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碧華已經開始顯懷了,小腹微凸,頂起寬鬆的亞麻衫。她罕見地畫了厚厚的妝,眉毛修得尖細,唇間一抹朱紅,幾乎辨不出原本的樣子。她扶著陸明燁的手臂,看了一眼陶鹿沒去管她,走到葉深麵前去,大約是在裏麵說了太多話,她的聲音微啞,“葉先生。”

    葉深立在原地沒動,也沒迴應。

    盧碧華端詳著他又道:“我是陶鹿的媽媽盧碧華。”

    葉深頂起帽簷,看了她一眼。

    “我女兒年紀還小,從前生活環境也單純,辨不出好人壞人。”盧碧華聲色轉厲,“不管葉先生你是如何哄騙她留下她的,我盧碧華告訴你,若是你敢對我女兒有一絲歹念,我和她爸爸一定叫你悔不當初!”

    葉深把頂起的帽簷又壓下來,手插褲兜站著。

    陶鹿叫道:“是我要留在他這裏的!”

    盧碧華堅信女兒是受了歹人誘哄,哀聲道:“鹿鹿,聽話迴家。就算你爸爸不該動手,但是做父親的氣頭上就是打你兩下又怎麽了?要是天底下的孩子都跟你似的氣性大,一個個都要離家出走不成?你去問問跟你同齡的人,誰從小還沒被爸媽打過兩下的?就是你明燁哥哥——”她按著陸明燁的胳膊,“我親眼見過的,從小調皮給你阿姨管教,就不知多少次了。”

    陶鹿不妨給她拆穿,雖然那日頂著臉上紅痕去見葉深,多半已暴露內情,隻是不說總還有一分遮擋,這會兒卻給盧碧華赤、裸、裸叫破,那一巴掌不是旁人——就是她的親生父親賞的。

    陶鹿臉色漲紅,叫道:“明燁哥哥,你快送我媽迴去!”

    盧碧華見女兒怎麽說都不聽,發怒道:“我看出來了,你就是安心要拿住我們做父母的錯處,不肯原諒,為所欲為,是不是?”

    “您也知道是錯處?”陶鹿冷然道。

    葉深伸手推了推女孩肩膀,示意她繼續往屋子裏走。

    溫醫師已經站在門口等了。

    陶鹿迴頭,對上葉深催促的眼神,跺跺腳,一轉身衝進了屋裏。

    溫瑞生遞給她一杯茶。

    她端著白瓷茶杯在沙發上坐下來,隻見圓幾對麵還放著一杯殘茶、細膩的白瓷口上染了一抹朱紅,是盧碧華唇間的顏色。她媽媽想來端莊注重禮儀,會留下這樣的痕跡,想必在喝茶的時候極為心神不寧。

    陶鹿想著,視線投向窗外。

    窗外,盧碧華正對著葉深激烈說話,她揮舞著手臂,若不是有陸明燁扶著隻怕要撲上去。她似乎問了什麽,葉深手插褲兜答了一句。

    盧碧華伸手就往葉深臉上招唿。

    陶鹿猛地站起來,卻見葉深微微後仰,避開了那一巴掌;然後陸明燁扶著猶氣憤不止的盧碧華慢慢往外走去。葉深頓了頓,又在門外的躺椅上坐下來,晃了兩下,把棒球帽拉下來遮住臉,似乎是睡了。

    陶鹿把目光挪開,投向落日熔金的天空。她看了太久。

    溫瑞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開口溫和道:“日本人喜歡把黃昏前的一段時間叫做‘逢魔時刻’。他們篤信這是一個被詛咒了的時間,所有的邪魅和幽魂都會在這時候出現在天空中。而單獨行走在路上的,會被迷惑而失去靈魂。”

    陶鹿輕聲道:“鈴木合香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她對上溫瑞生的視線,解釋道:“她是花樣滑冰的日本選手。”

    溫瑞生翻開了陶鹿的諮詢冊,引導著話題,“據說你四歲開始學花樣滑冰,是因為在滑冰場遇見了一位叫楚涵的小哥哥。據你母親說,你小時候很喜歡這位隻比你大一歲的小哥哥,經常跟他一起練習,由此走入了花樣滑冰的職業生涯——是麽?”

    陶鹿嗤笑一聲,看了一眼殘茶杯盞上猩紅的口紅印,淡淡道:“我的媽媽對我還真是不了解呢。”她頓了頓,輕而堅定道:“不是。”

    “那麽從你的角度來講,故事應該是怎樣的呢?”

    “我爸爸以前是學花樣滑冰的,隻是一直沒混出名堂來,後來結婚有了我,就下海經商了。我一直記得,很小的時候,在外婆家,有一天外婆和外公不在,我爸本來不知道因為什麽正在打我,忽然電視裏播放了一段花樣滑冰的比賽,他就丟開手去看電視不管我了——我一直記得,是花滑讓我免於挨打。”陶鹿頓了頓,克製住情緒,盡量直白不帶描繪地講述,“但是我媽說是我自己腦子裏的幻想,因為我們還住在外婆家的時候,是我兩歲半之前的事情。她說那時候的我不可能記事兒,一定是我幻想出來的。不管究竟是真是假,我一直當成真的來記著。”

    “你爸在你很小的時候就打你?”

    陶鹿眼圈驟然發紅,她沒說話,隻點了點頭。

    溫瑞生道:“被打的小孩子記事兒的確會早——麵對生命威脅的時候,為了活下去,幼體隻有盡早記憶,才能提高存活幾率。”他平淡溫和地說著驚心動魄的話,又問道:“

    你的童年生活怎麽樣?小時候父母感情好嗎?”

    “很痛苦。”陶鹿掙紮著壓下嗓子裏的哽咽,“我經常躲在門後,看到我爸揪著我媽扇耳光。”她頓了頓,又道:“我媽洗澡的時候都會帶上我,這樣外婆進來給她放衣服的時候,她就可以把我抱在身前、擋住胸口胳膊上的淤青紫斑。”

    她攥緊的雙拳發顫,像是又迴到了不堪的童年。

    “所以你學花樣滑冰,是為了完成你父親未能實現的夢想,進而避免挨打,是麽?”

    陶鹿艱難點頭。

    溫瑞生毛筆輕勾,在成因分析的社會因素一欄寫下前兩條診斷結果:

    一.幼負成責,負重學習

    二.家庭內部人際關係緊張,父親對母親、孩子存在長期家暴。

    溫瑞生又道:“我看了你的病例,專門諮詢了花樣滑冰的教練。他說花滑一般腿和腳比較容易受傷,而像你這種程度的腰傷卻很罕見。你能解釋一下嗎?”

    陶鹿僵住,她抿緊了嘴唇,像拒不開口的河蚌,再不給出迴應。

    她不肯說出腰傷的原因。

    溫瑞生安靜等待著。

    陶鹿從背包裏取出一本陳舊的日記本,珍重地放在紫檀木桌上,輕聲道:“溫醫師再見。”

    日記本上染著清雅的茉莉花香。

    溫瑞生手指輕撥,翻開折起來的那頁,是女孩最近的一篇日記。

    “奶奶,這段時間我偶爾會覺得,自己的存在是沒有必要的。

    如果連爸爸媽媽的幸福裏都可以沒有我,那麽我還會是誰的不可或缺呢?

    沒有人吧。”

    “可是地瓜很甜,我一時舍不得去死。

    我會再來看您的,還有喬生哥哥。”

    溫瑞生歎了口氣,看向金烏西墜的窗外,正是逢魔時刻,獨行者是會被邪魅迷惑失去靈魂的。水磨方磚上,女孩和男人的影子挨挨蹭蹭,親密無間。

    溫瑞生目光微凝,悲憫一笑。

    出頤園的小徑上,陶鹿正仰著腦袋打量葉深下巴上的紅痕,時不時跳一下想看得更清楚,“是被我媽的指甲刮傷了嗎?”她躥來躥去,幾乎要把自己絆倒。

    葉深無奈,按著她腦袋把人輕輕壓下去。

    陶鹿絞著手指,不安道:“對不起,讓你背了罵名……”

    “又給我添麻

    煩了?”

    “啊?是……”陶鹿聲音低落下去,“又給你添麻煩了呢。”

    “也不是第一樁麻煩了。”

    跟那天在醫院,他說過的話一模一樣。

    陶鹿眨眨眼睛,笑道:“那我請你吃棉花糖好啦!”

    她指著正嗡嗡作響的棉花糖機,興衝衝要了兩支,“我請葉哥哥吃雙份的喲!”

    葉深失笑,他看起來會想吃棉花糖嗎?

    陶鹿摸了摸褲兜,忽然臉上的笑容垮下去,“……沒、沒錢……”

    這一刹那,她才意識到,自己好像一直身無分文地跟著葉深,不隻蹭吃蹭喝蹭住——還蹭救護車、蹭心理諮詢、蹭……棉花糖……

    會不會……有點過份?

    她吐吐舌頭,歪頭看向葉深。

    葉深卻並未在意,很自然地摸出錢夾,低頭翻了幾枚硬幣。

    圓圓的硬幣被他隨意地夾在修長的指尖,“當啷”聲連響,它們歡快地躍入賣棉花糖老爺爺的鐵皮錢盒裏。

    陶鹿歪頭望著他,一直看一直看,看到眼睛泛紅。

    她喜歡的男人呐,在這朗朗乾坤下,熠熠生光。

    作者有話要說:天呐!小天使們你們上一章的留言好暖!終於知道為什麽把你們叫作小天使了~

    感覺自己被一群小天使圍著,要融化在聖光裏了嗷~感冒算什麽~我還能再戰五百年~

    比心比心,二更奉上,大家晚安明天見!來,兔子準備好被誇啦~!發揮你的想象力!

    ps:感謝每天都很努力的在吃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7-08-1109:19:17

    葉不理鹿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7-08-1117:5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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