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四年

    江南靈州

    江南水鄉,天時地利盡占,自古以來便繁華不勝。此時正當是早春三月,草長鶯飛,楊柳拂堤,暖風如醉。川流不息的城中大街上,雖熙熙攘攘,但還是融融恰恰。

    可是,若是細向人流中看去,卻會發現其中有兩人的神色,與這一片閑適之景不太相符。

    那兩人一人著白,一人襲藍,皆是普普通通的一身布衣長袍,有意無意地微垂了頭,看不太清樣貌。兩人間相隔十來丈遠,在人人悠然的街上卻是步伐匆匆。前方一身白衣的人時不時迴頭瞥一眼,見那藍衣人還是緊跟在身後,步伐更是漸漸加快。到後來幾乎已經算是小跑,可還是無法甩掉身後的人。

    三條街跑下來,到了護城河邊的一個僻靜處,白衣人終於是停住了腳步,略帶不耐地迴過了頭:“我說,你還要跟著我多久?”聲音清澈幹淨,活脫脫一位翩翩風采少年郎。

    藍衣人就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不遠不近,不言不語。

    白衣人見狀,好看的眉禁不住一蹙,又往後退了一步:“再不說話,我可就要走了。”

    那人還是不出聲,卻是立刻又向前進了一步。

    三步的距離,沒有絲毫的改變。

    “我說……”白衣人撫上痛了好幾天的額頭,無奈地道,“這位兄台,你到底是想怎樣啊?”

    “……報答。”半晌對峙,那人終於吐出幹巴巴的兩個字,語氣平板。

    頭痛得更加厲害,白衣人長長歎息:“我說過不用了。”

    “有恩必報。”依然還是一板一眼的迴答。

    你這是報的哪門子的恩啊?和恩人比賽馬拉鬆,看誰更有耐力嗎?再說隻是幫忙在樹上撒了一把迷藥,幫你迷翻一群不知道幹嘛的路人甲乙丙而已,這就算是“恩人”了?喂喂,孩子,做人的道德標準不可以高尚成這樣的啊啊啊!!!

    在心裏狠狠腹誹了一番,臉上的笑容卻是越發溫和了起來,白衣人道:“施恩不求報。兄台若再如此,豈非把在下的好心給醃臢了?那又是報的什麽恩?”

    藍衣人看他一眼,語氣不變地重複:“報恩。”

    “我說了我不需要你報恩……”

    “報恩。”

    “兄台你到底是意欲何為啊?”

    “報恩。”

    “這幾日下來,你天天為我張羅諸事,算報答過了行麽?”

    “報恩。”

    “……你除了這兩個字,還會說別的嗎……”

    “……”

    這樣讓人鬱卒的對話,饒是心智如他,在接連五遍的循環中,還是很大意地崩塌掉了。

    “混蛋,你到底是打算報答我,還是想要氣死我啊!!!!!”白衣人終於大吼出來——在心裏。

    他不明白,十幾年不遇的良心發作一次,怎麽就招來了這麽一位人才?不,應該說他好好地在樹上睡著覺,這位被一群人追著打關他什麽事?你說他幹嘛好死不死地撒了迷藥下去?撒也就撒了,反正自家honey不會不給他補貨。可是看了這位傷得不輕,他不知抽的什麽風,居然又給送了傷藥。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這是做的什麽孽喲……

    白衣人暗自抹淚。

    “……尹鈞……”

    當這句話響起來的時候,沉浸在悲傷中不能自拔的他,甚至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停頓了好一會,才明白是這位在自報名姓。可是他有問過這個嗎?這位現在這麽積極是要做什麽……

    看著對方那張門神臉,白衣人不情不願地勾了一下嘴角:“在下雲寧。”

    既然對方打定了主意要當狗皮膏藥,甩也甩不掉,走也走不開,雲寧還真拿他沒什麽辦法。所幸他好歹還知道沉默是金的道理,一路上都話少得可憐,除非雲寧閑極無聊和他說上兩句,這位尹先生幾乎就是無語到底。看著沒什麽不方便的,雲寧也就隨他去了。

    當然,這絕對不是因為這位尹先生似乎有錢得很,幾天下來都把衣食住行安排得妥妥帖帖,讓雲寧不用掏自己腰包的原因。絕對不是哦~~~

    雲寧依舊停留在靈州,日日踏青賞花,好酒好菜,尤其是不用自己花錢,日子過得無疑十分快哉。

    可今日,他居然主動提出要請尹鈞喝酒。即使尹鈞還是沒說話,可是從他那有片刻挑高的眉毛,也不難看出他的驚訝。

    “尹兄這是什麽表情啊?”

    折扇輕搖,衣袂飄飄,白衣翩然間便翩躚如蓮。雲寧閑庭散步似的走在大街上,毫不在意周圍少年女子看著他紅了臉。

    “……”

    算是習慣了這位的少言寡語,雲寧也不惱,一笑之後便繼續前行。

    尹鈞走在他身邊,不易察覺地覷了雲寧一眼。

    他清楚地記著與這人初遇的情景,那是他活到現在最狼狽的一夜。

    那個夜裏,他被刺客追殺,因為先前一不小心著了道,內力被封了七成,他隻有暫且忍下一口氣,策馬奔逃。境況危急之時,鼻尖卻飄過一陣奇異的芳香,他和刺客便紛紛墜下馬來。

    他記得自己當時是驚訝過的。

    自小就用奇藥仙丹養著,雖然不敢說百毒不侵,可尋常的藥物卻當真是奈何不了他的。如今,他察覺到不對就瞬間閉氣,在隻吸入少量迷藥的情況下還會中招,足可見對方的能耐。

    他繃緊了身子,等著對方現身——連刺客也一起被擺平,可以猜測不是敵人。可這是他從小養出來的習慣: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要記得保持警惕。

    “喂,大半夜的,你們這是在搞什麽?”

    出乎他的意料,響起的居然會是慵慵懶懶的少年音色,帶著初醒的小小低啞和被人驚擾的惱怒:“不知道吵醒別人睡覺,是會被驢踢到死的麽?”

    他循聲抬起頭,隨即微微眯起了眼。

    那夜的月色清亮得異常。

    憑著極好的眼力,他看見了那粗壯高大的樹上,從枝繁葉茂間探出了一角雪白,一雙手仿佛無限慵懶地輕撥開了樹枝。白衣的少年郎緩緩直起身,轉眼卻又懶懶地斜靠上了樹身,隻慢慢地掀起了眼簾,把如水目光投向了樹下。

    他很奇怪,明明那少年的話裏很是有一份憤色,為何眼神卻是那般的不喜不怒?

    恍惚間,不知怎麽地就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驚采絕豔的老師就是這樣立在他的下首,帶著這樣不辨深意的神情俯視下麵一群匍匐在地的人,一聲輕笑後轉身向他,屈下了那雙黃金價的膝,低下了高傲一世的頭顱……

    “你們這是……”那少年在一圈環視下,最後將視線定在了他身上。他看見那少年與他一樣微眯起了眼,像是沉吟了一下,才似笑非笑地開了口,“傷得挺慘的啊。”

    當然,一夜追擊,肩上被人開了彩,小腹上那一刀也不輕,加之馬上顛簸失的血,他知道自己的狀況絕不算好。

    可是他還是不發一言,隻與少年對視著,不出聲,不求救。

    少年的笑意陡然一濃,月光暈染下,那張清俊的臉看起來卻格外魔魅。

    他聽見少年如同歎息的聲音。

    “好像……遇上有意思的事情了啊……”

    還有,有意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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