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夜裏,我又和蘇逸到了他那間小小的屋子。我依舊靠在他傍窗的小床上,看著外麵黑乎乎的世界,看著白月光灑滿潔白的床單,聽著隱隱約約中,蘇逸傳來的喘息聲。我又想起在‘別來無恙’見到的那一幕。那一幕,生生刺痛我的眼。

    而我卻似乎來不及思念簡安川,因為寒假接踵而至,當我在整理東西的時候,宿舍裏一直都在討論那家叫‘別來無恙’的酒吧。原因是他們其中一人正在和酒吧中的一個男生交往。她們討論的時候總會笑得很大聲,然後,她們的目光也會偶爾瞟過我,淡淡的,不留痕跡的。

    我不想理會,因為過完這個年。我便不會再迴到這個地方,與她們所謂的同學情誼也隻能到此為止。我知道奶奶可能不會同意,蘇逸也可能不會同意。但我心底比誰都清楚,按照我們家那樣簡陋的條件,是不可能讀完這四年的。爸爸過世時遺留下來的一筆錢到現在也已經花得差不多了吧。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我第一次要來深圳的時候,奶奶到處去借錢,到處去低聲下氣的,看得我直心疼。

    所以我決定不讀。一個不會說話的女孩,能讀到大學就已經很不錯了。就像爸爸說的那樣:一個啞巴讀那麽多書做什麽,能識字就好了。我知道奶奶不喜歡我不讀書,那是因為她在害怕著,害怕等我真正接觸這個世界的時候,遇到的,隻是挫折。所以她寧願家庭困苦,也不願我不讀書。

    但我怎能拖累她,於是我把我所有的東西都裝進行李袋,很大很大的行李袋。蘇逸看到了就喊:“蘇夏啊蘇夏,你是到哪裏旅遊?就算去旅遊,你也不必把床鋪都帶上吧?”我看著他皺著眉頭,一臉不解的樣子,就笑,不作聲。

    我還在徘徊到底要不要把那個決定告訴蘇逸。他知道了會怎麽樣?距離過年隻剩下三天了,火車上的人很多。當我們坐在火車上的時候,我看著蘇逸,他輕輕彈著他的吉他,不成調的曲子,吹進來的微風拂起他如黑檀木般的發絲。

    他發現我在看他後,也抬頭看著我,然後很瀟灑的一甩頭,笑:“親愛的蘇夏同學,你是不是愛上我了?現在還不晚,我可以勉強接受。”我白了他一眼,扭頭看著車窗外。他笑,低著頭彈著他的吉他。

    當他看到我遞給他的紙條後,一臉的震驚與不敢相信。然後他繃著臉,一字一句地迴答我:“不可以。”我微微皺眉給他看,他不以為意,不容置否地告訴我:“蘇夏,你不可以退學!你怎能退學?因為學費的問題嗎?不用擔心,你就放心讀,能讀多少讀多少,我供你。”

    蘇逸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天空很藍,午後的陽光照在他白皙得臉上,我看著他,有點恍惚。然後我輕輕地搖搖頭,扭頭望著窗外藍藍的天,以及飛快向後退去的景物。蘇逸見我這樣立馬便著急了,他看著我,眉頭皺得緊緊的,他說:“蘇夏,你不能退學,絕對不可以。反正我不允許。外麵的世界這樣無奈,這樣複雜。”

    我淡淡地笑,此時此刻我才明白,原來蘇逸和奶奶所擔心的是一樣的。不過,就算外麵那個世界再怎麽樣複雜,怎麽樣無奈,我終要去麵對的,不是嗎?這是誰都無法逃脫的命運,不是嗎?

    他看起來是真的生氣了,我看見慍色在他的臉上氤氳開,然後慢慢變得悲傷。看著他這樣我就難過,心揪在一起地疼。可我不能心疼,因為我知道隻要我一心疼,將來給大家帶來的,隻會是更多更大的麻煩。蘇逸現在才幾歲,縱使他有那個心供我讀,但我不敢相信他真可以供我讀完這大學四年。

    就算蘇逸真的可以供我讀完這大學四年,我也不能接受。我帶給蘇逸的太多太多傷害與憂傷了,我怎能再帶給他壓力呢?蘇逸看著我,我看見焦急,不安與憂傷都一齊出現在他的俊秀的麵容,於是我緘口不言,看著窗外的風景。

    蘇逸歎息著,他也緘口不言,抓起吉他一陣亂彈,亂七八糟的音符沒有規律地迴蕩在車廂。許多人駐足觀看,一笑了之。我看著他,看著他碎落一地的心。於是我閉上眼睛,緊緊地閉著。我害怕一個不小心,淚水就會偷偷告訴蘇逸,我心軟了,我實在不忍他如此憂傷。

    我們就這樣一直沉默著,一直沉默著,直到迴到那座水鄉也沒說過話,他在那瞬間仿若也啞了般,靜悄悄的,幫我把東西搬到家裏後,他蹙著眉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整個院子彌漫著蘭花香,奶奶坐在那棵大樹下,看著蘇逸遠去的背影,不禁讚歎著:“這孩子真好,每次都這樣照顧你。蘇夏,你可得好好記牢呀。”

    我沉默著,蹲在她麵前幫她捶大腿,醫生說,這樣有助於血液循環。她輕輕撫著我的發,我抬頭看著她,奶奶更老了,滿頭銀發,皺紋也變多了,變得深了,長短不一地掛在她枯黃的麵容上。我看著她瘦得仿若隻剩下骨頭的身軀,一陣難過。

    可她在笑著,就那樣親切安詳地笑著。我看著她有些散的瞳仁,輕輕抱著她,又輕輕地哭。她拍拍我的肩膀,沒有說話。奶奶有時候清醒,有時候不清醒。我帶她去看過醫生,醫生說這是老年癡呆的前兆,要我小心。可我怎能相信,那樣硬朗的奶奶,如今卻也有老人癡呆的症狀?想想,昨天的她還在微笑著問我有沒有買蘑菇迴來呢。

    可那個‘昨天’卻已經過了好久好久。

    (2)

    我想退學的決議還來不及跟奶奶說明白,她就已經不認識我了。每天,每天她都坐在院落裏的那棵大樹下,唱著:“大山雀,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唱完以後她就‘嚶嚶’地哭,低著頭,輕抖著她的肩膀。我心酸地把她摟在懷裏,跟她一起哭。

    我想奶奶非常非常愛爸爸,隻是爸爸的心底,隻有那個叫楊妮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媽媽。所以奶奶憂傷,我看著眼前這個年邁的她,蹙著眉頭,心傷地哭。

    她抬起頭,看著我,凝視著我,好久好久,她才笑著告訴我:“我得去準備飯了,不然我的夏兒迴來,就沒東西吃了,她會餓肚子的。”說著她掙紮著起身,我拉住她長滿老繭的手,那雙仿若已剩下骨頭的手。她迴頭看著我,微微蹙眉,說:“你這孩子,是哪家的孩子?趕快迴家去吧,趕快迴去吧。”

    然後她掙脫我,拄著拐杖向門口走。我慌忙尾隨在她身後,她靜靜地在廚房裏忙活,我看著天在慢慢黑了下來,慌忙幫她開起燈,她抬起頭衝我淡淡地笑,轉身又繼續忙活著。忙完後她就把菜溫在灶裏,拄著拐杖蹣跚地倚在院門口的矮牆上,向遠方眺望著。

    我突然止不住眼淚,痛哭失聲,跑過去將她緊緊摟在懷裏。我感覺她在我懷裏輕輕顫抖著,然後她輕輕推開我,說:“你這孩子到底是誰家的?天黑了,趕快迴家吧。”說完後她就又靜靜地向遠方眺望著。

    奶奶,是不是我在深圳的時候,您也會這樣,倚在門前的矮牆上,眺望著我歸來的方向,然後,一個人兀自地哭。我輕輕撫著您的銀發,聽著我的心在一片片剝落。然後我哭,您看著我,淡淡地笑。

    直到蘇逸出現在門口,您的眼光一亮,蹣跚地走上前去,拉住蘇逸的手,焦急地說:“蘇逸,我們夏兒怎麽還不迴來?她怎麽還不迴來?”

    蘇逸聽完後一臉吃驚,他看著我,又看看奶奶,說:“奶奶,蘇夏就在你身後,她就在你身後呀。”

    奶奶迴過頭看著我,然後輕輕地搖搖頭,走進屋裏。我看著她慢慢遠去的背影,兀自地哭,蘇逸用他幹淨的手擁我進他寬厚的肩膀,我縮在他的懷裏,輕聲哭,讓淚濕了他的衣襟。奶奶認得蘇逸,隻是不記得我了?我想,會不會這是好事,至少奶奶不用牽掛我了。

    可這個念想才剛浮現,我就立即打落了它。不會的,奶奶怎會不牽掛我?不牽掛我,她會站在門前的矮牆上,眺望著我歸來的方向?不牽掛我,她會拉著蘇逸的手,焦急地問他我怎麽還不迴來?隻是,隻是她忘了那時站在她身後,就是她的夏兒。無限的淒涼與憂傷啊。

    奶奶就這樣忘了我,一天比一天更嚴重。她依舊每天都做飯,每天都會去站在門前的矮牆上眺望著我歸來的方向,然後迴到院子,坐在大樹下的板凳上,一個人輕聲啜泣著。而我隻能站在她的身後,在她哭的時候,走過去輕輕抱著她。其他的全部無能為力。我簡直沒有任何辦法讓奶奶知道一直站在她旁邊的是她的夏兒,

    誰也不知道,記憶這東西。我看著奶奶哭泣的麵容,憂傷盛滿她的臉上。我感到自己的心又在開始慢慢變得撕疼。我想我厭倦這種感覺了,如果可以讓我選擇命運,我一定不叫蘇夏,不要擁有那麽多憂傷。哪怕我隻是一棵樹,一株草,隻要不讓我再做蘇夏了。

    可我也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依舊是蘇夏,我依舊要讓憂傷盛滿我的心,我的世界。 逃不脫,命運可怕的糾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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