別捆了,打發走了幹淨,不走也隨便他……哼哼,朝廷變法。我還真想讓全天下看看,這變法到了最後,會是個什麽東西!”


    他仰首向天,神情冷淡:“這個惡名,老子先背上了……幼樵,給李中堂去信,說請他安穩呆在合肥,我會派人去保護他的……既然說誰擋著我的路我就殺誰,那麽這些能給我製造麻煩的人,我就要先關照起來!”


    張佩綸臉色大變:“大帥!”


    徐一凡卻冷冷的看著他:“幼樵,我這不是害中堂,是救他!朝廷現在抓著稻草都當是救命的繩索。他們哭求中堂出山來對付我,中堂出山還是不出山?我惡人當到底,中堂也救好交代了……好吧,我就看看誰還敢擋在我麵前!得天下,除了望,還要有威!哪怕是我兄弟擋在麵前,我也會將他推開!誰也阻擋不了我!”


    徐一凡卻不知道,張佩綸臉上激憤,其實是在心裏頭鬆了一口氣。對於譚嗣同北上這件事情,徐一凡一直表現得有點遊移徘徊,好像不知道該怎麽下手對付他。要逆而奪取,豈能兒女心腸!現在既然下定決心拿譚嗣同當敵人對待,說明徐一凡已經狠下心來了,要在這逆而奪取的道路上麵走到底!


    至於李鴻章,他的確是除了徐一凡之外,最有威望的人了,比起譚嗣同,他能給徐一凡製造的麻煩更多許多。誠如徐一凡所說,他派兵去保護李鴻章,這是幫中堂下台呢……以前徐一凡不想做得吃相太難看,不知道是不是他心底還有點政治潔癖還是什麽。現在他莫名背上了這個惡名,終於決定狠下心來!


    “大帥……”張佩綸擺出一副還要進言勸解的架勢,徐一凡也果如他所料,理都不理他的就自顧自上了船。


    進入艙中,花船緩緩漾開波浪,朝前而行。陳德溥仰警惕的把住了船尾。明代建造的城牆巍峨滄桑的盤旋在眼前,入眼之處,滿是湖光山色,卻沒有一點進入徐一凡心中。


    張佩綸的一番作態,徐一凡心底明白得很。可他還得順勢而為。到了他這個地位,也隻能做符合他身份事業的事情了。兄弟反目,背負天下罵名,要做足夠心狠手辣的事情……得天下的代價,就是這些?


    真……他媽的累哦。


    這個時候,徐一凡腦海當中浮現的不是皇圖霸業,卻是李璿洛施杜鵑她們嬌俏的臉,在這些天真可愛的女孩子的膝蓋上沉沉睡去,也許就是最好的休息吧……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原來是這麽個意思……


    突然之間,在他腦海當中一閃而過的,竟然還有秀寧那清麗恬靜的麵龐。和秀寧傾談幾次,每次她都是這樣溫柔的笑著,靜靜的聽著他的話,善解人意的順著他的意思迴答,跟這格格在一起,每次都覺得是極好的放鬆……可她是旗人的格格啊!


    徐一凡一下坐直身子,捶了一下腦袋,接著就狠狠罵了一句:“他媽的!想什麽呢?”


    綏遠城。


    從西麵城門裏頭,大隊大隊的毅軍魚貫開拔了出來,軍官騎馬跟在隊列左右。如果說甲午那場戰事開拔,毅軍出兵,大家臉上滿是悲壯沉鬱的之色。那這次,人人都是興高采烈。


    隊伍裏頭,當兵的和軍官大聲問答,都是喜氣洋洋。


    “大人,咱們這次去,是改禁衛軍第幾鎮?”


    “老子怎麽知道?兔崽子好好走你的,千把裏路,到了不就知道了?”


    “大人,禁衛軍的皮靴子可是帥!那洋呢子的軍裝,再釘上蒼龍領章,給個縣太爺都不換!”


    “也得挑上了才能換那身虎皮!一個個都精神點兒,不要到時候給刷下來,老子臉上也沒光彩!”


    “三十三天三兩三,咱們吃了這麽些年的三兩三的餉,發到手裏還盡是鬆江平的黑銀子,到了禁衛軍也該嚐嚐一個月關八兩十兩餉是個什麽味道啦!”


    “老子當哨官,好像比你們拿得多到天上去似的!還不是三十三天關一次餉,還不是拿鬆江平的黑銀子!”


    長龍般的隊伍,卷起滿天煙塵,隊伍前後,滿是這樣的帶笑問答。有的當兵的精神實在好,居然扯開嗓子唱起來了!


    宋慶叉腰騎在馬上,在一個土丘上麵看著自己的隊伍滾滾前行,再迴頭看一眼綏遠這座塞上名城,苦笑搖頭:“走嘍!呆了幾十年,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迴來!不過總算給弟兄們找了一條出路,比跟著我這個倔老頭子強!”


    在他身邊,卻是袁世凱一行人,他們都換了行商的黑布麵棉襖,手裏牽著的也是駱駝。駱駝上麵馱著亂七八糟的貨物箱子,也不知道裏頭裝的是什麽東西。袁世凱陪宋慶看了一會兒,聽見老頭子感慨,最後笑道:“宋軍門,瞧瞧弟兄們的歡騰勁兒!袁某人可保,跟咱們大帥決不會有錯!”


    宋慶笑著保拳拱手,答謝袁世凱親來之意:“袁老弟,我還是覺得你跟我們一起走吧。到了遼南,再南下京城就是了,路上也畢竟有個照應,你這麽孤身去直隸,老頭子實在放心不下!”


    袁世凱神采飛揚,哈哈一笑:“軍門,為大帥辦事,就是不能拖延時日。從遼南轉一圈再去直隸,不知道事情變化成什麽樣子!軍門有軍門的差使,袁某人也有袁某人的行當……軍門,咱們就此分手吧,祝軍門在大帥麾下步步高升!”


    宋慶一笑:“步步高升……毛七十的人了,再升就升土裏麵了。袁老弟好漢子!老頭子在這裏祝你一帆風順,將來前程似錦!”


    兩人對視一笑抱拳,轉頭走向不同的方向。


    宋慶馳馬而下土丘,最後向西深深看了一眼北京城方向,然後就調轉頭來,再不迴顧。


    而向著北京城而去的袁世凱,和宋慶在一起的輕鬆神態早已收起不見。眼睛裏卻隻有深沉的光芒。


    夜色低垂,會友鏢局的練武場上,王五正屈著身子,在場中轉著七星。往日裏他忙著鏢局事務,有的時候練武藝不能太靜下心來。自從鏢局遭逢大故,他卻加倍的能沉下心思打磨武藝,這兩年下來,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內外功夫越來越是精純。


    他在場中忽快忽慢的轉著七星,正是五行連環拳的功架。唿吸也是忽快忽慢,全在拳裏麵找。每轉一步,他的拳套子變動,在行家看來,任何方向都能變出劈崩鑽炮橫的勁道,隨動隨有。轉到後來,他的一顆心都完全沉在拳路裏頭,每一下運動,似乎都帶著隱隱的風聲!


    突然他一下收住功架,含胸拔背,目光也在夜色裏如冷電也似:“誰?”


    練武場圍牆的門口那裏站著一個人影,低聲笑道:“五哥,好功夫。”


    王五定睛一看,落了架子:“複生,你怎麽來了?”


    皇上頒下變法大詔,自己這個兄弟得了如此大用,街市裏頭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他兩個兄弟,一個在兩江已經是兩江王的地位,還傳言要奪了這個江山。還有一個現在人送尊號“二皇上”,這是什麽地位!他王五不想得兄弟們什麽好處,這段日子加倍的深居簡出。隻是心裏自豪,瞧瞧我王五的兩個兄弟!


    徐一凡奪江山,他覺得沒什麽錯兒。曆史上頭改朝換代多了。瞧瞧現下這個大清朝廷,做的那叫一個什麽缺德事兒!徐兄弟打贏了國戰,他們居然還要賣朝鮮!


    隻是他還有一個兄弟,是要保這大清江山的……


    夾在兩個兄弟當間兒,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複生這麽高地位,這麽忙的大事兒,怎麽深夜來找他?


    譚嗣同從暗影裏麵走出來,王五目力好,一眼就看出譚嗣同臉上的憔悴出來了。隻是一雙眸子還是黑沉沉的,裏麵似乎多了無數的東西。


    他對著王五勉強笑道:“五哥,我就不能來找你了?兄弟是一世的,當官兒不過是一時的……”


    王五拿起衣服披上,攔住他的話:“那就別多說了,不管什麽事兒,先陪五哥喝兩盅。打完拳,再活活血……到了五哥這兒,就把心寬上,五哥沒事兒求你!”


    譚嗣同苦笑:“五哥,喝酒不急,兄弟是有事情來求你的……”


    “什麽事兒?”王五眉毛一挑,譚嗣同如今身份地位,求上門來還不知道是多大的事情呢!別的沒有,王五命還有一條。


    譚嗣同微微歎息了一聲,從袖子裏取出了一疊紙頭,遞到了王五手裏。王五接過一看,臉一下就拉了下來。


    “兄弟,你塞給我這千把兩銀子是什麽意思?”


    譚嗣同笑笑,臉色蒼白:“五哥,這是我的俸祿,幹淨錢……兄弟沒其他什麽意思,就是想求五哥離開京城,去江寧吧。傳清兄會照應好五哥您的。”


    王五隻是瞪著他。譚嗣同笑容越發的蒼涼了起來:“五哥,兄弟現在被推在風口浪尖上麵,主持這變法大業……這事業,不知道要牽動多少盤根錯節的勢力!一旦跌落,就是粉身碎骨!到時候,兄弟也照應不到五哥您了,傳清兄勢力大,又念舊,一定會把五哥照應得好好的……五哥,咱們就此別過!”


    王五一把將銀票塞了迴去,掉頭迴屋:“你走!你走!我王五守著一個破鏢局子,高攀不上你這二皇上!你到時候摔得粉身碎骨,推上菜市口,我還能給你收屍,棺材我幫你出了,用不著你給錢!”


    譚嗣同捧著銀票,眼睛裏頭淚花閃動。他焉能不知道王五留在京城就是為了緩急之間能為他這個兄弟出一把子氣力?現在說得兇惡,真到了自己推上菜市口的時候,來劫法場的還是王五!


    可是真到了他和徐一凡兵戎相見的時候,王五在兩個兄弟其間,又如何自處?


    造化弄人啊……


    王五走了幾步,迴頭認真的看著呆在那裏的譚嗣同:“兄弟,五哥隻有命一條。哪個兄弟危難我幫哪個,你和徐兄弟,都是好心為這個國家的人,我雖然是粗人,可也知道。還是那句話,徐兄弟有兵有將,用不著我,可兄弟你卻不一樣!也許我沒多大用場,可到了得拚命的時候,我不含糊!徐兄弟要是北上來了,我還能居中說合一下,徐兄弟這個麵子得賣我!”


    五哥啊,我和傳清兄從來沒有私人的恩怨啊……走到如今這個地步,隻能說是大勢所然!


    但是這個時候,和王五說這個,又有什麽用呢?


    譚嗣同笑笑,將銀票收迴了袖子裏麵,笑道:“成,咱們都不提這個了好麽?五哥,今兒兄弟陪你痛痛快快兒的喝兩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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