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秋末,未申交接之時,日色已漸薄,斜斜的灑下來,微微餘熱。柳嵐與唐巧嫣正在蘭林宮的湖心亭裏賞魚。柳嵐之父柳侍郎與唐巧嫣之父唐翰林是同年進士,素有往來。兩人雖說不上是青梅竹馬,倒也是自小相識。自入宮後,兩人相對其餘二妃,自然要親近些,走動也相對頻繁。

    唐巧嫣捏碎了一塊藕粉蜜糖糕,撒在了波光粼粼的池子裏,隻見各色的錦鯉遊弋而來,爭相搶食。柳嵐端著白玉茶盞,淺飲了一口。眼光停留在了唐巧嫣的纖手上:“妹子手上的這個黃金九絲鐲子做工倒極精致的。”唐巧嫣微微一笑,轉頭道:“不過是別人家挑剩的。有什麽精致可言啊?”

    此話一出,柳嵐已經會意,估計就是這幾日皇帝的賞賜。四妃子中,現在尹妃最得聖上歡心,每一季禮部的貢品中,皇上都是第一個賞賜給尹妃的。後宮中人,對這些最最上心了。此時從唐巧然笑意盈盈的嘴裏,還是可以聽出幾絲的酸意。

    柳嵐身邊的貼身侍女如夜腳步急促的走了過來,喚道:“娘娘-----”似乎有事情頗為急著想稟告。柳嵐微微朝茶盞吹了口氣,責道:“急什麽,沒瞧見唐妃娘娘在啊。”抬頭朝唐巧嫣笑道:“奴才們不懂禮數,讓妹妹見笑了。”

    如夜朝唐妃行過了禮,這才道:“娘娘,方才從澄碧宮傳出的消息,皇上下旨讓尹妃娘娘遷居上水宮。”柳嵐的手隻覺一燙,茶盞裏的熱茶已經晃到了手上。而唐巧嫣的正塊藕粉蜜糖糕“撲通”一聲,一整塊的掉到了池子裏。兩人相視一眼,雙方眼裏俱是驚訝之情,忙道:“為什麽?”

    上水宮位置緊臨冷宮,偏僻而長年沒有人居住。這一道聖旨一下,擺明了尹妃已經失寵。可宮內之前並無半絲風聲,才幾日之前,皇帝還賞賜了很多東西給尹妃。所以兩人一聽到此消息,皆覺震驚。

    如夜迴道:“尹妃也不知道是犯了何事,正在宮內啼哭,說是要見皇上。”柳嵐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宮內成也因一人,敗也因一人,尹妃自然是得罪皇上了。卻又不由的歎了一口氣,人人皆說女人心,海底針。可皇帝的心呢,怕是比海底針還要細上千倍萬倍的。

    昭陽殿雖不關心宮內其他幾位娘娘們的事情,但這個變化到了傍晚時分,也傳到了眾人的耳中。墨竹一邊侍侯阮無雙更衣,一邊解氣的道:“總算明白了什麽叫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還算便宜她了,竟敢打小姐一巴掌?我們小姐是誰,從小到大,何曾受過這個罪。奴婢巴不得將她碎屍萬段--------

    ”

    阮無雙輕笑了出來:“真看不出來,我們墨竹的心真的是墨做的,就是黑。”墨竹沒好氣的道:“小姐,這個時候你還笑得出來,幫那個人說話-----”阮無雙靜默了一下,輕聲道:“她應該不知道是我的,對她來說隻是打了一個下人而已。”

    一名侍女進來稟報道:“皇後娘娘,木清姑姑求見。”阮無雙抬頭看了墨竹一眼,有些意外。木清的身體最近一直很差,怎麽會這麽晚到昭陽殿呢?墨竹放下了手中的衣物,迎了出去。

    木清的身子本來頗為豐腴,但一年多的日子下來,已經消瘦的隻剩下骨頭了。見了阮無雙,扶著墨竹就要跪下來。隻聽阮無雙道:“木姑姑,你就不要多禮了。快坐吧。”木清躬身道:“謝謝皇後娘娘。”

    阮無雙瞧她的臉色暗黃如臘,看來依舊不見好轉,反而有加重,關切的道:“前段日子,禦醫開了藥方,可有照著吃?”木清道:“一直吃著呢。謝謝娘娘關心。”

    說了一會兒話,阮無雙看她的表情似乎有話要說,心下有幾分的明白,有些話木姑姑不想當著墨竹說。便吩咐道:“你先下去吧。不用侍侯了。”見了她退了出去,阮無雙這才開口道:“木姑姑,有什麽事情就直說吧。”

    木清看著她,阮無雙隨意的披散著如雲的長發,雅致的小臉越發顯得清瘦了,忽然歎了口氣道:“皇後娘娘,木清雖然身為下人,也是從小看著您長大的。有些事情奴婢一直想說,可-------”阮無雙道:“木姑姑今天定是下了決心要告訴我了,所以才來的,不是嗎?”

    木清點了點頭,轉頭瞧著鎏金台的燭光,溫潤而遙遠:“當年太後娘娘嫁給先帝,外人隻知道是高宗皇帝指的婚,卻不知道太後娘娘當然根本是極愛先帝的。可一進府邸才知道,先帝早有了姬妾。其實這在皇子中也是極為正常的---哪個皇子不是這樣子的呢?”阮無雙淡淡地苦笑了出來。他或許是個例外,也或許是在她進府之前,已經將姬妾遣出府邸了-----

    “可太後娘娘向來心高氣傲,一開始並不懂得隱忍,偶爾先帝去寵幸姬妾,便會吃醋,與先帝吵鬧。可越是吵,先帝就越發不理她,冷淡她。一直到了後來,太後娘娘才發覺先帝並非是愛她才求高宗皇帝指婚的,而是為了借助阮家的勢力----先帝愛的是一個姓歐的妾室---”正說話間,墨竹掀了簾子進來,打斷了木姑姑的話。

    墨竹道:“小姐,有一個內侍求見。”阮無雙有些訝異的抬了頭:

    “是誰?”墨竹迴道:“奴婢並不認識他,本來要打發他走的。可他說是奉皇上口諭過來的。”

    一個內侍正站在外殿,他的臉隱在明暗不一的紗幕角落裏,見了阮無雙,這才將整個身子移出了陰影裏。阮無雙渾身一震,這張臉她永遠不可能再忘記。

    她冷冷地站在那裏,朝墨竹吩咐道:“你先下去休息吧。”她一直想弄個明白,他當然到底是受了誰的指示?

    他朝她走了過來,繞著她的周圍走了一圈,眼裏似乎極為不解:“阮無雙,我一直不明白,你身上到底有什麽,能這麽迷惑皓哲?”她一驚,他竟然膽大到敢直唿他的名字。但腦中卻像是抓住了一些事情,身子一個激靈,似乎有蓋子正要掀開,有什麽東西就要釋放出來了。

    那人看著她,冷笑著道:“我想你一直以來都很想知道那個夜晚的人是誰吧?”她站在那裏,動彈不得。有些東西忽之欲出!但她卻有種想逃的衝動。她搖著頭!不,不會是那樣的-----就算他將她一輩子禁足在殿裏,她也心甘如飴。這樣的話,過往的一切,他對她,至少還是有幾分是真的----他隻是受不了她的不貞而已!

    那人一動不動的盯著她,仿佛是看著饑餓中的獵物:“我今天就告訴你吧,當年太掖湖邊留霞樓裏的人便是當今的皇上,你的夫君。”明明已經猜到了,可真真切切的從他的口中證實了,她隻覺得從裏到外渾身的冷,從裏到外渾身的疼,幾乎站不住腳了。她曾經一直以為的東西,原來都是空的,都是假的,一直都是。

    那人卻笑了。她隻見他嘴巴上揚著,很是興奮,臉上的肉不停的顫動。他的笑聲應該很大吧,可她為什麽什麽也聽不見呢?死命死命的掐著自己的手心,可竟然沒有什麽知覺,原來痛到了極致竟然會沒有感覺,隻是麻木而已。她慢慢,慢慢地退著,一直退到了有什麽東西擋住了她的背,無法再退為止。

    她什麽也無法做,隻是搖著頭,大口的吸著氣。仿佛不這樣的話,她就要無法唿吸了。過了好久好久,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問道:“為什麽是我?”那聲音飄渺而陌生,怎麽會是她的呢?

    那人走了過來,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為什麽是你?當然是你,隻能是你!因為你是阮家的女兒!”他的聲音越來越冷。她想看他,但眼神卻飄忽著,一點也瞧不清。

    他放開了她,轉過頭看著牡丹花格的窗子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一個血淋淋的故事。皓哲的母親叫憐英,生在一個山青水秀的

    小村莊裏。可有一年大旱,顆粒不收。村裏的人就出來逃荒了,我跟她是一起出來的。到了京城,她先找到了活幹,竟然幸運的進入了當時的太子府邸做婢女。她很是開心,太子府邸的工錢很高,她可以寄迴去接濟家裏人。可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太子妃竟然看中了她,把她帶到了身邊。她更是開心,跟我說她竟然會有幸伺候日後的皇後娘娘,真是天大的福氣。可是--------可是我們當時都沒有想到,這是她噩夢的開始------”

    他轉頭,惡狠狠的道:“是你姑姑阮玉瑾設計的。因為憐英長得很像先帝的死去的寵妾。如果她一直做最下等的婢女的話,先帝根本不可能看到她。可她被阮玉瑾收到了身邊,太子看到了自然不可能放過了。憐英沒有法子,隻好做了先帝的妾室。可阮玉瑾見她在先帝那裏很是得寵,又產下了兒子,怕日後蓋過她。所以不肯放過她,在她產下皓哲幾天後,就讓木清在她的湯藥裏下了毒,活活的將她給毒死了-------”

    她靠在了那裏,緩緩閉上了眼睛,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帶著這麽多的恨,要的不隻是江山,還要他們阮家人的命。所以是她,所以隻能是她!

    真相是如此的傷人!她寧願不知。可她今天知道了,應該是到了他想了斷的時候了。

    那人笑著看著她,仿佛在欣賞她的痛苦:“阮無雙,被人利用很痛苦吧。從一開始,皓哲就設計好的。他不先奪了你的身子,你如何能答應這們婚事。可令我奇怪的是,皓哲還沒有表明是他奪了你的身子,你怎麽就已經答應了呢?不過,這並不防礙我們的計劃。娶到了你,就等於得到了阮玉瑾的幫助。雖然我恨她入骨,但沒有辦法,那個時候不得不借助她的勢力。果然不出我們所料,在阮玉瑾的幫助下,皓哲很快得到他所想要的了。那麽接下來,阮玉瑾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猛得睜開了眼睛,眼裏滿是痛楚:“姑姑-----姑姑也是他殺的!”其實阮玉瑾是自己不想活了,並非皓哲所殺。可他沒有否認,能讓她更痛苦的事情,也就讓他更愉悅。

    他笑了出來,盯著她,一字一句的道:“現在,你,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她好象沒有什麽吃驚,隻靜靜的看著他。她臉上沒有半絲的害怕,有的隻是死寂般的平靜。

    他有幾分失望,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瓷瓶,在她眼前晃動:“這是皓哲命我給你送過來的。你放心,無色無味,隻要一口,你就可以永遠擺脫了。”扯過了

    她的手,放到了她手裏。

    “你放過無雙,所有的一切都由我來承擔。”木清不知道何時站在了他們後麵。顯然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那人斜睨了她一眼,仿佛聽到了一個笑話似的,大笑了出來:“你---你算什麽東西。不過,你也不用急,你最多也隻有個把月的時間了。”阮無雙閉上了眼睛,原來他對木姑姑也下了毒。

    木清“撲通”一聲朝他跪了下來:“一切都是我的錯,不關皇後娘娘的事情。當年的毒是我下的,也是我親手灌給她吃的。”那人咬牙切齒的道:“死,你以為這麽容易。我就是要讓你們阮家永遠的消失。讓你看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看著阮無雙手裏的瓷瓶,嘴角冷笑著:“在這個宮裏,皇上想讓某人三更死,那人活不到五更的。”他轉身離去,哀莫過與心死,她知道了真相,已經對她和皓哲之間畫上了結束的句號。兩人再無任何的可能了。

    禦花園內夜風如號,他看著不遠處的紫一閣,默默地道:“皓哲,這都是你逼沈叔的。”若不是皓哲如此的在意她,他不會對阮無雙動手的。皓哲連別人動她一下也不舍得,他怎麽還能狠的下心,動她的家族呢!

    木清扶著跌坐在地的阮無雙:“無雙-----是我害了你。”阮無雙搖著頭,低低地道:“一切都是命。”後宮從來都是如此,怨不得木清,她的所作所為皆是奉了姑姑的命令而已。想必他的母親不是第一人,而在這宮裏也不會是最後一人。

    搖晃著站起來,一步又一步的迴到了內寢。軟軟的跌坐在地上,全身無一絲力氣,連想動動手指,仿佛也是力不從心的。隻能坐著,呆呆的坐著。月光透過斑駁的窗戶透了進來,明淨而淒美,隻是不適合她。

    聽說人生如戲,若有午夜夢迴,真的希望這隻是一出戲,隻是她的一個噩夢罷了。可笑的是,戲有開頭,有□、有結尾,有起承轉合,有跌宕起伏,人生也有初露鋒芒,有如日中天,有暮色晚秋,有旦夕禍福,有絕處逢生。但她已經一無所有了!曾經她以為她擁有很多,但卻不知道那才真的是他的一出戲罷了。

    戲是假的,恩愛夫妻不同床、同胞兄弟不一娘,日行千裏不出房,今天是農夫舍人,落泊書生,明天就是達官貴人、皇親國戚。可是發生在她身上卻是真的。過往的一切隻是他的一場戲,僅僅是他一出戲而已。原來曾經所有的繾綣溫柔,恩愛纏綿都是戲!隻是她不知,還一味地沉迷-----

    他是

    如此的恨她,恨她們家族,從兩人相遇之初開始,就已經算計,就開始布局。如此一步一步,處心機慮,等的無非就是要將她們除去。

    卷縮在角落裏,好冷,那冷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來自她的心底,仿佛是從骨骼裏滲透出來的,連每條經絡裏都侵滿了冰冷的寒意。她以為她會哭,可是她竟然沒有,連一滴淚也沒有落下。隻是覺得冷,好冷,渾身止不住的顫抖。

    他與她之間的一切,需要一個死,才能嗄然而止。此生此世再不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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