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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城頭變幻大王旗(下)


    公元一**四年九月二十九日,北京。


    朝廷求和的消息,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如同沉沉的烏雲籠罩在這天下萬方的中心。就連往日總是顯得天高雲淡的京城秋日,都顯得是如此的沉悶,如此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大清,怎麽就降了呢?


    京城街頭,人跡寥寥,大家都五心不定的蹲在家裏。秋日陽光灑下來,往日人潮湧湧的茶館,都冷冷清清,隻有說書先生沙啞的嗓門兒在空蕩蕩的茶座周圍迴蕩。


    “…………話說當日風波亭上,嶽爺爺一身白衣,端坐於地,對著頭頂夜空大哭三聲:‘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天日昭昭!’那秦檜兒冷笑一聲,歪歪嘴,幾個力士就已經上前,將嶽爺爺拉肋而死!”


    這幾天,京城當中,不管是掛字行的說書先生,還是春字行的單口樂,竟然不約而同,都說起這精忠說嶽全傳!


    街頭巷尾,這遍布的淮軍防營官兵,更不知道招惹了多少白眼。從小胡同裏麵,還有人偷偷的扔磚打瓦。這些防營官兵,也跟覺著自己做了什麽虧心事似的,見人繞著走,整天耷拉著個腦袋,隻是忍受大家的白眼。


    大清是出秦檜兒了,這秦檜兒是誰,這趙構是誰,大家心裏自覺跟明鏡似的。唯一可歎的,咱們大清的嶽武穆還不知道在哪裏!


    這讓人喘不過氣,哭不出聲,殺得死人的沉悶當中。一個個壞消息接踵而來,北洋水師提督自盡,兩大總兵自盡,水師精華出海,降了白旗全艦隊自沉!


    朝廷還在去電遼南,要奪了唯一能打的徐大帥的職位,要巴巴的將自己武器甲胄都丟下,捧到小鬼子的麵前!


    更有流言紛紛,不僅在百姓口中口口流傳,更在京城百官當中偷偷散布。朝廷裏的奸臣,是鐵了心要和,要割滿洲,割山東,割台灣,要停了旗餉,用來給小鬼子賠款。皇上已經給囚在頤和園的小島上,一個名字裏麵兒帶著十八子的公公,還給皇上送過毒餅子,毒死了一個忠心耿耿,替皇上嚐食物的嬪妃,種種樁樁,活靈活現的傳得讓人欲哭無淚,但是看著街頭遍布的那些洋槍,真不知道讓人朝哪裏放聲一哭去!


    這壓城欲摧的烏雲,卻在九月二十六日這天兒,仿佛被一道閃電撕開,露出了久違的朗朗乾坤。


    京城裏麵大清時報早就停了,但是這消息就是如水銀泄地一般的流淌到了四九城各處。


    那些讀書養望的翰林們在念叨。


    那些小京官兒們在念叨。


    那些舉子秀才讀書人在念叨。


    旗人閑漢們在念叨,四九城下力氣的爺們兒在念叨,八大胡同裏的姑娘龜公們也在念叨。大家口口相傳,不知道怎麽,這幾個再平常也不過的字眼兒,平時覺著自個兒再不會關心的事情,隻要在口裏一念出來,就沒出息的熱淚盈眶!


    徐一凡,不降!


    帶著十萬大軍,有著這麽大地盤,一年有千把萬銀子進項,有機器局,有大炮,有兵船的人降了。被稱為老佛爺,尊貴得天下唯一的人降了,那些紅頂子大員,吃著親王俸雙親王俸,起居八座的大官兒降了。就一個孤處朝鮮,帶著萬把子弟,東拚西殺,劍甲已殘的徐大人不降!


    消息一旦敞開口子,更多的消息就洶湧而來,京城的老少爺們兒轉眼又湧上街頭,將大小茶館擠得滿滿當當的,不管量有多窄,先來上兩碗,然後個個嗓門兒高亢的比劃。


    “……各地督撫紛紛去電徐大人那兒,就倆字兒,不降!”


    “哪些督撫?”


    “多了去了!哪像京城這些黑了心的大員,人家畢竟還有份人心!誰樂意巴巴的朝小鬼子磕頭?跪下去,小鬼子還沒他們高,這腦袋就磕得下去?”


    “姓李的沒有好玩意兒,都他媽的生兒子沒屁眼,祖墳要給平掉!”


    “小聲兒點兒,外麵有兵!”


    “有兵咬老子鳥毛?爺偏偏放聲兒,李二先生是漢奸!”


    “囚了皇上,這也是母雞司晨!”


    “還好大清有徐大人,徐武穆,徐爺爺!這才是擎天保駕的大功臣,大豪傑!”


    “看他們還能撐上多久,再這麽倒行逆施下去,沒說的,四九城爺們兒都去叩闕!愛新覺羅的家業,還能讓葉赫那拉給敗了?”


    “同去同去,這就去叩闕,咱們都是皇上的子民,到了園子外麵,為皇上同聲一哭,看看那些黑了良心的家夥,還能不能在琉璃座上麵兒坐得穩當!”


    頤和園內,幾個軍機處才王八翻身的後黨大臣,這個時候卻一臉是汗的坐在護軍院子裏一間大屋裏麵,個個滿臉是汗,服侍的太監蘇拉們不斷的送上手巾把子,還有敗火的花茶,但是這些大員,卻一個個流的汗更多。


    隆宗門軍機處他們已經不敢呆了,隆宗門的護軍都是旗人勳貴子弟,不知道從哪裏聽到了大清要停旗餉賠給小鬼子,當即就來了一個卷堂大散,沒人當差了。他們要敢坐著轎子到隆宗門去上值,街上砸過來的磚頭瓦塊就夠給他們起個墳頭的。這幾天大家夥兒幹脆吃住在頤和園內,用李鴻章的兵保護著,提心吊膽的看著各處來的奏折電文,越看越是欲哭無淚。


    這事兒,怎麽就翻過來了呢?


    這屋子離園子門口近,能聽見哭拜的聲音,一陣陣的傳過來。四九城的爺們兒還真不是說說而已。


    自詡為有氣節的讀書人,覺得停了旗餉活不下去的旗人爺們兒,聽說書聽得滿腔忠義的市井百姓,還有在後黨打擊帝黨這波風潮當中被掛到,覺著功名保不住,幹脆豁出去的京官。一波接著一波的到頤和園外大哭跪拜,叩闕請願。


    要皇上重掌大權,要皇上鏟除身邊小人,要皇上不要投降,要皇上保住他們的旗餉……


    幾個軍機大臣先是解釋,解釋不通就隻有彈壓。但是趕走了一撥兒又是一撥兒,來得人越來越多,不管白天黑夜,頤和園外都有皇上皇上這倆字兒號喪一般的聲音!


    李鴻章防營的官兵,彈壓起來都有些懶洋洋有氣沒力的。要不是李鴻章的威望鎮著,這些防營跟著他實在太久,誰也不知道,這些練軍,會不會跟著卷堂大散!


    這還不是讓這些大臣們最為擔心的。他們現在最擔心的,還是徐一凡那頭!


    現在徐一凡威望已成,儼然成為各地督撫仰望的中心。再加上北京城裏頭還有個光緒,現成的旗號擺著。誰也說不準,徐一凡會不會借勢進京,來一個清君側!


    大清會變得怎麽樣不好說,但是首先一件事兒,他們這些投降派,大家心目當中的秦檜一流人物,不要說身家地位了,說不定連腦袋也保不住!


    權位是最現實的東西,牽涉到這個問題,人的身段也就可以放得柔軟無比。想來想去,辦法竟然隻有一個。再扶光緒出來,再放帝黨大臣出來,讓他們頂在台前,鎮住徐一凡那很可能在勃勃躍動的野心。奪他職是不可能了,可是調得遠遠的還是有法子,放到南邊當督撫就是了。光緒在上麵,也不投降了,徐一凡要是還敢亂動,那就是亂臣賊子,是不是還有現在這個聲望,那真是難說。


    要用這個法子,大家都是心頭滴血。好容易才翻身過來,就又要下去一大片,當巴結到這個位置容易啊,還生生冒險,調了李鴻章的兵進京!這城頭的大王旗,變幻得也太快了!


    不過還能有什麽其它法子?相較起來,這也是最後的選擇。光緒雖然捧出來,帝黨再翻身,大家不過繼續在北京城鬥吧。大家夥兒誰都放心,光緒再怎麽也翻不出老佛爺的手掌心。無非就是有時和帝黨置氣罷了。身家性命,都是穩穩的。


    大夥兒這麽一合計,都是兩眼含淚。自覺已經大公無私,為大清計到了極點。結果一起到慈禧跟前磕頭一說,誰也沒想到老太太這麽不體諒大家的一番苦心。拉下臉來,幾乎將他們趕出去,還說誰敢鬧事就用李鴻章的兵隊對付,她老太太絕不讓這一步,等著徐一凡進京!


    誰也沒想到,老佛爺居然在這個當口,賭上氣兒來了!


    大家夥兒這個時候真是相對翻白眼,外麵哭聲高,他們更覺著想哭。幾個老頭子兩眼都含著一泡眼淚,愁得沒方兒沒方兒的。正在這個時候,就看見一個新進軍機剛毅按著大帽子倉皇走了進來,臉上有幾道撓痕,血淋淋的,一臉晦氣神色。


    這家夥也算是後黨大員,當過一任江蘇巡撫的鑲白旗人,因為貪瀆迴京,掛了一個候補侍郎的銜頭,為了複起,抱上了李蓮英粗腿,送了不知道多少銀子,更是在這次宮變當中上竄下跳,搖旗呐喊,是親自步行帶著一營練軍趕到的頤和園。慈禧賞功,將他補進了軍機,很是得意洋洋了幾天,今兒卻一副倒黴模樣。他資曆算是在座軍機當中最淺,老是給派出去彈壓勸導那些個叩闕的人們。看來這次又很吃了一點兒虧。看見在座幾位,呆若木雞,還一副宰相氣度不言不動,頓時氣兒就不打一出來。


    “各位,諸列位,在齊位,都出去瞧瞧!老誠親王府,英親王府,肅親王府,那些貝子爺都來叩闕了!拉著我脖領子問我是不是曹操!問是不是咱們還有李鴻章攛掇著要拿他們養命錢去給鬼子!這些爺打不得碰不得,還套著長指甲,撓得我臉上開了天窗!以後誰再去彈壓,誰他媽是丫頭養的!李鴻章的兵也是吃幹飯的,也不攔著!李鴻章呢?姓李的呢?他惹出來的亂子,他人跑哪兒去了?”


    大家麵麵相覷,加倍的愁眉不展。老資格軍機額勒和布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顫巍巍的敲著自己胸膛:“這世道,死了好,死了幹淨!裏外不是人哇…………咱們忠心耿耿扶保大清,老骨頭都拚上了,還落這麽一個下場!”


    首席軍機世鐸坐在上首,本來就五心煩躁,這個時候幹脆摔了茶碗:“老額勒,你嚎哪門子喪?是誰先嚷出來的?寧與友邦,不與家奴,咱們拚上骨頭也幹不過小日本。徐一凡現在可叫得歡騰!你不幹?抄帝黨大臣的家,你怎麽這麽來勁兒?還瞧上了張仲忻家裏一個通房丫頭,準備娶迴來當第九房,人家才十五,你多大歲數了?加三年,都八十了!”


    他越說越是來氣,幹脆拍起了桌子:“剛毅剛子良!你少給咱們賣這些江湖口,什麽在齊位,你小子就不是個溜兒!咱們都勸老佛爺退一步,容了皇上,你在底下嘀咕什麽退一步就是永不翻身?現在老佛爺僵在那兒,就是你小子鬧騰的!鬧騰吧,鬧騰得徐一凡進了京,當了曹操,咱們就是董承,就是孔融,就是喪家犬!”


    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門口又聽見腳步聲響,給罵得灰溜溜的剛毅抬頭一瞧,卻是李鴻章笑吟吟的走了進來。大家都是一副惶惶不可終日,黑煞神上臉的晦氣樣。這位已經在老百姓口中成了大清第一奸臣,秦檜轉世的重臣卻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雖然瘦了許多,但是精神卻轉好,一身官服穿在身上,竟然有些仙風道骨的氣度。


    李鴻章,在這幾天裏,卻恍然真的悟道了一般。


    世鐸怒氣尤自未消,看見李鴻章這個樣子,氣更不打一處來:“少荃!你去哪兒了?當初要是電文早發到錦州,也不至於讓徐一凡今天得以成這個樣子!他是徐武穆,咱們是什麽?你的兵隊,怎麽彈壓的叩闕人群?看著剛子良了麽?他臉上那血印子,都能開染坊了!”


    李鴻章笑吟吟的拱手:“抱歉抱歉,我這不是去東郊民巷,和美國公使田貝往還麽?和日本的電報,都是人家那兒轉呢。說起來,日本那方麵可催得急,咱們水師自己沉了,也就不計較了,徐一凡那頭的事兒,得趕緊料理好!那邊在問呢,什麽時候我李鴻章才能去日本?再不去的話,日本人打算幹脆和徐一凡單獨談東北的事兒了,或者山東的兵,海上的艦隊,都調過來要登陸天津,直搗北京城!”


    “還談哪門子和啊!這和,哪裏還談得下去?你李鴻章是聰明人,怎麽就瞧不出來,風潮變了!”世鐸長聲歎氣。


    李鴻章淡淡一笑:“朝廷讓我談和就談和,不談就不談,我聽上邊兒的。”


    看著李鴻章這毫不在意的超脫樣,不知道為什麽,為自己身家性命都擔心得腦仁兒疼的世鐸就想砸東西,他冷笑道:“好個忠臣啊,你就不在意,咱們都被罵得祖宗都翻身了,不管和還是戰,這個罵名,咱們背定了的!你可別忘了,外麵叫的是什麽,李二先生是漢奸!少荃,你就不擔心一點自己前途去路?”


    李鴻章沉默了下來,突然哈哈大笑,笑得老眼裏麵全是眼淚:“一生功業全都毀了,以後也就是等死,我還在乎這些幹什麽!如果能讓我不要到日本丟臉,我已經是足感盛情,人已經給踩在了最底下,我還擔心什麽?你們向老佛爺背後進的言,當我不知道?這替罪羊,李某人不背也得背了,奪職,什麽北洋大臣,文華殿協辦大學士,一等伯爵世職,剝奪得幹幹淨淨,沒送上三尺白綾,已經是大家有分人心了!劉坤一調直隸,接北洋大臣這個攤子,他留下的兩江總督缺給徐一凡酬功,順便讓他離開東北朝鮮這個經營已久的巢穴,省得哪天突然就殺進京來勤王…………我李鴻章,不管再活幾年,都是壓在世人的舌頭底下,哪怕再過幾百年,也是一樣!”


    李鴻章的一席話說出來,場中人人變色。現在大家這個場麵,都靠著李鴻章這十八營兵撐著,背後算計他當這個替罪羊的心思,卻又給他知道了。他要一撂挑子,大家都得現眼,再說深一點,他要是為了自固權位,和徐一凡連成一氣兒,再來一個宮變,又如何是好?在遼南那次給豐升阿電報的事兒上麵,大家都已經懷疑不已了。當下個個都是麵如死灰,剛毅幹脆得得得的抖了起來。


    小小的屋子裏麵,一片死寂。


    半晌之後,才聽見世鐸長聲歎氣:“少荃,這個包袱,你不背,咱們誰背得動?再說了,老佛爺那兒,不還是僵在那裏麽?萬一天可憐見,能讓大清朝頂過這次,我和你攜手下台,你挨別人罵,我挨你罵!”


    李鴻章卻已經完全安靜了下來,淡淡笑道:“老佛爺會答應的…………形勢比人強哇……徐一凡吐出不降兩個字,就能翻動大清,震懾天下,我無話可說…………老佛爺這也不是賭氣,她是在害怕…………”


    “害怕什麽?”


    “害怕她無法掌握,也看不懂的東西。為什麽徐一凡一介布衣,竟然能走到這一步,而朝廷,能拿來對付他的手段,也越來越少!各位,大家今後就別指望老佛爺了,還是指望複起的皇上,能不能走出一條吊著大清性命的路來吧!這也是這個大清,最後的機會了!”


    這句話是如此的大逆不道,從李鴻章嘴裏淡淡說出,卻表明了他真的看開放手一切了。三千裏外覓封侯,一手一腳打造的這麽一個權傾天下的北洋團體,一轉眼間,就已經化作一場春夢,剩下的,不過是後世罵名而已。


    不管是讚的,還是罵的。誰又真正懂這個世道,懂這個大清,懂世界向何處變化?


    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這王者,卻不是他李鴻章。


    所有人都渾身冰涼,看著李鴻章肅然朝大家一揖,踉踉蹌蹌的走了出去。


    額勒和布睜著一雙老眼,懵懂的自言自語:“怎麽就是一場仗,全天下都覺著這個大清溜了簷兒?咱們沒做錯什麽呀?”


    頤和園,樂壽堂。


    自從恭親王去後就一直守孝的秀寧,靜靜的跪在慈禧的臥榻前麵。她還是那副恬靜淡雅的模樣兒,鬢邊鵝黃長長的,更顯得膚色白淨如玉。人也清減了許多,一朵白花插在發角,隻讓人覺得弱不勝衣。


    臥榻之上,慈禧麵朝裏麵躺在那裏,不言不動,隻是身子微微起伏,也不知道是在午睡,還是在想著事兒。


    頤和園唿喊哭拜叩闕的聲音,傳到樂壽堂這邊,已經變得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反而讓這裏變得更加的安靜。


    秀寧隻是垂首望著自己的鼻尖,跪在那裏,一動不動。四周侍立的宮女太監們,仿佛一具具木偶,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個個臉上都滲出了汗珠,連略微擦拭一下都不敢。


    剛才老佛爺對自己最疼愛的秀寧格格發的脾氣,不知道讓多少人嚇得尿了褲子!這看起來柔弱的秀寧格格沒瞧出來也有這個硬氣兒,老佛爺發了脾氣之後,在這兒居然不言不動的跪了快兩個時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慈禧才悶悶的揚聲,打破了樂壽堂中死一片的沉靜:“這些話,是不是都是李鴻章說的?”


    秀寧蒼白的臉上浮現了一點血色,咬著嘴唇,露出一點細白的牙齒:“老佛爺聖明。”


    慈禧哼了一聲:“這李鴻章,是不是昏了腦袋?那個不成器的皇上不出來,大清就要分崩離析,我老太婆就不能在這頤和園呆著了?徐一凡算什麽東西,敢上北京城來?這裏還有幾十萬八旗子弟,他想當曹操,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他!”


    秀寧輕輕道:“老佛爺,他有洋槍,而且,還有個皇上呢……總不能真讓徐一凡當了曹操吧……到時候兒,真不知道他會對老佛爺怎麽樣…………”


    慈禧又一下坐了起來,擦著宮粉的老臉滿滿都是怒氣,尖聲道:“我等著徐一凡來逼宮!我等著那個不成器的皇上來砍我的腦袋!”


    她怒氣勃發,身邊太監嚇得捧在手裏的拂塵掉下,帶得一個花瓶倒地,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太監嚇得腿一軟就跪了下來,搗蒜也似的磕頭,求饒的話都哆嗦得說不出口。慈禧一擺手,就有兩個太監將他拖了出去,也不知道要打多少棍子,不過看慈禧那個手都在抖的樣子,打死也算白饒。


    秀寧卻神色不動,低低道:“老佛爺……皇上再頂在前麵,也還是聽您的啊……什麽時候,皇上能翻出您的手掌心了呢?六爺爺走之前,也讓我跟您帶話兒,說大清的權是老佛爺手裏的,誰也動不得,可是臉麵還得靠皇上撐著啊…………我打落草就得老佛爺疼愛,現在六爺爺又走了,我當姑子陪老佛爺一輩子,給您燒香,給您求平安,保佑老佛爺長長遠遠……老佛爺,要知道,現在旗人也在園子外麵哭哇!為了咱們旗人江山,您就忍了我那不成器的哥哥一次,成麽?”


    秀寧說著就眼淚一滴一滴的朝下掉,語帶哽咽。老人家說什麽都是疼愛這樣清清秀秀,乖乖巧巧的孫輩兒的。秀寧哭成這樣,慈禧心下也軟了,她也不是不懂得秀寧說的道理,可是就是抹不下這個麵子,再加上真如李鴻章所說,她是恐懼!恐懼對徐一凡的束手無策,不知道將來這個大勢會朝什麽方向變化。但是到了這個地步,還能有什麽選擇?


    好歹將光緒推出來,還在她的控製範圍之內!


    她也變了容色,一臉慈祥的招手讓秀寧過來,摟著她心肝肉兒的疼了一番。秀寧也趁機在慈禧懷裏哭了個嗚嗚咽咽。慈禧眼淚也快下來了:“秀哇,咱們旗人姑奶奶,命都不強!老六臨了就這麽句話兒,我能不聽?去,傳話,讓那個皇上到園子外麵,見見那些哭拜的家夥,以後軍機,還是兩邊奏事,皇上那兒也有一份,那些押起來的大臣,都開複,除了翁同龢遞解迴籍,普天大赦了!李鴻章吃點委屈,奪職也迴籍,和戰的事兒,讓皇上自己拿主意吧!”


    秀寧埋頭在慈禧懷裏,哭得越加放聲,心裏頭卻百轉千迴:“皇上啊皇上,這旗人最後的機會,我給您求來了——也是徐一凡陰差陽錯給您爭來的,您可千萬要把握住這個機會,好好振作才是!”


    頤和園外,哭拜叩闕的人陸續趕來,一群接著一群,漸漸的就有滿坑滿穀的氣象。人人都是舞蹈拜伏,叫著各色各樣的話頭。到了最後,就匯聚成一句:“皇上哇!皇上啊!咱們的皇上啊!”


    在人群周圍,舉槍戒備的練軍,一個個也是臉色凝重。看著有些當兵的表情,恨不得和這些叩闕的人同聲一哭。滿清兩百四十年,皇帝都是這個王朝的絕對中心,集權已經到達極致,臣民們到了最後關頭,想到的也隻是皇上來力挽狂瀾!縱然徐一凡不降二字已經震動天下,但是他畢竟是臣子,拿這個大關節的,還要是皇帝!


    哭拜聲越來越高。有的人在日頭底下跪得久了,生生的就曬暈了過去,但是人群還是越裹越多。唿喊聲音,幾乎連頤和園的宮牆都推得倒!


    突然之間,靠近宮門那頭傳來了騷動,等這騷動傳到後麵,大家夥兒都瞧不著了。前麵的人跳起來,後麵人也跳起來朝前擠,說實在的隻能看見前麵人的腦袋。正不知道怎麽迴事兒的時候,就聽見前麵的人群傳來了震天動地的唿喊聲音:“皇上!皇上!”


    人潮由前到後,海浪一般的拜倒下去,在最後麵的人,隻能看見一眼一個小小的黃色人影,在太監張著的明黃傘蓋下麵,瞧見了,腦子就是一暈,不由自主的已經拜倒下去:“皇上!皇上!”


    皇上出來了,皇上見著咱們了,皇上又要掌這江山的舵了!


    傘蓋之下,光緒臉色蒼白,神思不屬,隻是看著朝他跪拜舞蹈,山唿萬歲的臣民。他渾身僵硬,甚至不敢迴頭,那萬壽山上,樂壽堂就高高的盤據在他這九州萬方之尊的頭頂。一切變化得如此劇烈,讓他都不敢相信。監視的太監撤走了,軍機大臣又來請安了,甚至還讓他自己做和戰的決定,更讓他來接受這些叩闕官員百姓的歡唿!


    這世界,到底怎麽了?這大清,又到底怎麽了?


    遼西,錦州。


    錦州旗營衙門改的欽差行轅裏,徐一凡負手靜靜的對窗站著。錦州城內,響起了一陣陣萬歲的唿喊聲音,撞擊著遼西黑沉沉的夜空。


    徐一凡站在那兒,再沒了平日自己獨處時懶散隨便的表情,凝重到了極處。眼神當中,蘊藏著不知道多少東西。


    他的背後突然響起了腳步聲,聽到這鏗鏘有力,節奏不變的馬靴聲音,就知道是李雲縱。他頭也不迴,淡淡的問道:“電諭都轉發下去了?”


    李雲縱朝著他的背影一絲不苟的行了一個軍禮,沉聲道:“已經轉發諸將,群情激憤,各營頭都發誓力戰,誓死報效。”


    徐一凡淡淡一笑:“激發一點士氣也好。”


    李雲縱站在他身後,一向陰沉的臉色難得的多了一分踟躇:“大人,一定要轉發麽?”


    徐一凡點點頭:“不發幹嘛?真在這個時候,當亂臣賊子?我們這樣拚命,就是希望大家夥兒跟著咱們一塊兒拚命的,現在目的達到了,還想怎麽樣?我忠臣還沒當完呢……”


    “可是…………”


    “無非是個皇帝罷了……這也是這個所謂大清,最後一次機會了。等著吧。”


    “大人,要等多久?”


    徐一凡嗤的一聲冷笑:“一尺之水,一躍而過。”


    他收住這個話題,轉身過來,拍拍李雲縱肩膀:“城頭大王旗變幻啊……咱們還是幹咱們的!雲縱,陪我去巡巡營,咱們也讓這些人,好歹對我徐一凡也記個臉熟!”


    光緒一**四年九月三十日,朝廷又再次通電天下,李鴻章擅自調兵京師,未奉詔而行勤王事。雖忠心可嘉,然大壞國法,且在京師內,有挾私報複嫌。為肅法紀,奪李鴻章一切職銜世職,遞解迴鄉。所遺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缺。兩江總督劉坤一調任。兩江總督暫時由江蘇巡撫護理。奉天將軍,遼南欽差大臣徐一凡迴師有功,賞兩江總督位,與日本戰事結束之後,接篆兩江,做這個天下第二的督撫大臣!


    軍機大臣翁同龢擅自與日本議和,所行多狂悖不法,念其當差數十年勤謹,奪職迴鄉,永不敘用。


    徐一凡督師遼南,山東巡撫李秉衡督師山東,與日軍續戰。大清,不與日本議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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