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變


    第二卷天邊


    第一百八十七章為人師表


    我一直以為夫妻辦事是水到渠成的活,即便沒有類似學堂裏一幹同學的荼毒,稍聽得周遭經人事的說說也該知道如何為之了。比如天賦異稟的我,不過我第一次倒真不是和銀鈴,而是和佩兒。如果第一次就麵對的是銀鈴,可能還真會有些障礙。


    不過既是個小吏,也該經過學堂熏染和官場浸淫。快二十了,結婚都不知多少年了,除去前麵幾年確實有男子發育上的原因,為表示對萬歲陛下的無比崇敬,且從十三歲開始算起,七年行不得人事,就不僅是生命中少了很多樂趣的問題了。想到此處,得小心地周遭看看,若是銀鈴看見我此時表情,怕就有一番訓斥要受。


    銀鈴倒沒隨在身邊。片刻前,伊人帶著快樂的語氣打發我出去想轍,別打擾她午睡。


    賊心不死地問要不要我們夫妻倆模擬一下現場,以便有第一手教學資料。畢竟許多日未嚐行事,怕生疏了,缺失了什麽重要步驟不好。銀鈴打著哈欠搖著頭,打完哈欠又笑著哼道:大色寶寶。


    親了一口已然閉目睡下的銀鈴,便隻能一人出外尋思了。


    此事又不宜和他人討論,當真憋死我了。


    父親避難歸來,和我一樣在院內晃悠,不期然在後院花園遇上。這日父親似乎有心事,便問父親所為何思,父親搖頭不答。父親見我也愁眉不展,也問我有何憂慮,我亦低頭不語。


    我們爺兒倆終於一齊踱到廊邊坐下,二人相隔不遠,卻各懷心事。


    心中煩悶難解,決定換個話題。說起一件一直沒打聽差點忘了的事。


    “上次韋縣丞來稟報的盜我墓之事,後來如何了?”


    “恩,司馬防大人處理及時,應對得當,在長門亭設圈套將賊子們全抓了。”父親隨口答道,我覺得或許父親擔心的事情便和此事有關。我隻知道自己要是一心想著某事,提其他事時,常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完整話來,父親本在苦苦思索,卻如此快的迴答,定有問題。


    “父親也正憂心此事?”


    “哦,你已猜到為父所想了?”父親倒不是很驚訝:“此事有些麻煩,陛下終已知曉,但為父還沒想好該如何為此事定論上計。”


    “當日,兒聽得墳塋中竟有另一人屍骨,也甚是慌亂。隻是出征在即,便生生按下心思。後來在陳倉酒肆中聽得此事,反倒自己想明白了。若真如此,便說明我想的都是對的,便無什麽意外了。”我反倒忽然輕鬆起來,隻覺得眼前已經豁然開朗。


    “不要亂說什麽自己墳什麽的,不吉利。”父親似乎也有些釋然後,才忽然想到這個問題:“傳言不假,以前我們也談過此事,可憐的大皇子,雖然送出了宮,但已染病邪,終究沒保下來。後來何氏一封後,便差人來問,為父也是怕她太傷心,便編了個故事。況當日,所有隨行人都以為是我的赦兒夭折了,你母親思念你,又怕你真的故去,在黃泉無依無靠,還年年祭祀你。呃,呸呸,這話說了不算。為留皇上皇後個念想,便稟說為避宋家人追殺,兄長與我商議趁那次出行派人送了出去,隻是至此全無了音信。不過,此兒脖後有痣,或許某日可以尋迴。此事當日隻有我和你母親知道,那個假的朝東的申家墓裏的才是真正的皇子。我等為陛下也算盡忠了,隻為讓那孩子能麵朝父母的方向,讓那假墳頭都朝了東。皇上皇後賜的東西,我們也盡埋於此墓中,以為陪葬。可恨那些當年工匠,我並未虧待其眾,須知有些封國大葬為保其密,常將工匠一並殺害為殉,我厚待而遣歸,這幹人怎還是起了貪念。此事已泄,讓陛下知曉,我如何解釋,著實令為父頭疼。”


    “可惜,也正因於此,好事者常將我當作那個失蹤的皇子。”


    “哎,是啊,往日還在四輔政之間說過。嗯,不提了。現下為父頭疼的是,與陛下繼續圓謊,給他們留個念想,則那墳墓逾製,必給有些人口實,日後定有文章;實話實說,前後迴答不一,欺君罔上。當年實在不該一時心軟,為此撒謊。”父親歎了口氣,手按了按頭側:“不過也不打緊,掩不過去,就實話實說,求陛下寬恕。反正,今上現今也不是無子。又這麽多年了。”


    “父親不必焦慮。若此事捅上去,陛下責問起來,您便說為掩宋家人耳目,而故意為之。”


    “傻兒子,所有恩賜都是宋家被滅,何皇後掌**之後才行賞的。時間自有先後,如何過往不分?”父親還沒意識到我已經想出法子了。


    “按說曆經二次禍亂,黨人也該都被剿滅了,尚還有我等存世。宋皇後一脈本家大業大,哪能那麽容易湮滅?卓賊被按在西川,董家也都被抄了,可還能在山裏動用上百號人伏擊我等。”我已經開始笑了。


    “那又不是真的董家……哦,哦,哦。”父親忽然明白過來,整個人都欣喜起來:“既可以讓董代袁,則以宋代未名又有何妨,此李代桃僵之計,妙啊!願聞其詳。”


    “宋家殘餘沒法報複皇上,尋在外遺失皇子的晦氣還是可以的。畢竟是您送出去的,他們自然會在上闔打聽消息。您埋賞賜於墳塚,還將此墓移出祖墳之所,大張旗鼓地將賞賜作為陪葬埋下,然後放走所有工匠。便是為了掩此等賊子之耳目,以示皇子已死,斷了這幹人之惡念。為防萬一,您還命人日夜守衛,致使此墳二十年無憂;未想,此等宵小竟為了驗證墓中是否有嬰兒骸骨,不惜趁陛下收迴平安後,去刨墳掘墓。”


    父親豁然開朗,隻是轉念一想:“不過,如此的話……那幹賊人,便一個活不成了。”


    “作惡之心存二十年,此等人留於世間又有何益。”這番說完,我也覺得自己夠狠了。


    “罷罷罷,子睿所言極是。”父親開心地扶著我肩膀站起,“這番我便好受多了。不過,子睿啊,你想好怎麽和那個不能盡人事的小吏說了麽?”


    “咦,父親,您也知道了?”我不好意思地撓著頭:“您如何得曉?”


    “還不是你娘親。這些老娘麽,就愛嚼這些……要說我才認識你娘時,她倒不說這些的。不過從她嫁給我後,即便當年還是小姑娘時,我便聽的都是這些。這都二十多年咯。”父親歡快地站起:“說吧,子睿此等大事竟能如此巧妙,那件……小事情,應該沒啥問題吧?”


    “非也,智正不知如何啟齒,父親可有妙計?”其實原本似乎我已經忽然想到了些什麽,不過聽到父親提到母親年輕時候那份歡快,讓我不禁聯想起父母年輕時的樣子,忽覺得很是向往,若我真能隨雙親一起長大,又會怎樣?


    “為父長於汝母,未嚐有此礙,很快便有了你,能有何計?不過……為父予你些藥,若兒實無計可施,可贈與他。”父親神秘地貼近我,聲音越拉越低:“開始陛下擔心你無後,曾怕你此事上不行,便賜了些藥,讓為父轉贈於你……是那種催情亂性之藥,陛下當年十幾歲就吃了,這不就有了長公主和那大皇子……”


    “哎呦,還有一事。”父親忽然顰眉:“如是這般解釋,便有一個漏洞——大皇子可能尚存於世間,不知其在何處,且無法證其生死。若有居心叵測者推出一人,捏造一幹依據,說他便是,挾其而亂天下,何如?昔年陛下自皇後處知曉後,亦恐此患,故未敢命人多方查找大皇子。”


    “父親莫怕,天下已傳言似鑿鑿,皆言我是此子。我固不否其實,則天下無人可爭。況太子已定,賊子無可乘之機,師出之名了。”


    “我也聽過,可……唉,希望誠如子睿所言了。”父親稍稍鬆了口氣,便又怪笑道:“那藥,吾兒要不要?”


    “那兒且先拿著吧,實在無詞,便贈他。”心中實想著:反正拿了不吃虧。


    拿到手的是一盒白丸和一盒紅丸。父親還解釋用法道:白天吃白丸,精神充沛;夜裏臨場吃紅丸,耐力持久;一次一粒,最多三日為一藥程。此藥雖好,不要貪吃哦。皇宮內侍出品,陛下指定特供。


    拿著這樣的兩盒藥,我都不知該往哪去。隻得先迴自己的屋,未及門口,卻聽見兩位懷孕女子正在交流懷孕心得。尤其愛暢談最近和夫君置氣,夫君不敢違逆的快樂感受。


    前麵還可聽聽,後麵覺得太過邪惡,實在聽不得隻得躲到議事廳去。捧著手上兩盒礙眼的藥丸,越看越覺心虛,差點想拉開地板到密室裏呆著。


    終於瞄見銀鈴送走薑夫人,趕緊溜迴自己屋裏,先藏好藥丸為上。


    銀鈴卻立時跟了迴來,還閂上了門。


    “小東西,幹嘛去了?”伊人似乎還在剛才氣氛中,心情很好,但語氣頗不好:“偷聽不下去了吧?聽到你腳步聲了,我才故意和她那般說的。後來聽不下去,又跑哪去了?你剛鬼鬼祟祟在幹嗎?”


    這一串問話,相當犀利。頗費我一番口舌,有能說的,有不能說的,有適宜說的,有不適宜說,有說的,自然也有沒說的。


    不過那兩個藥盒的事我倒是照實說了。


    銀鈴紅了臉,貼近我:你真的很想要麽?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紅著臉:想要,許久沒要了。


    我們靠得越來越近,尤其嘴間很早便貼著了。仿佛是要說什麽,但什麽也沒說。


    必須澄清的是,我沒吃藥。


    而且必須聲明的是,我可以圓滿完成藥的療效。


    晚上吃完飯,被父親拎出去,問是否吃了那藥。


    老實答曰沒有,反問父親為何有此一問。


    父親表示曾路過我屋,且窗戶隔音不好。


    父子二人皆沉默片刻。


    還是父親搶先責問是否太猴急了些?或對胎兒不利?


    需對父親詳細解釋道:“銀鈴告訴我:“薑夫人講於我聽:“子涉與我言道:“太醫令答我:“此時節,行事不甚,勿擠壓婦腹,則無大礙。”””””(注:不符合標點符號規則,作者故意為之)


    第二日大早,神清氣爽,看著身邊伊人仍睡得香甜,便自己輕輕起身出去。現在這般倒真不怎麽會弄醒她了。


    到後院舞陣兵器,覺得身體舒暢了,又到馬棚去牽馬。


    自府側馬門牽馬以出,卻見門口立一少年官吏,目不斜視,身不稍動,靜默恭謹,佇於門側一馬車前。見其身著尚書台的小吏官服,心道怕是來等父親去尚書台的。便上前行禮,問是否需我去與父親通稟一聲。


    這廝見我,似有些緊張,忽一拱手一躬身行禮,再起,聲音開始頗大,卻越說越小:不知越侯可有閑暇,望賜片刻與卑吏,有一事討教。


    心中大驚,這也來得太快了,但麵上還需盡量淡定。隻得拴馬與柱,張手請道:與我來。


    我府深處亦有後園,其中有亭。此間寬闊,耳邊蟲鳴嗡嗡,院內鳥鳴喈喈,遠處雞鳴陣陣。既然在屋內會為人在外偷聽,不如尋一開闊之所,以防周圍有人。


    一路急思應對,卻也沒什麽好辦法。因我還是覺得自然而然便成,哪有什麽不成之理。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有何為難之處,且請道來?”我還盡量壓低聲音。


    “我六歲娶吾妻,時妻已十四。況自幼提攜,恐吾憊懶,庭訓甚嚴。”這小吏聲音更是細微,若不是我耳朵甚好,怕真聽不清楚:“若妻視吾,則不敢迴視;出言,而不敢迴;指手畫腳,我竟不敢稍動。行房之時,聞聲見妻已兀自戰栗,何能成事,如之奈何?”


    心中憐道:可憐的娃,這妻子少時管教也忒嚴厲了些。相較來說,銀鈴真是溫柔,我反倒算是被寵溺壞了的。


    “如之奈何……”我沉吟片刻,忽有一計:“醫曰:對症施藥。但請尊夫人不可視君,不可語君,不可擅動手足便可。”


    “如何?”


    “可令尊夫人以布蒙其眼,口銜枚,汝再以細軟綢緞輕縛其手足而束於榻……”自己忽然頓住,思忖一下,覺得此法甚是惡趣,不可為旁人道也。忽想起與兩位夫人首夜,還需教些常識:“若是首次,對妻需溫和些,若見血,便勿過甚。此事,需適度。以後不怕夫人了,便無需用此種辦法了。”


    “若今夜不成,明日便請休沐,我自有他招。”自然想到實在不行,就給他藥。若還不行,我也無他法了。或許隻有請銀鈴再出馬,再好好勸這位夫人自己在家先收斂兇焰了。


    打發走他,我還蠻輕鬆的,算了結一事。出去溜一圈馬,看望一下城外諸人,關心一番今日飲食,才興衝衝迴城。


    迴府後,卻發現任小姐來了,自然先是感謝我的相助。聽她提及不日便將由此間秦侯府邸侍從護送歸秦,我也甚慰。但任小姐卻還有一番心事,說到當日所言,可以辨明那日上林苑中無禮之人,不過義父不在,自己不知如何是好,便來尋我。


    我皺眉道:太常大人仍未迴還?


    忽自責:都是我擅作主張,給他老人家放假,這老頑童怕不在外野夠,一時是不會迴來的。


    “無妨,就由我去尋他們的不自在。”心情正好,便要去郞署大鬧一場。忽想起當日與仲道兄所言,便覺得東宮門人也需查驗。


    未及出門,卻又被趕來的仲道兄截住:“老師不知為何,尚未歸府。可這太學授課如何可耽誤?咦,任小妹,你如何來得此處?”


    這二人正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我卻慨歎:這父女倆算是玩瘋了。


    “哎,沒事沒事!我去尋人教習。實在不行,我請入太學講習兵法與諸生以充數幾日。”必須承認自己有點頭腦發熱,過於輕鬆隨意,亂放厥詞,完全沒想著後果。一切的一切,竟隻是擔心被仲道兄阻礙了我去尋人晦氣。


    仲道兄倒算挺開心地被我勸走了,不知是我把他忽悠暈了,還是他早就暈了,他那馬車在門口轉了幾圈,才上得正道,而且居然不是去太學或者太常府的方向。正待調侃,任小姐卻打岔道:我就這般去麽?


    我終於冷靜下來點頭道:似乎是需改變一下為好。


    幘冠一加,換一身侍衛官服,帶上同樣裝扮的宋、小援、葛涼諸人與我一同進宮。


    門口戍衛很是不盡職,居然沒盤查,隨由我一句話,就讓我的隨從跟著我進去了。我承認過於開心,讓自己有點飄飄然,有些地方便沒了規矩。


    不過這日,我本就是要做佞臣的。


    如何做一個好佞臣,是有很大學問的。


    比如,先需與陛下搞好關係。


    我這日又尋了個由頭去拜謁義父義母,說自己還要南去戡亂,將要離去,心中不舍。


    卻被陛下懷疑是因銀鈴懷孕,實被妻趕出來。


    我問,陛下如何這般想。


    陛下冷笑道:你母後也是懷過數次的;那段時間就連朕也有幾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皇後沒借機發作。不過偷瞄義母大人,她卻在似有不舍地看著我,全無注意到旁邊夫君的“不當”言語。


    兒臣今日確有一事,此番上巳山中與皇子公主被伏,誠令人驚悚莫名,顯董賊之勢在朝中仍有殘餘。恐日後有變,兒臣想查問一下東宮太子屬吏和郞署諸郎。此二處者,皆多新人,奸佞有機可乘之地也;若有疑者,兒臣先稟於父皇,父皇可先命人監視之,使其無法為患,再圖遠放,以竟萬全。


    何不擒而審之?


    恐其所依仗者狗急跳牆,危及宮城內外。此番臣都帶了四個侍衛在外,便是防其事敗而暴起。徐圖之,則其事敗而欲行兇,也不得借力。況天下初定,皇城內不應再起波瀾。


    陛下顯然有些心有餘悸,聽我再一番危言聳聽,更是坐立不安。畢竟這次上林山中別苑之禍事著實有點大,而今上當時就在山下不遠之處。經我此番鼓搗,陛下必疑身邊或有奸佞,而且絕非個例。


    實則,這番便可勘定我的佞臣之實,自省吾身,今日之事實為惑亂聖聽之妄舉。


    這番垂簾與人交談便累了,估計簾外魚貫以入的這些新官或郎官們也累。一直聊到日頭西斜,問的皆是姓名,歲齒,字寫得如何,有無何長項等等。


    不出仲道兄當日太學中所言,那日諸兇焰無禮之徒,竟有三人隨了太子,雖不是什麽大官,但卻可隨侍太子左右。


    還有兩人尚在郎署,不過“有意無意”問詢郎中令這兩人如何時,似乎提及也將要分派給司隸校尉,掌此間秩序。有意思的是,那三個跟著太子的都是一口洛陽官話,這兩個卻都有青州口音。


    任小姐耳朵真是件寶貝,若我越國有此人物,聽一句便可記住故往人物,有些玄虛便更好做了。


    不過最終我提上去的有十幾個人,隻是提到此五人時,我卻“實話實說”,昔年曾在太學中兵刃執於吾,後速速告退,未明其理。


    另外的數人,卻是可調去某處的建議。這些是宋和葛涼在後麵小聲討論的。


    “而至於有根有據值得懷疑之人,似暫無一人。皇城內應早已安全,兒臣多慮,擾了父皇母後的清淨,實智之過。”


    場麵上的理由和想做成的事情,並不需要是一樣的。官場浮沉,智已深諳此道。但是有些時候,需要有些運氣,但實話說,我運氣大多時間一直很好。比如,銀鈴和佩兒都便宜了我;又比如,這次。


    陛下卻說那五個無禮之人之舉,聯想當日山間之事,不可不疑。皇後直接說送東北長史府,為娘親自修書一封,交由汝小舅處置。


    心中大喜,未用我再提醒,陛下便能想到此處,甚好。何老娘更想到這種處置辦法,真是讓我都想多叫她幾聲我的娘也。


    “蔡太常未見迴,聽說有你的功勞?”陛下忽然又掛上了一種不明的笑容。


    兒臣一時興起,擅予九卿休沐,兒臣有罪。


    無妨,博士祭酒今早於你覲見之前便來稟報諸事之因了。那便遂你心願,你便教幾日兵法。朕也甚感興趣,到時,朕也擺駕去聽聽。


    陛下拿兒臣取笑了,兒何敢教什麽兵法。


    不是你與博士祭酒說的?


    奇怪,我以為就銀鈴有這愛好,怎麽博士祭酒這人也盡和我來這套,尋我記不得的事情唆擺我。


    不過君命難為,而且今日想要目的都達到了,未免陛下轉口,隻得咬牙承接下來,一發討他歡心。


    出來與已累得不行的眾人迴家,一路便痛斥此事,將仲道兄置於饞臣之列。


    任小姐終於忍不住說:那真是您說的……


    “我會如此沒溜?”我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早上興奮過度衝昏頭了。


    任小姐竊笑點頭,餘下三鳥賊居然附和著點頭。


    按說,我應該帶張林的,至少也能起殺雞儆猴之用。


    避免這幹人聊出什麽新火花來,轉移話題問及在我府上的幾個小孩近幾日可好。答說老夫人早請了幾個乳母在府上等候,這陣甚是乖巧,晚上都不怎麽鬧。


    這日真是累得半死,在榻上未及等到銀鈴迴來便睡著了。


    第二日大早我便又起身了,銀鈴卻不在身邊,不知昨晚她迴來住了沒。


    推開窗卻聽得鶯鶯細語,自對麵廂房傳來,其中便有銀鈴,還有另一女子。


    尚未及聽清二人言語,便聽得腳步聲起,似要出來。唯恐銀鈴以為我偷聽偷看,趕緊關窗,迴榻上裝睡。


    片刻後,銀鈴推門進來,我才裝作剛睡醒般:鈴兒怎麽起身如此之早,今日胃口如何?且過來夫君這裏。


    伊人一見我醒了,便開心笑道:子睿如何教的。那姐姐說成了,此番來便為感激。不過她臉色很怪,我提及如何成的,便羞澀推過。


    我便如實上報,隻是裝作仍有些迷迷糊糊狀,若見事不諧矣,便繼續裝死。


    “也就你敢這麽想,敢這麽教。”銀鈴咬著牙,“不過倒算是對症。”


    “你不生氣就好,我也是沒法。你不生氣就好。”我笑嗬嗬趕緊翻身起來,忽然看到銀鈴眼神驚訝後略有不善:“你會不會對我裝睡有意見……”


    “會。”語氣有點冷。


    “我能繼續裝睡麽?”


    “你裝給我看看。”語氣相當冷。


    我趕緊背對她,很是誇張地在榻上趴下裝死。


    伊人被我逗笑了,給我屁股上就是一下:“起來吧,神醫寶寶。”


    “你不是說你舍不得打了麽?”一邊爬起,一邊故意不滿地嘟囔。


    “是舍不得用力打!不打,以後不得反了天了?”銀鈴還故作沉思狀:“得和佩姊姊商量一下這個事情。”


    我決定繼續趴下裝死。


    伊人笑開了花,撫背貼耳輕輕說道:“起來吧,今日你要去太學授課。”


    “你是在開玩笑麽?”我一激靈,趕緊坐起看著銀鈴。


    “不是。”伊人很認真地笑著答道:“博士祭酒昨晚派人送信道,太學的車辰時三刻左右到。”


    “救我!銀鈴。”我努力瞪大眼睛做無助的樣子。


    伊人作高人狀閉目搖頭道:“天作孽,猶可違;汝作孽,不可活。”(注:此句是《孟子》中《公孫醜上》引的《尚書》中《太甲》篇: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今存之《尚書》中此句與《孟子》中這段有字詞上的出入,有些最新出版的版本又有根據《孟子》和東漢應劭的文章引用將其中字句改了的。而且最近考古新進展中還有原本《尚書》的課題,希望過一陣能有原本《尚書》出版及相關研究結果出爐)


    “你能陪我去麽?”


    “我要在家陪焱兒或者淼兒,夫君慢走。”伊人很是愜意地倚在榻上,還點著自己肚子:“焱兒或者淼兒,和父親說再見。”


    “你隨我去也能陪焱兒和淼兒的。”


    “我還要去看顧亦忻、亦怡和雪晴。”


    “母親請了好幾個乳母,她們這幾日乖著哩。”我都開始模仿她時不時冒出的越人口吻了。


    “可那裏好吵,會嚇著焱兒或者淼兒的。”伊人依然不為所動。


    “不會,就我在上講講,那些太學生都是讀書人,不會亂作聲的。應不會驚著焱兒和淼兒的。”


    “哦,哦,哦,你說錯了哦!那些太學生可很厲害的!別說錯話。否則會被人當場指正,那可就糗了。”伊人很是不屑地搖頭加擺手指頭。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們女人可是消息很靈通的。”


    我垂頭喪氣地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焱兒淼兒,請你們母親幫為父穿正裝。”既然要死,至少應正衣冠,呈君子狀。


    伊人笑盈盈地幫我拾掇一番,但最終還是沒有良心發現隨我去。


    坐在堂前,仿佛很久,紋絲不動,看著正門外仍空空如也。


    心中其實緊張得很,想著今日該講什麽。到太學教兵法。我怎會腦袋進水,說出這樣的話?當時真是我說的麽?心中忽然冒出一堆欠抽的人,一起指著我說道:你說了!


    忽見正門一車往過,竟一下子跳起身來。未想車上卻跳下一個肥壯的身影,正是父親大人,隻得迎出去。父親也是急匆匆衝了進來。抬眼看我到近處,正欲說話,卻一把拉住我的手到門旁廊下:“子睿,你擅自給你蔡叔父放了假麽?還說你要在太學給太學生教兵法?”


    我似乎想了半天,但似乎也就一瞬間,迴答也簡單,我點了一下頭。


    父親抽了一口涼氣:你個混小子……準備好了麽?


    我又耽擱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父親又抽了一口涼氣,手捂胸口:“剛見了陛下我才知道這事。哦,你真出息了,知不知道你要去什麽地方?太學!天下最頂尖學子雲集之地。你從未做過教習之事,怎敢攬下此事。自蔡太常重掌太學,太學之風氣為之一新,師生於學堂上自由辯道已成常事。衛祭酒堪稱這些年太學最優秀學子,經學造詣可謂深厚,可他講述經學都常被人指摘其中疏漏。與我談及此事都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雖說你說教習的是兵法,不在學堂教習的六藝之內。然太學之中通曉諸家兵法者比比皆是,身經百戰的將門之後滿目皆是。”


    父親發了通火,卻發現我一直在旁安靜聽著,便也不說話了,還幫我正了衣冠,“小夥子還是很精神的。哎,不過你老師和我說了,我們都別去,讓你無所依靠,下麵太學生若是過於桀驁鋒利,說不定你反倒能有秒計。那我就不去了。陛下可能會去。你自己想法應付吧。攤上你這種兒子,老子真是要減壽。”


    辰時沒過多久,我就上了太學的車。他們來早了,我也沒什麽可以留在家的理由。


    太學這是第二次來,不過是第一次白天來。蔡伯父手書的經文石碑仍佇立與中,周圍也依然沒什麽人。與上次來早了些不同,這次應該是晚到些,耳邊已經有學子誦讀之聲傳來。仲道兄似已恭候我多時,他顯然不怎麽放心自己的那幹學生:子睿賢弟,從老師掌太學後,這太學就有點過於散漫,汝若覺得有些弟子過於無禮,可叱之出。愚兄會在廳旁的簾後,若事有難彈壓,賢弟隻需以簡擊案麵,愚兄即出。


    一路由人引進,直到一人聲鼎沸的大廳為止,推門進入,雜聲頓歇,赫然兩旁目光齊聚,好一片英姿勃發的太學生。不過也定是群難相與的主,昔年黨錮之事,最初也就是這群太學生先鬧騰起來而引發的。(注:此為史實)不過,若不是我經那許多事,我也應與他們一樣吧。


    不管兩旁議論聲,隻管按上朝步子和步數恭謹向前。


    眾太學生以竹簡擊席,似擊節一般,旁有引路者輕聲言道:此太學生恭迎之禮也。


    此聲,與我步伐一致,終止於教席之上。


    坐下前,深施一禮,諸生迴禮。


    “智今甚幸之,得見我漢家驕子。”我朗聲道:“今能至此,此三樂也。”(注:典出《孟子·盡心上》,父母俱在,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子睿知此典故,但怕背錯出醜,又要拍眾太學生馬屁,便直接引出三樂,不敢多說,眾看官可鄙視之)


    言畢,再恭敬揖禮。


    眾生迴禮亦甚恭。


    此廳甚大,設計卻別具匠心,在教席上言語,竟聽得四方都傳來我的迴聲。應是為了師生互相可聞而為此。


    我輕聲問了引導的隨從:陛下說要來,可有旨意要諸生與我等待陛下?或是我先開始?


    “這我卻不知曉。”隨從惶恐道。


    “那便先講吧。”


    這種人多的場麵我卻不怕,秭歸的山中,我曾麵對數萬逃難百姓;在越國我每天得看著下麵令人皺眉的一眾武將;平樂館中我曾麵對數十個嘰嘰喳喳的少女。尤其是最後一條,我忽然覺得什麽大場麵都不在話下了。


    “兵者,國之大事。”我是如是開始的。


    忽有眼前一生向前拜倒,頭枕手與席麵。


    “何事?”我想應是要來找茬的,但我很有禮貌,身體微傾於他顯示關注。不過這麽早找別扭,我反倒心定了。而且這第一句我也沒覺得有什麽問題。


    “太學之中,為何要教兵法?”一聽便著實這是個找茬的。我開講之前不說,剛說一句,大家都萬籟寂靜時,忽然出這麽一句。其實我的真實答案很簡單,不過不能說:頭腦發熱時說漏了嘴,給人逼來的。


    “因今天下尚有亂事,數年不得平複。今春,便打了兩場。陳倉一場,十數萬賊眾,我等手中隻有一千;太一山一場,對方百十有餘,我等五十不足,尚有皇子公主需保全,宮女太監需護衛。此兩場亂事,皆無朕兆,突如其來。除開此,尚有董賊於蜀,諸亂黨餘孽盤踞與天下各處。我等所為者,皆當時一等要緊之事。子曰:君子不器。汝覺當天下有亂事,將事推於行伍粗人。隻需在朝堂上等閑坐看亂事發展即可,自可不學。”這時節,倒是我最清明的時節。


    “何不以文教治平天下,使天下安複不再動亂,此誠正道也。兵者,不詳之器。”此人確實年輕,雖振振有詞,但卻已經背離初旨。我的解釋他無從駁倒,卻自己又開新戰端。孰不知,我未提亂事還分內外,便是等他不覺墮入其中。


    “自春秋時,我華夏便有北狄之亂,文景之治時此禍正盛,雖經孝武皇帝一番征伐,然光武中興時尚需時刻防範。且問,文景光武時,天下治平乎,未治平乎?”此生自知不便再說,隻得拜而罷其問,不過表情還甚是不服。


    “與君所辯之計,便兵法也。道者,自有相通之理。餘所為者,先為之不可勝也。以文景先帝為事由,汝不便指摘先帝之不是。此使吾無後顧之憂,立於不敗之地,而君麵臨無從下手之窘境也。”我先替他開脫,惹得一眾太學生都笑了,他亦莞爾,臉色才好看些。


    忽有一人又拜。這幹太學生果然不好惹。


    “又有何事?”


    “昔年子貢出使,存魯,亂齊,強晉,削楚,亡吳,霸越。一人之言而使天下之勢大變,此兵法與聖人之說,何其重也?”(注:有一部ycxrc先生寫的《子貢出使》小說,對整個脈絡整理得很詳細,也不勞大家翻閱古文了,對此有興趣的,可以看看)


    “魯國無軍,則早為齊所亡;晉國無師,終為諸侯所分。文武之道,必兼而備之。無兵者之事,天下如何終一統於暴秦,後為我朝代之?策士獨為之乎?平時,以文為貴,武佐以戒備;亂時,以武為尊,文佑以明德。無兵臨城下,城上敵為何而降?且問高祖入關之前,有何高人曾在鹹陽勸秦皇退位?今天下有亂,經世之論當學,兵法亦宜知之。兵者,不詳之器也,有兵事者,動輒伏屍百裏,血流成河,君子當避而遠之。然自太史公所撰,黃帝蚩尤之戰以來,凡數千年,天下時有內外亂事,則戡亂平定之事終須有人來做。試問百姓橫遭屠戮,黎民流徙之事,我漢家兒郎豈當袖手旁觀,冷眼觀瞧!智隻一粗鄙人,未嚐敢稱君子,尚有匡扶道統,解救萬民,以正社稷之願。縱臨生死之事亦無改其誌,何況貧富榮辱乎?若君不為此,智與諸將為此,可使君等無需愁及此。但若諸位學之,習之,掌之,則或能在日後保一方百姓社稷平安,又能覓封侯之功,豈不兩全其美。何需拒兵事與千裏,況乎其攸關社稷蒼生。莫使天下百姓與亂事之中譏我等: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抑或肉食者鄙,不足與謀。”越到後麵我越是舒暢,言辭似流水般流利,而且甚至能按下很多想說的話,隻因覺得有被人反問的危險。比如“國之大事,唯祀與戎”,定會為人揪住責問欲置聖人之學何處。我多說了少許廢話,卻都已暗藏陷阱。若有人問及“縱臨生死之事亦無改其誌,何況貧富榮辱乎?”此句突兀所為何解。我便答:既兵法為人所輕,學而為人恥,吾亦學之;縱行伍辛勞,三餐難繼,吾亦習之。


    我不禁這邊說那邊竟有些自鳴得意。似我這等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將陷阱埋伏好,甚至連後著及反複都能想到的,怕天下真無二人了。這一得意不打緊,還真出意外了。


    忽又有一生站起:“越侯大人,勿以汝心度我等報國之誌。竟以此言羞折我等太學生。”


    “何言羞折於汝等?”此問卻有突兀,我未嚐想到有此一問。


    “越侯所引,原為:肉食者鄙,不能遠謀。君何故意改為不足與謀。意有所指乎?”這位年輕人甚是憤慨,問完也未見禮。


    “因《風》之歌者,百姓也,今貧賤富貴之事與往日無有不同;曹劌者,初入戰陣而能大破齊軍之兵家也,其友當為知者。而此句中,我仍為百姓代言,自思量如今時局與當日齊魯之事大異,試問一百姓為亂事所困,顛沛流離,還會質疑為政者之遠謀乎?隻會以為官家無能,不足‘於’謀耳。故特而改之。”我承認我在撒謊,我沒想那麽遠,那個就是沒記清。不過逼問到頭上,我就想得快了。


    “越侯大人既為普通百姓立言,便以為無知小民亦可與為政者相謀乎?”此人立刻想到一處,臉上掛上得意,聲音都不覺的大了起來。雖覺得他這種鄙視黎民百姓的嘴臉令人生厭,但這時和他甚至他們爭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卻絕非明智。他們引用一些我從沒看過的書,甚至我聽不懂的古文也未嚐可知,這辯駁起來就麻煩了。饒有急智,不知道別人說什麽也毫無用處。


    我也不做聲,直接在旁尋出一大塊木牘,於講案上取筆寫下一個大大的“於”(於),然後舉起。看他臉色漸變,稍展示與兩邊學生一看,便放下了。其終揖而跪坐如初。


    我環視諸生,平靜道:“尚有疑乎?”


    忽有一人開始以竹簡擊席,眾人隨即和之,節奏甚快。吾不明其確義,但能感到他們對我的一些讚許。


    我低首伏案答謝,隨即簡聲停。


    “昔日馬服君(趙奢)不過一小小稅吏。”我如是再次開始,先從趙奢講到趙括。這一番重新開始就講這肯定是有心機的。雖然他們表示樂意接受我的教習,但是領教了太學生的厲害的我還是要防著的。我最大的優勢就是十六歲開始我就沒一年不打仗,而這些孩子們,他們最多經曆過動亂帶來的不便或驚嚇,但絕沒像我這樣幾乎場場出生入死。要說我活到今天真是奇跡。而且我的戰績自謙點講還算擺得上台麵,不要臉點講那就是輝煌的不敗,連明孜之敗都變成了我一個人孤身抗敵的傳奇故事。總之,開宗明義講一個懂兵法的老爹和一個隻會紙上談兵的兒子,尤其著意提到父子曾數論兵法,父皆難敵其子的故事,就是要杜絕某些人兵法背得太熟,非要和我摳每個字的訓詁釋義的心思。我覺得自己確實有點心理陰暗了,都想號召太學生一起揭露加鄙視我了。


    這一番先識兵法,後知兵法,再用兵法之事,很是暢快地講了一通。我還很刻意的不用我的所有戰事為例,都是以我大漢上將韓信,霍去病等人之戰例為議。在我層層設伏的言語前,眾太學生終於沒有再上當掉進去。


    很想總結一句:在太學講兵法,不懂兵法是不行的。


    忽覺得這句話蠢得厲害。若說了這句,恐怕得加一句解釋:我知道你們以為自己知道了我所希望你們知道的這層意思,但我不知道你們是否確實知道我所希望你們知道的那層意思。


    總覺得解釋起來的這句話更蠢了。


    但至少我覺得,經此太學一課,荊州同學們應不會再有機會嘲笑我結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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