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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章拉鉤


    夜色如漆,海上吹來的潮濕海風徐徐吹來。讓白天火爐也似的泗水,頓時顯得清涼許多。


    南洋的月色,看起來都是明淨柔和的。整個城市仿佛就在這依山傍海的美景當中沉沉的睡去。


    派來名為保護,實為監視的荷蘭那些高大的洋兵們懶洋洋的聚在一處,拄著步槍低聲的在那兒談笑。有的幹脆靠著領事館外麵兒的椰子樹下睡著了。矮小的土著警察不敢湊到洋兵們身邊,自成自的圈子,互相交換著手裏的檳榔,加點石灰水就開始大嚼。


    使館裏麵兒靜悄悄的,曹領事正在煙床上麵抽了個五迷三道的,恨不得把白天的擔驚受怕全給補迴來。李雲縱站在小二樓的底下,一群學兵們早就眼巴巴的看著他們隊長:“李大人,咱們還不出去?”


    李雲縱掏出一小瓶酒,漱了漱口,又在脖子上麵拍拍。遞給弟兄們照做一圈兒。一拍他們肩膀:“走!打起來誰也別認慫!”


    底下有人偷笑:“跟著徐大人,這兵當得爽快!給人笑小二百五,咱也認了!”


    李雲縱扯扯嘴角就當笑了,帶頭走了出去。一出領事館門口,他一向嚴謹的腳步,頓時就變得歪歪斜斜。後麵跟出來的學兵們,想笑不敢笑,跟著裝瘋賣傻。一群人酒氣衝天的就朝外湧,不知道誰還扯著嗓子唱了起來。頓時驚動了那些洋兵警察,掉頭向他們望過來。


    當先的一個荷蘭中尉手一擺,頓時迎了上去,伸手就想阻攔。這幫醉醺醺的中國大兵要是到了現在跟火藥桶一樣的泗水街道裏麵。不管哪方麵出事兒,這可擔待不起!


    李雲縱不愛說話兒,他身邊的手下幫著他嚷嚷:“鳥毛,攔老子做什麽?老子犯你們洋鬼子哪門子法了?就囚在這屁大點兒地方?老子出去買酒!”


    洋兵哇啦哇啦的叫著,兩方麵都互相聽不懂話兒。頓時就推推搡搡了起來。不知道哪個洋兵手賤,一把就去扯李雲縱的辮子。李雲縱眼睛裏麵精光一閃,一個進步衝拳就打在那洋兵的胸腹之間。就聽見一聲慘叫,將那家夥打了一個跟頭出去!


    看著李雲縱動手,旁邊學兵年輕好事,哪有不動手的。有的空手奪白刃,有的北派長拳,有的幹脆猴子偷桃,什麽招數都用上,頓時和那些洋兵打了一個亂七八糟。土著警察呆呆的看著,一下反應過來,按著頭上藤殼帽衝過來想幫手兒。看著這幫瘦皮猴李雲縱他們下手更重,一下就有幾個被放倒。藤殼帽滾了一地都是。


    看著拾掇李雲縱他們這些精悍漢子不下,有的警察算是反應過來了。嘟嘟的吹起了銅哨,學兵們打得興起,撿起什麽東西都砸。頓時在領事館這兒鬧得不可收拾。四周警戒的洋兵,忙不迭的趕過來增援,都揮拳捋袖子的準備打架。


    趁著周圍的人閃空,三條黑影悄沒聲兒的一溜煙的跑進了領事館側的椰林。


    才一進去沒多久,三人的視線還沒適應椰林裏的微弱光線,就有兩條人影翻了出來:“徐大人?”


    徐一凡平了平氣兒,自己體力還是一如既往的廢柴,一陣子小跑就氣喘籲籲。他就帶了楚萬裏和章渝兩人,章渝大高手,可以保護他安全。楚萬裏遇事能和他商量主意。這樣的冒險團隊組合,恰恰正好。杜鵑他強留在領事館裏麵了。小女孩子還是不要湊這個熱鬧好。外麵的事兒,少讓屋裏女人知道。要不是杜鵑小丫頭不解風情,居然咬了他的舌頭覺得歉疚,估計也沒那麽容易擺平。


    氣息好容易喘勻實了,他才定睛打量眼前這兩個人。兩人都戴著割膠工人常用的草帽,月色投下來。兩個人都抬起頭來,一個高些兒,是個目如朗星的青年。相當英俊,也是滿臉初生牛犢的稚氣。另外一個在月色下一雙亮閃閃的眼睛,如星海倒映。俏臉在這夜色下竟然清豔得不可方物,竟然是自己穿越前後的時代,都生平所未見的絕色!


    月光灑下,她草帽下垂著的頭發泛著點點異色。這女孩子,居然還是貨真價實混血的!


    那青年拱手抱拳躬身,輕聲道:“徐大人,小民叫李星,這是我妹子李璿。代表爪哇數萬華人青年迎候大人。多謝大人冒險枉顧!”


    徐一凡搖搖腦袋,現在不是驚豔的時候兒。女孩子咬著嘴唇,靜靜的站在一邊,聽著她哥哥說話。那種神態,連章渝這陰沉漢子,都打量了兩眼,別說楚萬裏了。徐一凡卻能硬忍著不看。


    外麵打得熱鬧,一時半會兒估計洋人注意不到這兒來。他拉起李星。打量著這個青年,華僑子弟,自有一種視野開闊,教育完善,自信自強的氣度。這和國內男兒,又是另外一種不同的風範。也許他們更單純一些兒……


    徐一凡欣賞的打量打量他,微笑道:“傳信讓我來會,商量想購械抵抗。是不是都是你的主意?這爪哇華僑青年集合,到底又是個什麽樣的組織?誰號召起來的?”


    李星為難的笑笑,朝妹子那裏看了一眼。低頭道:“這都是我妹子的主意……”


    徐一凡一訝,轉頭就看那個叫做李璿的絕色女孩子。就看見她咬著嘴唇,皺眉道:“這裏是說話兒的地方麽?大人,哥哥,咱們趕緊去祠堂裏麵和大家會合吧,到了那兒,大家就什麽都明白啦。”


    她說的官話兒咬腔拿字兒的,雖然生硬。但是又別有一番韻味兒。指揮起哥哥來一點不帶客氣的。徐一凡笑笑,擺擺手:“頭前帶路!”


    這一夜,同樣也有其他的人也是心事重重。


    聞名整個爪哇,甚至整個南洋社會。以有木堂為家族堂號的泗水李家宅院。在離城區中心不遠的一處海灘旁邊。獨享著好大一片潔白的沙灘。


    爪哇數百萬畝的農莊、種植園、膠林。上百條船的捕魚船隊,幾十處特產貨棧,甚至商號銀行,都是這李家的產業。富貴之處,可以敵國。


    中西合璧的宅院裏麵,安安靜靜的。隻有護院們偶爾響起的巡視腳步聲兒,或者遠處海浪拍擊沙灘的聲音。在西麵一處跨院兒裏麵,卻立著一座二層完全洋式的小洋樓。牆麵爬著一些綠色的熱帶植物,和周圍的中式建築比起來,別有一番風味。


    但是看著這小樓遠遠偏離堂屋的地理位置,也能知道這裏主人在家族的地位如何了。


    二層小樓的一間靜室裏麵兒。今天在總督宴會上麵露了一小臉李大雄。他穿著西式的睡袍,握著掛在胸口的十字架,對著掛在牆上的耶穌受難十字架喃喃的在祈禱什麽。


    門吱呀一響,他穿著睡衣的洋夫人也走了進來。雖然有了點年紀,可以看出這女人年輕的時候很有些風韻。哪怕現在一頭金發盤在腦後,露出細長的脖頸出來,都看著有些動人。


    她微笑道:“主教導我們,尊奉他隻在心裏,不要崇敬他的偶像,不要崇敬那些自稱神的人……親愛的,你怎麽還不休息?”


    她的華語,也相當流利。李大雄勉強一笑,站了起來。輕輕的吻了吻夫人的麵頰,柔聲道:“我這就去休息。”


    他夫人看著他:“阿星和阿璿呢?”


    李大雄勉強一笑:“小孩子貪玩兒,不知道去哪裏玩兒去了。別擔心他們。都那麽大的人了,懂得自己照顧自己的。”


    他夫人隻是皺眉:“現下這麽亂,他們兩個……我真是怕啊……老爺沒有派人保護他們麽?”


    李大雄苦笑:“我又不是長房的,我兒子女兒沒那麽金貴。父親怎麽會專門派人保護呢?特別是阿璿那丫頭,老爺子看著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巴不得早死早好……就是把阿星過繼過來,也是委屈了這孩子。跟著我,將來分不到什麽東西。”


    他夫人靠著他,閉上了眼睛:“都是怪我,你娶了我這麽一個洋人……”


    李大雄笑笑,摟緊了自己的夫人:“這不挺好?我信了基督,守著你,什麽都夠了。”


    “可是原本你是有機會繼承有木堂的啊…………”


    李大雄神色一僵,並不說話兒。懷裏女人歎了一口氣:“隻要平平安安就好,我們的生活,已經比歐洲許多破落貴族要好許多了…………”


    李大雄還是不說話,隻是在她金發上麵親了一下。表情很是溫柔:“你值得更好的。”


    女人隻是在悠悠歎息:“什麽時候,白人,這些土著人,還有華人能親如一家就好了。看著土著人的巴冷刀,我害怕,看著同為白人那些輕蔑的眼神兒,我也害怕。看著華人那些青年們仇恨的眼睛,我同樣害怕…………”


    李大雄微笑:“別擔心了,不管在歐洲還是在亞洲,這都不是女人擔心的事兒。你就相信你丈夫就是了……阿星阿璿迴來,我讓管家給他們準備吃的。”


    女人抬起眼睛看他,難得的認真:“我不管外麵怎麽鬧,我隻要阿星阿璿沒有事情!”


    李大雄隻是神色一變,然後含笑點頭。


    在漆黑的道路上麵行行複行行,不知道穿過了多少種植園的溝溝坎坎。才遠遠的看到一個破敗的祠堂,不知道是哪個華人家族原來的遺物。看來已經荒廢了許久。


    裏麵一點燈火閃動,隱隱似乎有人影憧憧。


    章渝在背後的唿吸又變得緩慢悠長,楚萬裏倒是和徐一凡一樣喘得和大狼狗一般。前麵兩個青年走得飛快,月色下,混血小丫頭李璿的身影,都如一場最美麗的夢境一般。


    這李星看起來不混血啊,怎麽和這小美妞是兄妹?徐一凡蹙著眉頭,一路就是想著這個問題。對於要見一群華僑熱血青年,他倒是不擔心,這好忽悠。


    眼看得到了祠堂門口,李星輕輕一擊掌。頓時半掩著的破門一下就開了。跳出兩三個青年,有的穿著唐裝,有的居然穿著洋人式樣的白襯衣。沒看清情況就問:“徐大人來了麽?”


    這種秘密工作的紀律性,真是不忍卒睹啊。徐一凡都有捂著眼睛的衝動。心裏麵長歎了一聲兒,大步走到前麵,盡力的讓自己別再喘粗氣兒了。拱手抱拳笑道:“我就是這次欽差委員徐一凡,各位見召,不知道有什麽見教沒有?”


    青年們對望一眼,他們雖然做了計劃,但是沒想到一個活生生的欽差委員,大清道台就這麽笑吟吟的站在了麵前!故鄉在這些遠離家鄉,受著傳統教育長大的華僑青年心目中是無比的美好,再加上是一個故國的大官兒,這還了得?


    幾個人僵在那裏,不知道該行什麽禮節。徐一凡倒是好整以暇的打量著他們。都是結實健壯的青年,看他們的眼神舉止,都受過良好的教育。這樣的青年,那真是難得的人才啊!特別對於背後那個死氣沉沉的大清帝國來說!


    還是李璿輕輕哼了一聲,這些人才反應過來。捧鳳凰一樣的將徐一凡忙不迭的迎了進去。蓬的一聲,不知道誰擦亮了馬燈,頓時這個祠堂裏麵就明亮許多。


    祠堂的匾還掛著,依稀可辨是“有巍堂”的堂號。供著的祖宗牌位都已經清空。隻有牆壁還是給香火熏得黑黑的。空蕩蕩的祠堂裏麵,高高低低的站著幾十號華僑青年,都大睜著眼睛看著徐一凡。像是委屈的孩子終於看到了母親一樣。


    徐一凡瀟瀟灑灑的拱了拱手兒,沒人想起來迴禮。還是李星和徐一凡好歹算是一路同行,撐得住些兒,被妹子一拉之後。才站出來大聲道:“徐大人,我們泗水華僑青年的精華,基本都在這兒了!有的是留過洋的,有的一身好功夫,還有割膠的工人。但是多是本地華校畢業的。大家都是有熱血,有誌氣,有擔待的好漢子……”李璿咳嗽一聲兒。李星忙不迭的加上一句:……還有巾幗英雄!大家這些年為了護校,為了不受欺負,帶著其他青年,和洋人和土著走狗沒少打交道,不少兄長身上還有巴冷刀的傷疤!咱們給洋人陳情,給曹領事陳情,沒人理咱們,咱們就是赤手空拳的和他們幹!”


    一席話兒說得不少青年眼圈都紅了。想起這些日子來受的委屈就胸口起伏。看著徐一凡的眼神兒,可就加倍孺慕了一些兒。


    都是一些在外鄉給欺負的祖國的孩子啊……這些孩子就盼著他們血緣所係的那個祖國能在背後關照他們,支撐他們,想著他們。哪怕他們大多數一生都沒有踏上過祖國的土地。


    幸好這次,自己來了。


    徐一凡隻是微笑,突然腦海當中又冒出一個念頭。不是說本地這些護校的隊伍,秘密的地下結合,還有大量的會黨人物參與麽?看眼前,這華僑青年集合都是些極單純極熱血的知識青年為主的團體。基本沒看到什麽有江湖氣的人物……難道還是兩個不同的組織?


    李星頓了一下:“大人這次來,帶著兩條鐵甲兵船,我們都在碼頭上麵看見了。比荷蘭人的新,比荷蘭人的大!炮管子也更粗!兵船上肯定還載著軍火。大人把這些軍火賣給咱們。要是那些家夥再衝咱們的華校,咱們就和他們幹!”


    徐一凡隻是微笑不語,李星一頓。李璿卻在旁邊兒接口。看來這兩兄妹來頭肯定不大尋常,隱隱就是這群青年的主心骨。


    “別擔心咱們沒錢,咱們能籌出來!隻是沒地方買去。一條洋槍要多少錢?一百兩?二百兩?您說吧!咱們拿得出來!爪哇幾十萬華人,受欺負受狠了,咱們發動募捐,誰不會捐款?隻要大人能支持我們!”


    看著這絕美的混血小妞挺著胸脯豎著細細的眉毛,用好聽的聲音在那裏陳詞。徐一凡就覺著有點兒古怪。忍不住就看了一眼她淡金色的秀發。和他那個時代,女孩子染過頭發差不多,隻是更純更亮。李璿退了一步,按著自己頭發,咬著嘴唇,恨恨的道:“我是華人!”


    徐一凡笑著攤攤手,外麵兒門一響,楚萬裏走了進來:“稟大人,周圍沒有埋伏。這些壯士連哨崗都沒一個,章管事在外麵守著了。”


    一群親年不少人就紅了臉。


    徐一凡看著他們,尤其是看著李璿。


    “你們有這個心思,那是很好……隻是你們想明白沒有?為什麽洋人走到哪個地界兒。不管土著人再多,都不受欺負?”


    一群華僑青年靜靜的聽著,徐一凡神色無比的誠懇,一副交心的模樣兒:“……隻因為他們背後,站著的是一個個強大的國家!一個英國兵在阿富汗被割了耳朵,就有一隊人拖著大炮去報複……現在諸君不滿,憤鬱,醞釀反抗。我很讚同諸君身上華夏男兒……女子的熱血未消!可是當背後祖國孱弱的時候,你們這樣的反抗,真的能達到你們心目當中的目的麽?”


    他氣度儼然,楚萬裏配合的負手筆直的站在他背後。


    “這次我帶著兩條兵船而來,你們就看到了指望。洋人也多了一些兒忌憚。要是我下次趕來,帶的是十條兵船,軍人也更多上十倍。那時洋人還敢這樣看你們麽?你們還怕受欺負麽?祖國雖然遠在萬裏,但是卻是你們這些遊子唯一的依靠!”


    “你們唯一的出路,就是跟著我去讓祖國變得更加強大起來,我也隻能給你們這個承諾!你們可以迴去考慮考慮,我動身還有些日子。你們也知道怎麽聯絡上我,到時候願意和我一起上路的,我竭誠歡迎!”


    話語說完,祠堂裏一片靜悄悄的。這些青年是冒險來指望這位大人來幫忙,這年輕而又風度迥異的大人,卻說了這麽一番熱血沸騰,讓他們要消化好半天的話兒!


    寂靜當中,隻有李璿的聲音響了起來:“大人,您說得很有道理,隻是眼前這個局勢,到底怎麽應對?”


    徐一凡歎口氣,這小美妞還真是不好忽悠!


    他定定的看著女孩子的俏臉,幾乎都要望進那一泓湖水裏麵,認真的道:“我在這裏,就是要竭力周旋的。既然我是宣撫委員,就不能棄這裏幾十萬同胞不管!但是現在具體情況我還不了解,還要在打探,分析,決斷……但是有一句話兒。隻要你們這些青年抱成團兒,有我作為後盾,就沒人能欺負到你們的頭上!”


    這總算是他今天說出的第一句實在話兒。周圍青年聽著這句承諾,幾乎都要歡唿起來!


    李璿習慣性的咬著嘴唇,都快泛出血絲了。清亮的眼神瞟著徐一凡。


    “你不騙人?”


    身邊的李星頓時投來了對妹子責難的眼光,徐一凡漏夜到此。在他們如此冒昧的邀約下還熱情的和他們對話。在哪任清朝領事,往來的官員身上,都沒有碰到過!更別說他身邊的官兵隨員如此英武,而他的話又那麽鼓勁兒動聽了。


    李璿卻隻是認真的瞧著徐一凡。那種倔強而美豔的神態,杜鵑有七分可擬。但是卻少了這女孩子眸子當中的靈氣。


    徐一凡最後也隻能歎息一聲,伸出個小拇指出來:“不信,那咱們拉鉤。”


    李璿看看他手指,再看看他,突然淺淺一笑,說不出的慧黠動人:“拉就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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