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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如夢(一)


    “那徐一凡……可是迴來了………”


    榮祿呆呆的坐在蘇州巡撫衙門的簽押房裏麵,捧著一個茶托出神,一副魂遊太虛的模樣兒。茶托上麵空空的,那盞新茶還擱在桌子上麵,他也沒留意到,不時的還捧著空茶托到嘴邊送一下。


    簽押房裏麵的師爺,文案們都偷眼看著東家,不過沒一個人敢吭聲,整個屋子安靜得和墳墓一樣,隻聽見算盤劈裏啪啦撥打的聲音。榮祿來得匆忙,雖然換前任蘇州巡撫葉夢麒的旨意來得突然,可是榮祿卻隻是單身而來,除了貼身幾個戈什哈,一個私人沒帶,連家眷都留在北京。前任巡撫聘請的幕中私人,全部客客氣氣的留用。往日一朝天子一朝臣成了慣例,哪任巡撫總督換人,除了幕中師爺之外,不是帶著一堆走了門子的候補官兒過來?要不了兩天,衙門就得掛牌出去,找些由頭撤了一大幫人的差使,然後再安插一堆私人進來。


    往常這些督撫變更,總有幾個月的緩衝時間,這些人事變更,多少安排一些。新來的督撫也會緩緩就道,給人家一點時間,或者變著花樣多撈點錢作為下台之後的嚼裹,或者留出時間讓這些就要下台的人找找門路,看是不是換個省份繼續吃飯。這也是大清官場約定俗成的規矩。


    榮祿突然而來,突然接纂。照理說是朝廷壞了規矩,按照往常,總有些地方大佬給京城寫信。然後京城裏麵都老爺就得說話了,朝廷總得有點交代――就是皇上,也不能隨便壞人飯碗啊!


    可是榮祿這次偏偏是單身而來,一個人不動,一個私人不安插。到地方到任規也隻收一半。飯碗保住,這麽一件大壞規矩,能引起官場極大震動的事情卻風不起水不動的過來了,人人都交口稱讚新來的榮中丞厚道。除了突然被攆走的葉夢麒發發牢騷之外,大家都彈冠相慶又過了一關。至於榮祿為什麽來,他當初和徐一凡有什麽恩怨,還有朝廷突然安排榮祿過來背後的心思,誰都懶得去管……大家又不是北京城裏麵當軍機的,不少人頂子也是下了本錢用白花花的銀子捐得了了的,管你朝廷刮東風還是西風了,誰壞了咱們飯碗,就是和整個官僚體係過不去!


    榮祿接纂之後如此行事,口碑自然到了天上去。底下的瑣事他也一概不管,不管什麽公文發過來,一定批迴發文的衙門表示著照所請,照朝廷成法行事。新巡撫過來,往往就有地方上告,告幾個吃相太難看的地方府縣,新督撫也往往從善如流,空出位置正好安插私人。這次榮祿卻一概不聞不問。新巡撫如此上道,感動得地方官兒們一個個拍胸脯,表示一定把治下弄得弊絕風清,不讓榮大人有半點為難,不讓京城的都老爺們有半點廢話。而且還紛紛暗示,雖然榮大人清廉,各種規矩隻要一半,可是他們又怎麽會不懂事兒呢?這些規矩,一文也不會少榮大人的――按照幕僚師爺們的經驗,榮祿這官兒應該當得清閑自在,可是接纂這快半個月了,卻沒有一點看到榮祿有鬆開眉頭的時候!


    這位榮中丞,每天神不守舍,到底在想些什麽?


    師爺們算盤打得七零八落的,心下不約而同的,都在盤旋著這個疑問。


    “如夢一樣啊……還他媽的是噩夢!”


    榮祿隻是覺得,自己似乎還沒有從那場噩夢當中驚醒過來一般。


    午夜的大雨中,那條滾滾向著漢城的鐵流。日本軍人的黑製服白綁腿,漢城升起的黑煙大火,大清漢城總領館的廢墟,那些燒成焦黑,蜷腿抱頭的屍體。還有禁衛軍的蒼龍旗,逼在他眼前的雪亮刺刀!


    事情已經過去年餘,可他還每每從夜間驚醒,坐在床上,一陣陣的流冷汗!


    世界已經不一樣了,他是心氣很高的人,在旗人當中也算能幹,以為自己什麽都能應付,什麽都能駕馭,可是那場漢城變亂,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掌控餘地!不管是徐一凡還是日本人,沒有一個是他應付得了的。


    可是朝廷偏偏還要趕鴨子上架,要他來兩江再次對上徐一凡。唯一能安慰他的,就是這裏是兩江,不是朝鮮。


    在朝鮮,徐一凡行事可以百無禁忌,他那幾萬人的軍隊,在朝鮮是絕對的龐然大物,無人可製。可是這裏是大清的腹心之地,種種利益集團,早就盤根錯節,無人能動,也無人敢動。他那幾萬禁衛軍,扔在人堆裏麵,隻怕浪花都卷不起多少……再說了,在朝鮮那個四處皆敵的地方,這個團體還能保持警惕向上,到了這富貴風流的兩江之地,這個團體,是不是還能保持住和大清官場那截然不同的做派?


    在朝鮮,以硬碰硬,俗話說得好,糊塗怕懵懂,二百五的徐一凡拚贏了。可是對著大清腹心之地這一片混沉滯濁的沼澤地,徐一凡還能攪動麽?還是和光同塵,也逐漸慢慢沒頂?


    朝廷把兩江給徐一凡,其意也深哪……


    饒是明白其間的道理,可是榮祿還是整天覺得恍恍忽忽,原因無他,要是一般的道理對徐一凡行得通,他早就不知道死在那個犄角旮旯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鍾吧……能靠這麽近瞧著也好,不管是贏是輸,憑著這小子的活寶勁頭,也是大場麵的熱鬧不是?”


    到了最後,榮祿也隻能這麽自嘲的想著。


    一個巡捕官兒站在門口,瞧著榮祿發呆的樣子,要進又不敢進。巡撫衙門的總文案瞧見了――督撫衙門的總文案都是能便服和督撫在簽押房聊天的,俗稱二撫台一類的人物。也隻有他有資格咳嗽一聲,問道:“什麽事情?”


    那巡捕官兒啪的一個千打下去:“迴大人的話,江寧城各衙門,各局子的現任堂官,委員,都遵大人的示,到了公堂,候著大人的吩咐,什麽時候見?”


    榮祿哦了一聲,這才跳了起來,想放手中茶盞,卻發現自己抱了半個時辰的就是一個空茶托,麵子上有些掛不住,重重的將茶托在桌上一拍,筆墨硯台叮當亂響的就跳了起來。幾個假裝低頭做事的師爺們被他這一出兒嚇了一大跳。


    榮祿擰著眉毛,當年在西安當將軍的英氣又迴到了身上,再沒有半點恍惚的神色:“姓徐的,榮老子和你第二局現在算是開始啦!”


    他狠狠在心頭念了一句,一抖袖子:“走!瞧瞧這些要在徐一凡手底下的倒黴家夥去!”


    禁衛軍上下,當兵的多是北人,軍官主要是南洋的,還有一些當年北洋學兵出身的家夥。家在兩江左近的,隻有楚萬裏和李雲縱兩個。而且就楚萬裏這一個家夥,家是在上海。


    他們楚家出身浙江四明,爺爺輩兒在上海當過局子裏的委員,後來家就安在了這裏,做著一些南北貨的生意,也算是大族了。也號稱是耕讀傳家的清白鄉紳――雖然主要是做生意,可是現在這個年月,婊子出殯都用得上宜人恭人的牌坊,誰還計較他們這個!


    徐大帥爵閣部堂,一等威遠伯爺能溜掉迴家瞧小妾。楚萬裏提督軍門,雲騎尉大人自然也景慕上官教化。毅然決然的換了一身便服,鑽進了人流當中。他也不坐車騎馬,搖搖擺擺的就朝著南市自己家裏奔。說是迴家,可他小子也是不急不慢的,先到城隍廟溜了個彎兒,守廟的城隍後人秦家當代,和他也是當年混上海的故人。一碟東洋小鹹魚塊,二兩黃酒就算是接風了,稍稍墊了一點兒,他還意猶未盡又溜到南翔去吃了湯包。滿嘴是油的這才打算迴家見父母高堂,街上拉東洋車的打架他也墊著腳在人堆外麵張大嘴瞧了半天熱鬧。哪裏還有半點“禁衛軍之大腦”“大清第一智將”“終結日本國運之諸葛”的風采!(以上稱號,都是後世日本史書對楚萬裏加的頭銜,日本人喜歡起這些誇張的綽號,就連溥仰都被成為‘徐一凡之典韋’……)


    他正瞧著熱鬧,背後一輛馬車經過,車簾掀開,一洋人老頭子用生硬的漢語朝他招唿:“楚將軍!”


    楚萬裏是個靈醒的性子,這麽熱鬧的地方,洋老頭子招唿他的聲音也不大,他卻一下就聽見了。迴頭一瞧,卻發現是孔茨那個老頭子坐在馬車裏麵,普魯士容克老頭兒就算和善的朝你微笑,可還僵硬得跟什麽似的。


    這次甲午戰事,孔茨他們這些德**事顧問雖然沒有站在前台――徐一凡也絕對不會將自己國家軍隊的主要指揮大權交給外國人。可是他們這些參謀顧問的功績也是大家夥兒有目共睹的。從參謀製度到軍事訓練,到軍事工程構築,還有計算補給數量,安排補給轉運。背後無不有這些被德國總參謀部掃地出門的失意軍人的影子。不管他們對這場戰事的態度如何,工作可絕對算是敬業。孔茨老頭子累得心髒病都犯了。徐一凡也沒虧待他們,戰地津貼加倍,還向朝廷替他們請了寶星勳章的獎――德國人就在意這玩意兒。遼南戰事一定,第一時間就送他們到上海療養,比徐一凡走得早多了。


    沒成想,楚萬裏隨便溜達,還能碰到這老家夥!


    兩人在朝鮮就算說得來,瞧見老頭子儼然坐在那兒,楚萬裏嘿了一聲就跳上馬車:“老孔,去哪兒?借個光,先送我迴家成不成?這馬車不壞!哪個車行租的?”


    孔茨看著楚萬裏,緩緩搖頭:“弗萊舍爾先生,而不是孔先生……楚將軍,看來你永遠做不了一個紳士了。如果在德國,你是進不了總參謀部的。很難相信,徐大人就是帶著你們這些人打贏了這麽偉大的一場戰事……抱歉,我無法送你。”


    楚萬裏嘿嘿一笑,一點也不在意孔茨對他的評價,伸手就去搭孔茨的肩膀,一邊迴頭朝車夫招唿:“去南市!老孔啊,咱們好歹是一起在朝鮮吃泡菜的交情,犯得著這麽小氣?你一個月拿兩千多兩銀子,我才四百不到,你該請吃消夜了……”


    孔茨很有點無奈的看著他,目光就有點象一個老頭子看著一個有出息卻又頑皮的晚輩一樣:“紳士不應該讓女士久候的,抱歉,我是去接我的女兒。”


    “你女兒?”想起來了,孔茨還有個老閨女,他來徐一凡這兒,多半也是為了替自己老閨女置辦嫁妝的,洋鬼子那裏風俗邪,閨女沒嫁妝就嫁不著好人家似的,準保是長得那個了一點……楚萬裏眼珠一轉,瞧瞧孔茨的鷹鉤鼻子:“長得和你一樣?老孔,我突然想起我有點事情……咱們到江寧再聊……”


    他想下車,孔茨卻一把抓住他:“楚將軍,戰事已經結束了,我們和徐大人的兩年合同也即將到期,我絕非表示我們在徐大人麾下服務有半點不愉快,可是徐大人為什麽還要和我們續簽三年的合同?禁衛軍已經強大得在這個國度沒有一支軍團可以比擬,你們還要和誰作戰?普魯士人從來不希望看到任何一頂王冠落地!”


    楚萬裏淡淡一笑:“那拿破侖三世呢?老孔你別裝得道貌岸然的,你們德國人雞賊得很呢……”他叫住車夫,掀開車簾跳下車來,孔茨也從窗戶探頭,隻是看著他。老頭子倔得很,看來非要一個答案不可。


    楚萬裏指指周圍,苦笑道:“老孔,放心吧,徐大帥隻是留用你們繼續建設軍隊而已,將來國防軍的種子。打仗,是用不著你們了,再說了,打仗也不能解決所有問題……至於我們的新敵人是誰……”他看看四周,看看街上的人流,看看經過的車馬,甚至看看天,看看地:“我們周圍的一切,不都是大帥的敵人麽?可是他偏偏要向這所有一切挑戰,跟著這麽個上司,是不是很刺激?”


    孔茨神色一動,沒有說話,而楚萬裏也笑著擺擺手,轉身就走了。兩人道左相逢,不過就交談了這麽幾句。


    “徐大人以為自己是……普洛米休斯?想改變這麽龐大的一個帝國?”孔茨在車子裏閉目而坐,默然不語。


    “……孔茨的女兒……這洋婆子,會好看麽?也難說,徐大人那個半洋婆子的憲太太,不是讓人瞧著也流口水?”楚萬裏搖搖擺擺的走在路上,突然搖了搖頭。


    背道而去的兩個人,心裏麵轉動著的,卻是這樣完全不相幹的念頭。


    噩夢!這絕對是噩夢!


    徐一凡獨坐花廳,神色悲涼。


    整個花廳裏麵,席麵豐盛,水陸八珍畢集。他在朝鮮啃罐頭吃大餅倒足了胃口的人,這個時候卻半點也吃不下去。


    原因無他,這麽一大桌,就他一個人坐著!


    李璿雌威大發,沒等徐一凡解釋完,就用掃帚將他趕出了門。在她的嚴令下,就連南英愛南心愛這倆高麗小丫頭都拿雞毛撣子對他比劃了幾下。


    內宅的人現在也知道了徐一凡的脾氣,在這個年代的男人當中絕對屬於賤的那一種,在外麵威風八麵,殺伐決斷,迴了內宅還是讓著女孩子一點。沒有半點大老爺的威風殺氣。李璿的話在內院兒裏麵比他管用多了。徐一凡被李璿打出來,沒有半個人施以援手,他還想跑到杜鵑和洛施那裏哭訴一下委屈。結果一接近杜鵑和陳洛施的院子,裏麵頓時就雞飛狗跳,丫頭老媽子拿大杠子死死的抵住了門。杜鵑和洛施也用背頂著,他怎麽推得開!


    他叫門兒,兩個小丫頭靠著門帶著哭腔在裏麵答話:“老爺,別為難我們了,再下次,李小姐不知道要把我們頭發燙成什麽樣兒了呢……你又不天天在家……”


    那聲音聽起來,比他還委屈。


    迴來路上的種種打算,種種4p的美好夢想,那麽多種計劃中采用的姿勢,全部都化為了泡影。徐一凡隻有灰溜溜的到了書房,那裏下人早就替他收拾好了鋪,還他媽的是木板床!他在朝鮮打仗,都睡的是洋人的鋼絲行軍床!


    到了飯點兒,也隻有一個人跑出來吃飯。丫頭老媽子安排好了,趕緊離得遠遠兒的。徐一凡不敢對李璿怎麽樣,自從上次李璿挨了幾軍棍,無意中替他在軍隊中立威之後,徐一凡總有些讓著她。可徐一凡敢衝他們這些下人發火兒!


    溫柔賢淑……假的!徐一凡狠狠咬了一口海參。這海參,是南洋運來的,不是地產的品質可比。


    體貼柔媚……假的!又是一口南翔老天香調的黴幹菜,在上海號稱一兩黴幹菜值一塊大洋的,也隻有李璿這小富婆當家才敢開出這種夥食。


    百依百順……假的!徐一凡筷子伸向紅棗煨雞湯,這等北貨在上海也很風行,原因無他,租界北人太多了。這紅棗和雞都是山東德州產的。雞不用說,德州雞號稱蓋天下,紅棗也是脆到了在地上一摔就是兩半,補氣又補血。北人在南方當官當得小了,還真吃不起。


    假的!假的!假的!……


    男人啊,事業順利了,感情生活往往不盡人意……說起來,我也是政治婚姻的犧牲品啊……


    徐一凡酒足飯飽,癱在椅子上用牙簽剔牙,這個天氣上海還有點濕冷,椅子底下也不知道是誰細心,給他墊上了俄國遠東產的貂皮。俄國比東北還冷,皮貨毛質奇佳。上海幾家做皮貨的德榮祥之類的,這種皮統子,總有幾件是用來壓店的。一般人連價格都不敢問。


    想到傷心處,徐一凡悲從中來,忍不住又要淚流滿麵。


    正在書空咄咄,傷春悲秋,感歎自己被這種包辦婚姻摧殘了一生幸福的時候兒。一個下人要進不進的在門口徘徊,徐一凡眼皮微抬,朝他瞟了一眼,未說話先是打了一個飽嗝,生猛海鮮的味道在門口都聞得見。


    “又有什麽事情?在內宅,有事兒求李小姐去,我說話沒用……”


    那下人忙打了一個千,看來是當初從徐一凡納杜鵑和洛施時候就跟著的老家人了:“迴老爺的話,大盛魁韓老掌櫃送帖求見,為大人賀捷……”


    徐一凡猛的一下從椅子上麵跳了起來,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他迴到宅子這麽久,都沒見著章渝這個死樣活氣的大高手!說起來,他還是他徐宅的大管家!


    韓老爺子也真是靈醒,他才私行迴宅,就找上門來了啊……該來的,也許就要來了。


    對大盛魁,他總是心思複雜,又要借力,又得提防。毫無疑問,他已經肯定大盛魁這股勢力,特別是這位韓老爺子,有很深的清季秘密會社的背景。而這些秘密會社,在清季曆史當中,也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可是,我徐一凡,從來沒想過要收納秘密會社的力量呢。這種力量,也隻能添亂,不能成事。


    徐一凡臉上已經沒有了半點不正經的神色,背著手繞著飯桌緩緩轉圈,突然問道:“章管家呢?”


    那下人一怔,撓撓腦袋:“對啊,今兒都沒看見章管家啊……”


    徐一凡一擺手,抬頭淡淡一笑:“換衣服,我在書房見韓老爺子,傳我的話,不要伺候人,我今兒倒要看看,韓老爺子他們到底做的是怎樣的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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