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自己簡陋的小屋,因為一直住宿舍很少迴來,房間裏布滿灰塵和老鼠蟑螂橫行過的痕跡。也懶得去理會,打開跟拖拉機一樣轟隆隆作響的破電腦,林一峰開始發起無謂的呆,其實沒什麽好想的,把他二十年的人生中的杯具和餐具收集起來足足可以開上一桌滿漢全席,歸納成四個字就是黴星高照,特別是前年做了二十年爆發富的老爹在生意破產後一頭從自己的公司總部大樓栽下,他更加相信有位騎著掃把的命運之神對他非常眷顧。

    一切都他娘的是過眼雲煙。

    那份他從未染指並為之拚搏奮鬥過的家業在失去之後並沒有引起他多少難過,相比他那個奸詐強悍,一門心思不擇手段使撩陰腿害人來囤積財富,從不名一文到聲名顯赫,堅信一將功成萬骨枯的父親卻無法承受冰火兩重天的巨大打擊,那種極端的體驗與休閑中心的小姐們用嘴巴吮吸出來的身體快感決然相反,從失敗到成功,再從成功到失敗,許多人需要花三輩子體驗的東西在一個人短暫的生命中悲喜交加的循環上演,很少有人不會全身心的徹底崩潰。

    於是,那個在林一峰心目中既冷酷無情又強悍無比的中年男人在破產之後做了一件令所有仇家對手大快人心的事情,趁著濃濃黑夜城市燈火璀璨的時候,爬上曾經象征自己事業巔峰的“森林”大廈的天台一躍而下。

    “森林”大廈是輝煌過一時的林氏集團總部所在地,雖然不是城市最高建築,卻有一種寶劍出鞘的霸氣。當時規劃建設時,有道行高深的風水師曾經獻言,這棟建築的外形氣貫長虹,太過鋒利,殺氣太重,盡管商場如戰場,但是戰場講究的是審時度勢運籌帷幄,鋒芒畢露隻會招人嫉恨。那個從下流社會一步一步踐踏著對手屍骸走進上流社會的男人在陰損辛辣之中卻有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剛烈,也許是那個過程雖然驚心動魄,但也算有驚無險,便堅持劍走偏鋒的哲學,殺氣和霸氣都是一位功成名就者經常用來震懾別人的工具。

    果不其然,風水師的話很快得到驗證,林氏集團在搬入新建的總部不久,接二連三的出現投資上的重大失誤,金融泡沫在接連錯誤中迅速的破裂,一夜之間,集團的財富翻著翻的縮水,謠言滿天飛,在股市上大筆投資血本無歸,而自己的投資者頃刻間紛紛逃離,平時關係不錯的銀行也見風使舵不肯繼續砸錢,資金鏈就此斷裂,拿不到工資的員工們開始罷工,收不到錢的債主們開始圍追堵截的逼債。就這樣,一個演繹過商界奇跡的新貴隻能絕望的從自己親手締造的大廈上隕落。

    林一峰遐想過父親一躍而下情景,那個仍然健壯的男人肯定不能像鳥兒一樣在空中劃過一道曼妙的身姿,淒愴和悲涼令他再計較細節上的完美也不會刻意矯情的追求完美的赴死姿態,所以他隻能像一隻笨拙的企鵝揮著無法讓自己飛翔的胳膊重重的砸向堅硬的水泥地麵,把自己砸得支離破碎,趕來收殮的殯儀館工人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用一塊破布把那團全身骨骼都摔成粉碎的屍體兜起來,就像兜起一團鼻涕。

    他在離開世界之前似乎沒有打算留下多少東西,除了給兒子留下這套發跡前棲身的舊房子和一筆緊巴巴勉強能讀完大學的經費之外就是提前幫自己選了個埋骨灰的地方,在遺書裏麵他要求兒子務必將自己埋在那個人跡罕至的山坡上。

    強勢威嚴的父親一直是林一峰心靈上的陰影,他唯唯諾諾的從來不敢自作主張的去獨立思維。那個打兒子出世便抱著恨鐵不成鋼激憤卻又要寄予厚望的男人幾乎使用殘忍的方式折磨自己的繼承人,他希望他在魔鬼地獄般的生存環境中成長為跟自己一樣強悍的人物,然後接掌自己的衣缽。五歲那年,林一峰便被父親用一種近乎心狠手辣的方式拋棄在離家千裏之外,一個荒涼的山村一座快要崩塌的破道觀裏跟一位啞巴般的潦倒老道生活。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那位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肮髒不堪長滿跳蚤虱子的瘋癲老道都不是個世外高人。這位整天沉默寡言老道似乎沒打算教給一個屁大孩子什麽清靜無為之類高深的道家哲學,也沒有打算讓他知道一點關於養生修行或者舞著桃木劍抓鬼或者端著羅盤看風水的旁門左道,若不是看在孩子父親拿得出一摞厚厚鈔票的份上,這位平時靠鄉親們接濟偶爾能做場超度亡靈法事改善生活的老道絕對沒有興趣讓自己那間耗子橫行的破道觀變成托兒所。

    老道對蒙蔽鄉野百姓搞搞裝神弄鬼的把戲還算擅長,帶孩子隻能不得已而為之,沒有念過幼兒師範學習過幼兒心理學,加上終身孤老,沒嚐過女人做過父親,性格自然乖張刻薄,心靈陰暗近乎變態狂。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在被自己父親拋棄在那裏之後就等於陷進了可怖的魔窟,不論春夏秋冬,三伏三九,每日天蒙蒙亮便要起床到山後的懸崖瀑布下衝涼,蹲著馬步站在那裏任由飛瀉直下的激流衝刷。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林一峰完全了解了看似軟弱無形的水流強大的力量,最開始的時候,他經常被那種連綿不絕的力量拍打到昏厥過去。從五歲到十歲,整整五年時間,林一峰都是被那個無聊的老道逼著做同一件無聊的事情,從開始的一個小時,到最後不吃不喝一整天,他的身體沒有顯出什麽強壯的征兆,依然單薄瘦弱,而且皮膚在經年遭受瀑布衝刷後顯出病態般的蒼白,卻再也沒有生過病,好像五年的受虐經曆僅僅有這麽一點好處。

    十歲那年,老道終於在悄無聲息的睡夢中翹辮子了,沒有給相處五年的林一峰任何像樣的遺物和遺囑,那把做法事用的桃木劍在扔耗子摔斷後還是林一峰用麻繩綁好的,木劍上刻著兩個醜陋的篆體字,好幾年之後林一峰才知道那兩個字念做白起,隻是不知道算是老道的道號還是名字。

    五年沒有見麵的父親在林一峰眼中已經成了不折不扣的陌生人,隻是憑感覺認為這個氣勢囂張趕過來替老道收屍並接自己迴城的男人應該是自己的父親。浪費了五年本該美好的童年時光在懸崖下衝涼的林一峰終於迴到了現代文明中,一個更棘手是難題擺在麵前,那個從不看書讀報的老道從來沒有教他認識過一個字。在那個破落的鄉村道觀裏,做為一個文盲並不可怕,也毫無危機感,但是在高度發達的文明世界裏,文盲有著寸步難行的悲哀。好在世上無難事,就怕有錢人。他爆發富一樣的父親對知識的崇拜體現在一擲千金的豪放上,不惜重金一口氣請了六位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做自己兒子的啟蒙家教,希望再花個幾年時間打造出一位經世奇才。

    結果總是事與願違,人生最關鍵前十年中,林一峰有一半時間是在變態狂的虐待下渡過的,難免在心靈深處留下陰影,孤僻和自閉讓他對知識接受的速度異常緩慢,那六位自詡聰明絕頂的高材生對這個大腦皮層異常厚實的學生總是難掩失望的搖頭,好在那份豐厚的酬勞給了他們繼續散播文化火種的信心。

    林一峰不聰慧,但絕對不愚笨。到了十八歲的時候,依然艱難的學完從小學到高中的所有課程,然後參加了高考,結果沒讓望子成龍的父親滿意,也沒有讓靠著他七年免受失業之苦的六位大學高材生怎麽丟人,好歹考上了一個大學,屬於那種是個人花點錢都能完成高等教育的三流野雞大學。林一峰對自己的成績還算滿意,雖說是個野雞大學,但是學校還算有個學校的樣子,也沒有人真的勉強學生去做野雞,就算要做也要靠自己抉擇,老師為人師表,上課喝酒打牌泡女學生,學生豺狼虎豹,罵人打架鬥毆嗑藥丸,隻需混個四年,學校便輕輕鬆鬆向社會輸送一批足以活躍聲色場所的人才,學生則簡簡單單拿到一個裝點門麵的文憑去坑蒙拐騙。

    還能怎麽樣呢?他用手摩挲有些僵硬的臉,苦笑,天亮之後校園裏肯定會傳遍關於他精神崩潰的流言,一個曾經的富家二世祖淪落成窮得叮當響的孤兒再到精神分裂,這樣的故事既離奇又符合邏輯。

    其實林一峰一直都很低調,若非他獨自替父親料理喪事的照片登上市晚報的夾縫裏,可能至今都沒有幾個同學知道他是林氏集團的太子爺。做為曾經的富二代卻從來沒有享受過富二代的實質,父親的冷漠和沒有歡樂的童年倒也罷了,特別是在那個富豪子弟聚集的三流大學裏麵總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沒少受到侮辱和歧視,在盲目跟風互相攀比的氛圍下,那些身家不如自己的同學都是出入豪車,把頂級名牌武裝到牙齒,每時每刻都把自己裝扮成一隻五彩的公雞炫耀繽紛的羽毛,也隻有他,曾經在林海市算得上名號的林氏集團唯一合法繼承人總是一副超脫於世外的窩囊模樣,整天一身山寨運動校服,蹬著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全身都響的破單車,這輛單車還是父親林不凡送給自己十歲的禮物,也是有生以來唯一的禮物。因為這麽垃圾的裝備讓林一峰成為那個以炫耀自己祖宗功績為榮的學校裏潛伏最深的富家公子哥,就算他願意宣傳自己來自林氏集團也沒有人相信,所以他在大一的時候就榮膺學生們評選的極品邋遢男榜首。麵對同學們的鄙視奚落嘲弄甚至是羞辱,林一峰表麵上裝作不以為然,內心裏隻能用“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體膚。”之類的狗屁話來yy,以安撫自己抑鬱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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