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有言:江南三尺富庶地,天家寧府論翹楚。

    說起來,這寧家可也真是個傳奇。寧秋宇時任天官,身兼太傅之職,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翻手為雲覆手雨也不是虛言。可他卻在春風得意時毅然辭官歸隱,領著一個鎮國候的虛名致仕還鄉,從此便再也沒有過問朝堂之事。這樣一個富貴閑人,縱然遠離京師賦閑江南,卻皇恩不絕。十多年來,每逢大節佳期,宮中的賞賜從未有過一次的遺漏。傳言皇上始終敬寧秋宇為師,在他麵前恪守學生之禮。

    寧夫人沈氏晚煙,本為前護國將軍沈致之女。前朝曾有禦駕親征,沈將軍為救先帝而沙場陣亡。先帝感其忠義,賜封將軍孤女為“德瑜公主”,與先帝兄妹相稱,入皇室宗譜。後沈氏嫁於寧秋宇,自皇後正宮鳳來殿出降,十裏紅妝,一時傳為佳話。二人成親後夫妻恩愛,育有一子兩女,膝下再收一義子,視為親生。

    寧府長子寧慕葉,得其父天縱之才,受其母皇族教養,文采風流天下讚,驚才絕豔士無雙。據傳,皇上本有意提攜寧慕葉入仕,許下文淵閣大學士之高位,卻被寧慕葉叩首婉拒,自言乃是閑雲野鶴之人,若皇上有所差遣必不敢辭,官場生涯卻是多謝皇上抬愛。萬歲雖多有憾意,仍不以為忤,每每與其論及經史子集天下大事,笑稱寧慕葉為布衣卿相。

    寧府次子寧慕陽,雖非寧家嫡親血脈,但亦是一介翩翩公子,於商道之上甚有異稟天賦,寧家的大半產業都交由他打理,足可見其在寧家的地位。據說,寧府二位小姐幼時出遊,於山林中巧遇一遍體鱗傷的小乞丐,將其帶迴府中。一年後,寧家一反往日的低調,大擺筵席,揚言收一子取名寧慕陽,承寧家姓,續慕字輩,名入族譜。

    寧府的兩位小姐自小養在深閨,極少在人前露麵,本無人有幸得見芳容。可寧府一家皆容貌出眾,且有人曾在寧府宴席上見過五歲的寧氏姐妹,小小年紀便驚為天人,長成後是如何的一派國色天香,自是不言而喻。

    於是民間有一首歌謠便流傳開來。

    寧家有二女,雙生為並蒂。一言貌傾城,一言容傾國。傾城不得見,傾國深閨鎖。江南少年郎,日日愁眉坐。

    “誰家的孩子這麽無聊?”聽完整首歌謠,慕雪已經一頭黑線,“閑的沒事去搶劫金鋪都好,編排我們做什麽?”

    慕顏跟著抱怨:“帶著人皮麵具,他看得見我們長什麽樣啊?這不擺明了蠱惑人心嘛。”

    誰說寧家姐妹貌美的?誰說的誰說的誰說的!?所謂人怕出名豬怕壯,她們倆之所以要易容,就是為了避免麻煩,結果這些風言風語竟然還是傳遍了整個江南。那她們倆這些年的低調是為了嘛?為了嘛……

    傾城傾國的寧府二女垂淚。

    她們一副滅頂之災的表情逗樂了身邊人,十年過去也還是絕色美人的沈晚煙抿唇輕笑,一左一右地擁著女兒的肩:“我家的慕雪慕顏本就比那歌謠裏唱得還好,怕什麽?”

    “娘,你這是自家賣瓜自家誇啊。”慕雪小貓樣地磨蹭著沈晚煙,逗得她止不住笑。

    “是嗎?”沈晚煙說著就捧起了慕雪的臉,故作姿態地仔細察看,“那讓娘看看,我們家的兩個小西瓜長得怎麽樣了?”

    慕雪也把腦袋湊了過來,對著阿雪品頭論足:“娘,這西瓜怎麽不是圓的?賣不了多少錢吧?”

    “娘,你旁邊的那個西瓜怎麽白白的?是不是放在麵粉堆裏滾過了?”慕雪反擊。

    “娘,你看西瓜居然還會說話?是不是西瓜精變的啊?”

    “娘,西瓜上麵怎麽還會長鼻子眼睛?咱們要不要請個道士來驅個邪?”

    “娘,”慕顏撒嬌似的拉住母親的手,“我們把那個西瓜給切開吧,大熱天的。”

    “娘,”慕雪微笑,好像不知世事的孩子,“買一送一,要切就兩個一起切吧,我把那個麵粉西瓜免費送給你。”

    “你們兩個喲……”撐不住自家女兒的俏皮話,沈晚煙一人擰一下鼻尖,開心地笑。

    慕雪頑皮地眨眨眼,伸手就想去刮顏顏的鼻梁:“麵粉西瓜,你要切開你姐姐我啊?真是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

    “你不是也把我‘買一送一’了?”避開她的手,慕顏不屑,“敢情你就是講究姐妹情誼了?”

    慕雪一本正經道:“這叫不離不棄,知道不?”

    “謝了,那你還是離棄我吧。”顏顏完全不為所動。

    “不,我怎麽會如此待你呢?”一把抓住顏顏的手捧在胸前,慕雪深情款款地柔聲道,“上窮碧落下黃泉,縱然是天崩地裂、海枯石爛,我都不會放開你,不會丟下你。我對你的愛,如同黃河浩蕩東流水,如同黃山巍巍不老鬆。哦~我的顏顏~你不記得了嗎?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你我許下了‘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誓言,你忘了嗎?”

    “……那是唐玄宗和楊玉環……”

    “嗚~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們兩前生的名字。難道是老天可憐我的一片癡心,所以讓你恢複了記憶?我真是太感動了~~嗚嗚~~”

    慕顏:“……”

    ……原諒她吧,正常情況下,她實在是扭曲不過阿雪的,她認輸了……“娘~~”她受傷了,她已經內傷到要吐血身亡了。

    把無語凝噎的慕顏摟進懷裏,沈晚煙好笑道:“你們兩姐妹就不能消停消停麽?總是這麽打嘴仗,孩子似的。”

    “不吵吵嘴,那日子過得就太無趣咯。”身後傳來一道好聽的男聲,吐字發音間音色溫柔,一字字都似纏繞著綿綿情意,不經意間就撩撥到心底最深的那根弦,誘惑至極。

    眼睛一亮,慕雪下一秒就從沈晚煙身邊消失,再下一秒已然出現在那人的背上,嚷嚷道:“居然比我們迴來得還晚,怎麽樣,你這是要造反嗎?”

    “我哪兒敢啊。”反手托住慕雪以免她滑下,寧慕葉背著她原地轉了兩圈,笑道,“再說我這不是快馬加鞭趕迴來了麽。就為了特地拜見一下寧府的大小姐二小姐呀。”

    “油嘴滑舌。”慕雪嗔他一句,摟住他的脖子,整個人都掛在了他身上。

    慕顏比較實在,寧慕葉剛走到麵前,她的手已經伸得老長:“閑話少敘,寒暄省略,有沒有帶禮物迴來?有就趕緊上繳。”

    “小財迷。”寧慕葉搖頭輕笑,一手把慕雪往上托了托,一手探進懷裏,取出一藍一紫的兩個細長梨花木小匣子遞過去。

    慕雪打開,兩支做工精巧的木簪子安靜地躺在裏麵。

    仔細看了,她那支刻的是紫藤,枝枝葉葉繞著木簪,鋪開了一樹的清雅。阿雪的那支雕上了桃花,嬌嬌俏俏地開在了枝頭,彷佛瞬間就會綻放。看得出來,這顯然是下了苦功的,兩隻簪子上的做工全都栩栩如生,仿若實物。

    把簪子拈在了手裏,一股清香便迎麵而來,淡而又淡,卻令人心曠神怡。

    慕顏學醫多年,她第一眼就認出了這是何物:“水扶柳?”

    “嗯。”寧慕葉輕描淡寫地應了,

    “這可是長在東山絕壁上的奇木,入藥素有奇效。它做成的香料,據說可以避毒避邪,更是皇家貢品。”慕顏嘖嘖感歎,“用水扶柳做簪子,太奢侈了,簡直是暴殄天物啊!”

    慕雪跟自家兄長咬耳朵:“把這種東西給了顏顏,你不怕明天就被她碾成藥粉了?”

    寧慕葉笑,言簡意賅:“那是皇上賞的。”

    言下之意是,那是賞賜,要是毀了……那孩子你真是出息了。

    “來,娘幫你戴上。”看出慕顏的確有那意思,沈晚煙忙把簪子拿過來。把顏顏發上的那根紫玉釵取了,細細攏好她的一頭青絲,挽出個垂月髻,再將木簪斜斜地給她簪上。

    滿意地看了看,當娘的讚道:“果真好看,我家的慕顏出落得越發標致了。”

    一句話,就讓當女兒的紅了臉:“娘……”

    “嘿嘿,顏顏害羞了。”慕雪趁機落井下石,唱念俱佳地一詠三歎,“這水靈靈的小模樣,我見猶憐哪~哪~哪~~”

    慕顏:“……”她又內傷了。

    “我也要試試。”

    接過顏顏遞來的她的那支木簪,慕雪又不想從寧慕葉背上下來,可自己弄顯然不可能。左看右看之下,就看見自家那同樣我見猶憐的小弟正走過來。

    直接忽略他身邊準備撲過來的那位脫線老爹,慕雪朝著寧慕陽招招手:“小陽,過來過來。”

    把湘姌安置了,再和父親交代了這次靈州的事,寧慕陽才得空,入眼的就是趴在大哥背上向自己猛揮手的慕雪。她隻用左手攬住寧慕葉,本就不太安穩,現在更是半直起身子,看起來更加搖搖欲墜。

    才舒展沒多久的眉心再次聚攏,寧慕陽加快腳步。

    “來,幫你姐姐我把簪子戴上。”

    賞鑒寶物,主管寧家商業的慕陽也是個中行家。隻見他略挑了眉,邊給慕雪取下頭上的藍色琉璃釵,邊道:“是水扶柳做的?”

    “皇上賞下了一塊水扶柳,我也無事可做,閑時就雕了兩隻簪子,就當逗小妹們玩吧。”對於自己這個能幹的弟弟,寧慕葉一向都是讚賞疼惜著的,此時就把來由給說了出來。

    “光想著你妹妹,”兩個女兒一個都不讓他抱,寧秋宇不樂意了,把氣撒在了倒黴兒子身上,“你爹爹我也喜愛那水扶柳,你怎麽就不想著給我也做方木刻?”

    寧慕葉無奈:“……料子不夠。”

    “我看是你小子沒良心,對你爹爹我沒孝心,不懂得討我歡心!”

    “爹……”

    “少頂嘴!我還沒教訓夠呢。你看看你,及冠之年已過,旁的不說,居然連個兒媳婦都沒給我娶迴來,孫子就更是沒影了。你是不是存心要急死我啊?還有……”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寧秋宇大有滔滔不絕之勢。寧慕葉撫額。

    “還不是爹爹你的眼界高。”乖乖地趴著不動讓弟弟給自己挽發,阿雪的嘴巴卻不閑著,慣例地給自家兄長幫腔解圍,“上次那個李家小姐,你嫌棄人家訥於言辭,娶過來也是個悶葫蘆;上上次那個趙家二姑娘,你又說人家張口子曰閉口女誡,‘太過’知書達理,進門之後怕家裏人都不自在。”

    顏顏默契地接下去:“上上上次那個,叫什麽來著?唔……哦,對了,是王家的長房媳婦的妹妹,你看了看,說人家身材嬌小怕不好生養,這就又不成了;上上上上次的娉婷姐姐,又好說話又是旺夫命,但那可是咱們自家的近親啊,怎麽能成親呢?上上上上上次……”

    這麽一溜兒數下來,寧秋宇從氣勢如虹到抓耳撓腮,等阿雪數到“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次的那個誰家的小誰”,脫線老爹大人已經委委屈屈地縮在夫人身邊,反省自己到底是不是兒子至今娶不到媳婦的罪魁禍首……

    對著顏顏比出一個v字手勢,阿雪接著咬耳朵:“記著啊,你又欠我一次。”

    “知道了。”輕輕碰了下阿雪的頭,寧慕葉寵溺地笑道。

    慕雪的頭發又黑又亮,及腰,鋪展開來就是一匹上好的錦緞。寧慕陽以手指為梳,細心地一點一點梳理著她的發,絲綢般的青絲從他的指間緩緩流淌過,那樣細膩的觸感,讓他的表情柔和了下來。

    他的技巧極好,手指翻轉間一個精巧的彎月髻便成了形。給她簪上簪子,看著她迴眸眉眼彎彎地一笑,一縷笑意自他淡漠的眸中劃過。

    寧府後院裏其樂融融的景象,看得經過的下人都不由會心一笑,靜靜地行去,不敢打擾那一家人共敘天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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