獦狚倒吸一口涼氣,猛地揮爪,大片的白骨被拍碎。


    姬正被包在茫茫白骨之中,那頭操縱骸骨的老妖怪躲在最後,不停變換位置,又有妖魔成群結隊湧來,讓他一時間有些束手束腳。


    祖先最後的遺骸是斷然不能破壞的,姬正不停動用力量,白骨真散,但更多的白骨很快又站了起來。


    姬正的唿吸也漸漸急促起來。他感到了血液在流失。


    是的,天道師借用天法行罰,卻並不是免費的,這之中的代價,就是用他們的血去透支。等於說,操縱天地元素的時間越長,他的生命就流失的越多。假如他不能想到打破僵局的辦法,他很有可能會被活活耗盡全身血液而死。


    一條劍光倏然亮起,長達幾十丈,紅光如血,充滿了恨與怒。


    成片妖魔被其截斷,白骨直接化作齏粉。


    骨塵紛揚,一名紫發紫麵的高大男子緩緩走來,他背負一把血紅的劍,詭異地緊閉著雙眼。衣發在漸息的劍氣中輕輕翻動,修長的身影一步步靠近,散發著濃濃的煞氣與恨意。


    “以眾欺寡,小人之舉。”


    他輕輕吐出這樣一句話,沙啞的聲音卻清晰地傳遞到戰場上每一個妖怪耳中。


    “何方妖怪,莫不也是天道師的同黨?”


    傲因揮手抓起,便有一片妖魔衝過去,管他是誰。路過的隻能怪他不長眼,是敵人,就更該受死。


    “我隻是個過客。為弱勢者出劍。”


    男子黑紫的嘴唇輕輕張合。


    不見他出劍,便有紅光在身前瞬間交織成網。快且狠,無比的狠。


    衝在在前麵的妖怪直接便被肢解,成了一地碎塊,甚至是萬年的老妖怪都是如此。


    姬正微微蹙眉,喊了一聲。


    “朋友,可否幫忙,不要傷及那些白骨,他們都曾是人族祖先遺骸。”


    不說倒還好,一開口,那紫麵男子身邊直接有紅氣爆散,直接將大片大片的白骨震成碎末。


    “人族的祖先已死,我隻知道,他們現在隻是一攤被妖怪利用的白骨。”


    姬正頓時語塞。卻也無法反駁,因為這是真的。他不想傷害祖先遺骸,是自己的尊重,別人也有別人的想法。


    紫臉男子不斷走近,浩瀚的劍氣縱橫交錯,用一種近乎是不講理的強勢粉碎了每一個想要靠近他的妖怪。


    姬正有些詫異。這紫麵男子的力量未免強的有些過分了,按理說怎麽也不會是藉藉無名之輩,卻為何從未聽說過?


    到後來,因為他的出現,許多妖怪都被吸引了注意,朝那紫麵男子衝去。


    終於到了最邊上,一腳跺碎周圍的骨骸,獦狚將藍青放在地上,背對他大聲道:“快走!”


    藍青毫不猶豫地轉身逃跑。


    對,跑,快跑,離開這個地獄,越遠越好。


    他毫不猶豫地從邁開腳步,可為什麽,總是感覺那麽不對勁?


    到底是哪裏?藍青說不上來,他漸漸地又放停腳步,迴頭看了一眼。


    獦狚的戰鬥力已經明顯下降,動作也很遲緩,每一次揮爪,都有新鮮的血液順著傷口汩汩流出,那一片毛皮都已被染紅。


    可他仍舊挺直著腰杆,一身毛發炸立,站在那裏,拚勁一切將衝來的妖怪撕碎,魁梧的身姿頂天立地。


    “快走,你難道還有閑心吹管蕭給老子餞別嗎?”


    獦狚迴頭大罵。


    那些妖怪已經撲了上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藍青最終還是扭過頭,一轉身離去,跑著離開。他在哭,可沒有眼淚,隻能幹嚎。


    新生的的身體仍舊沒有完全恢複,行走中仍有刺痛的感覺。可這有什麽?地獄,他逃出來了。


    “我逃出來了,我逃出來了,快點跑……”他不斷地告誡自己,不去做他想,全心全意地逃跑。


    可是,好傷心啊,就好像心裏有什麽東西,被撕碎了一樣。


    南宮羽、驚風與夫諸還有一頭狒狒模樣的妖怪狪狪,最終也匯合在一起,衝了出來。


    “你們快走!快護送藍青離開!”


    獦狚大吼,他和一頭老妖怪戰做一團,沾滿鮮血的利爪拉開敵人的肚子,敵人更是用利齒咬穿它的喉嚨。它已經沒救了,獦狚自己是知道的。可它不後悔。


    283,它很清楚地記得這份罪惡,因為死在自己嘴裏的人類的數字。現在,這充滿罪惡的身軀最終為了彌補曾經的過錯而粉碎,他感到莫大的榮幸。


    一女三妖宛如在血池裏泡過一般,渾身鮮紅,大大小小的傷口不計其數,根本分不清那血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他們迴頭,正好看見獦狚被那些妖怪扯住身軀。


    它不停地從喉嚨中噴血,最後的一瞬間,它留下了最後一句話。不是給姬正,也不是給上天,而是一個很久很久以前沒能說出口的答案。


    “我好喜歡你啊……”


    多年以前,有個人族的女人,陪著他從青春年華走到斑斑白發,最後在滿天殘陽裏遺憾地離去,直到最後都沒能聽見那句話。


    然後他就被活活扯碎。


    死了,又死了。這些妖怪毫無怨言地追隨姬正而來,也無任何怨言地戰死。


    你甚至不知道為什麽,這些活了萬年的妖怪願意慷慨赴死。


    “快走!”夫諸眼裏有淚花翻湧,卻最終隻能鑽進叢林裏,找到藍青,帶著他頭也不迴地離去。


    不能再呆在這裏了,不然他們都會死。那樣自家主人不惜冒險衝進沉屍地,圖什麽?


    隻有離開才是上策,跑的越快越遠,才越不會拖累到姬正。


    紫麵男子從頭到尾都沒見過出背後的紅劍出鞘,他就那麽閉著眼走過去,如履平地。紅色的劍氣交織,十來米的白骨都化作齏粉,成片成片的妖怪被那澎湃的劍氣撕得粉碎。


    最後,那頭操縱遍地白骨的老妖怪在紫麵男子的蠻橫絞殺下,被迫現出身來。


    “受死!”


    姬正抓住機會,背後風翼全力扇動,帶動他風馳電摯,直接一拳,將老妖怪的腦袋砸個稀碎。


    源源不絕的白骨大軍失去了妖術操縱,立刻唿啦啦地散落在地上。


    如此一來就好多了,至少不用再束手束腳了。


    姬正直接催動雷光焦獄,紫色的雷霆自天上傾落,宛如數條紫色狂龍從天際衝下,電光火花在整個沉屍地飛濺。


    再來一記,浩然劫滅!


    火焰的咆哮與暴風的橫行下,入耳的便隻剩下了被切割成碎片的哀嚎。


    “撤退,撤退!”


    有妖怪大喊。他們已經完全不敵天道師了,數萬之眾被他一人消滅了大半之多,更何況還有個不知道是何身份的紫麵男人。


    倘若在這裏全軍覆沒就太虧了,他們不是諸懷那樣,為了心頭之憤死也無妨的莽夫,他們可不願白白犧牲。


    “誰也別想走!”姬正雙掌成印,狂風掀動他的長發,肆虐的元素化作萬千野獸,從他身後衝出,一路奔騰。所過之處,鮮血飛揚。


    但最終仍有很多妖怪逃了出去。


    紫麵男子並沒有繼續幫助姬正追殺逆君的黨羽,而是一步步朝他走來。


    一身劍意毫無收斂跡象,鋒芒畢露,所過之處,絲絲縷縷的紅線從戰死的妖怪身上飄起,沒入他的身體裏。


    比起劍,他本身就更像一把充滿怨恨的邪劍。


    男子走到姬正身邊,麵朝前方。


    “強者,除了有強大的力量,也要有睿智的智慧。你雖然很強,但不知道變通。”


    他留下這樣一句話,是在批評姬正在麵對白骨大軍時不敢出手,使得自己落入險境的固執。


    姬正倒是不後悔。紫麵男子也懶得言語,直接邁開腳步,無聲無息,如幽靈一般。


    “等等,閣下是何方高人,可否報個名字?”姬正轉身問。


    “祭劍魂。”


    男子漸漸遠去,姬正終於撐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這一戰他的消耗有點大,剛才一直都是在強撐著,以免被那立場不明的紫麵人看出來,萬一再從背後出擊,姬正就不好過了。


    索性不是壞人,至少看起來很有俠義心腸。


    他躺在滿是血跡的白骨上,抹去頭上的汗。祭劍魂,好古怪的名字。是指自己是祭劍之下的亡魂,還是誌在用別人魂魄祭自己的劍?


    姬正沒聽說過這一號人物,那祭劍魂頗不尋常,是個早就死透的人。魂魄被古怪的法術封在不爛的肉體裏,一身滔天恨意,仿佛仇視著天下一切。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欣的聲音輕輕在旁邊喊了一聲。


    “紅雨。”


    姬正歪過頭,雨欣正蹲在姬正麵前,一隻素手輕輕放在他額上,為他撥正有些紛亂的發絲。


    姬正微微皺眉,像是有些生氣:“你怎麽不聽話。”


    她可是風之心啊,要是被那些妖怪抓住了怎麽辦!


    雨欣搖了搖頭,說:“沒事的,我和一批妖怪一起過來的。我們都擔心你們,畢竟敵人那麽多……”


    說到底,肯定還是她不放心,自己先跑過來了。風之心禦風而行,速度可比那些老妖怪快的多了。


    她問:“藍青呢?他們呢?”


    “找到藍青了!”奢比屍衝出樹林,然後是小狐狸、燭龍龍龜等一大批妖怪。


    幸存的夫諸、驚風和南宮羽也都和他們一起迴來了。


    小狐狸白霖找了塊幹淨點的地方,輕輕將背上馱著的人放下來,那正是藍青。


    他已經昏了過去,應該是元氣一時沒能恢複,又驚嚇過多,所以才會這樣。


    一條草帶係在他的下半身,遮住了主要部位,應該是怕雨欣看見他全裸的身體會尷尬。


    即使如此,看見藍青的一刹那雨欣還是紅了眼睛。他的四肢上仍有著密密麻麻的痕跡,被撕開的腹部傷口雖然愈合,但還有巨大的疤痕留在那裏,沒能立刻痊愈如初。


    就連周圍的妖怪見了,都忍不住露出驚悚之色。


    雨欣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豆大的淚珠卻如珍珠一顆顆從臉頰滾落。


    姬正從地上爬起來,搓去手上的血汙後,才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我們來遲了。”他不會告訴雨欣藍青的經曆,因為那隻會讓她更傷心,更心疼。


    但雨欣知道,在藍青身上肯定發生了無比殘忍的事情。


    她一手輕輕摸著藍青幹紅的頭發,發出嗚咽的哭腔。


    然如,這本就不是一個人的戰場,又怎會隻有一個人傷心?


    滿身傷痕的驚風和夫諸在戰場上找了很久,最終找出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還有九條被扯爛的虎尾,拚起來就成了陸吾。


    十幾隻妖怪眼睛通紅。他們都是一同追隨姬正的妖怪。


    數年的並肩作戰,仿佛就在昨天,姬正受封天道師的那一天仿佛就是剛剛才過去,一切都還曆曆在目。


    可是那個最喜歡用俺說話,又愛將故事的家夥隻剩下了支離破碎的屍體。


    風吹來,滿載著沉重的哀痛。生與死的別離,永遠不會讓人習慣。


    一隻白狡輕輕捧起獦狚的頭顱,他就隻剩下了一顆頭,其餘的都化成了丁丁塊塊。


    “朋友,你看,即使是妖,也無法反抗自己選擇的命運。”


    它叫間須,從登天之戰相識起,是獦狚最好的朋友。


    白狡坐在滿地屍骸上蕭索道:“抱歉,我這個朋友做的不合格,甚至沒法把你的屍骨拚全。”


    “沒事,他不止你一個朋友。”


    南宮羽不知什麽時候走過來,彎下腰,在稀爛的碎屍裏翻尋,一塊塊尋找獦狚破碎的屍骨。


    驚風也很快加入進來,然後是奢比屍。


    最後,許多妖怪都在戰場上翻尋,拚湊死去的戰友的屍體。


    這才是他們和那些隻會飲血食肉的逆君黨羽不一樣的地方。


    朋友,我們還活著,我們很傷心,因為我們要為你收屍。


    陰川司馬也來了,輕輕坐在姬正身邊。看著這一地狼藉,屍體夾著白骨,碎肉覆著骨塵嗎,好不慘烈。


    “怎麽樣。”他問。“這力量是不是很棘手?”


    姬正點了點頭,看著按在藍青身邊泣不成聲的雨欣,怔怔道:“我好像知道了,我之前的九十八代天道師,應該有一半以上,應該都不是被那些妖怪殺死的。”


    陰川司馬從肥大的臉頰上拔下一根粗大的毛發,放在嘴裏,當牙簽去挑昨晚上塞在牙縫裏的食物殘渣,問:“這不是你父親告訴你的?也不是你從曆代天道師的記憶裏看見的?”


    當然沒有。姬正的父親當年壓根沒告訴過他這些事。隻是他自己隱約猜出來了罷了。


    九十八代天道師裏,二十三人暴斃,七十五人死於妖怪之手。但是現在看來,許多祖先很有可能不是死於妖怪之手,而是在戰鬥時,透支了體內所有天道師的血液,暴斃而死。


    這樣的話就很搞笑了。姬正好不容易擺脫了半人半妖的矛盾身體,卻又換上了一幅燃燒血液燃燒生命的軀體。


    陰川司馬轉過頭,牙縫裏還插著那根烏亮的毛茬,直勾勾地看著姬正。


    “我其實感覺,你得到的天道師的力量,很……與眾不同。”


    姬正撥弄著雙手,說:“我看過前代九十九位天道師的記憶,並沒覺得我的力量有多不同凡響。”


    “確實,天道師會繼承曆代祖先的記憶。但你知不知道,直到你的父親姬長允為止,九十八代天道師除去自己的記憶外,隻繼承了九十七代的記憶。”


    陰川司馬不緊不慢說出這麽一個消息,讓姬正的手瞬間一緊。


    這裏說的九十九代,並非有姬正,而陰川司馬所說的九十七代,並非有他的父親。


    “什麽意思?”


    “這事從三十一代開始我就知道了,往後陸續還有三十七代天道師都和我說過。隻有你,繼承了比曆代天道師更多的東西,也就是——初代天道師的記憶。”


    陰川司馬嘴裏鼓弄了一陣,將那根毛發吐在地上,道:“你知道八十九代天道師是怎麽死的嗎”


    這一點姬正當然知道。當年有一大批妖怪糾結在冥墟外,中間更有數百頭參加過登天之戰的妖怪,企圖奪迴冥墟。


    他的祖先,姬蒼隱獨自出城迎戰,雖然全滅了敵人,但自己也死在了那裏。


    “當年姬蒼隱對抗的妖族最多不過一萬,就把他活活累死了,而你今天殺了多少?怎麽也有姬蒼隱的兩三倍多吧?天道師的力量是根據赦令力量的多寡來決定血液蒸發速度的,殺了這麽多妖怪,你肯定用了極其強大的法術才對。”


    姬正久久不語。可他的力量明明怎麽用都沒關係,他的血液隻是平均的,隨著時間減少。


    是用的法術不夠強?他一直感覺自己體內的力量無窮無盡,甚至每次出手,都沒有使出全力。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全力以赴的話,會造成多可怕的影響。


    “不管怎麽說,古怪是古怪。但總歸不是壞事。”陰川司馬拍了拍姬正的肩膀說。“畢竟時代不同了,你越強,對我們越有利。”


    老家夥起身離去,幫驚風他們拚湊死去的同伴的屍體。


    不知過了多久,地上的藍青忽然動了動。


    “他醒了!”


    姬正再顧不上什麽思考,趕快彎腰蹲到雨欣身邊,和她一起看著。


    藍青像是隻受驚的兔子,猛地坐起來,顯然情緒還是沒能夠穩定下來。


    “你醒……”


    啪!


    多麽清晰的一巴掌甩到姬正臉上。藍青直接把他撲倒在碎屍肉塊上,雙眼通紅,跟發了瘋似的。


    “你知道我受了什麽罪嗎?王八蛋,我打死你!”


    他掄動拳頭,狠狠砸在姬正的臉上,像是將心裏的憤怒、委屈都發泄在姬正身上。


    “你不是說會保護我的嗎?你們怎麽才來!我叫你故意害我,叫你害我……”


    “夠了!”


    同樣也是一巴掌,卻是響亮的抽到藍青臉上。


    雨欣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重新在眼眶裏打轉,俏臉上滿是悲憤。


    “你因為害怕而逃跑逃,被妖怪抓起來,我們為什麽沒有事,你自己心裏不清楚嗎!”


    她哭著質問,這是她第一次對藍青大喊大叫。因為藍青讓她很失望,太失望了。


    一個男人,怎麽會因為痛苦,就將自己的過錯推卸給別人,而且還是救了他性命的人!


    藍青愣了愣,最終還是攥著拳頭,從牙縫裏吼出一句話來。


    “為什麽?因為……你們都是妖怪,而我是人……”


    這句話甚至是直接和薑雨欣劃開了界限。附近所有的妖怪都為之一顫。他們都不是普通的妖怪,聽力不差。


    雨欣怔怔看著藍青,好像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黑金色的光芒從遠方掠來,直接隔空將藍青從姬正身上拘起來。


    傾城看著眼前不斷掙紮的藍青,冷冷質問:“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還要跟來?”


    藍青頓時語塞。確實,當初雲若甚至還趕自己不要來的,是他自己非要跟來。


    “這……這是……”


    南宮羽也來到蘭青麵前,臉色鐵青。她直接抓住藍青的脖子,拖著藍青在地上走,也不管他初愈的身體是否會再次被地上的碎骨劃傷。


    她一言不發地將藍青拖到一個地方,然後將狠狠摔在地上。


    “在你以為世界上隻有人的時候,你以為人才是這世上的主宰,是你見識短淺,可是知道了神與妖的存在,你還會這麽想嗎?你感覺你的生命和妖比起來,誰更長?誰更寶貴?”


    “來看看吧!”


    不給藍青喘氣的機會,南宮羽直接揪住他的頭發,指著旁邊擺著的屍體一具具地問過去。


    “這一位,是萬年道行的妖怪,人家活了一萬年,活過的天數比你吃的飯都多。他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嗎?但是他死了,為什麽?你再看看這一具,陸吾,三千年道行,換成人類的歲數,也就才不到四十,他也死了,還有這具……”


    每一具屍體都極其淒慘,死後被碎屍,拚湊好的屍體上,滿是撕咬的痕跡。


    最後一具,南宮羽直接一把把藍青的頭按在地上,終於壓抑不住滿心的怒火,大喊道:“好好看看你的救命恩人吧!看看你幹的什麽好事!你是生命,妖怪也是生命,你比他們更高貴嗎?為什麽他們要為你而死!大聲點告訴我,你哪一點配!”


    平日裏冷傲寡言的她,此刻卻變成了兇惡,又不可理喻地強硬姿態。


    藍青慢慢地、像是做賊一樣抬頭看了一眼,然後眼神趕快低下頭,哪怕麵對著地上的枯骨,都不願看那個妖怪一眼。


    他不敢,因為每多看那妖怪一眼,他都害怕自己的內心會多一份愧疚。


    獦狚的屍骸,是最慘的一具。那破爛的屍體宛如碎布般破破爛爛。幾十隻妖怪合力尋找,也隻是將獦狚的屍骨拚湊個七七八八,硬是堆成獦狚的樣子。


    姬正在傾城和雨欣的攙扶下從地上爬起來,就看著南宮羽宛如一隻暴跳的夜叉,揪住藍青的頭發,把他的頭拽起來,喝問:“看啊!告訴我,你現在要對他說些什麽?是什麽樣的感恩?”


    “你不說,行,我幫你說。”


    南宮羽一把將藍青扔在地上,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一團垃圾,鄙棄,厭惡。


    “惡心的妖怪,天不亡我。可活該的是你死了,真好,你這麽可怕、兇殘、嗜血,我真開心,因為你救了一頭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她的每一個字都深深戳進了藍青的心窩子裏,最終讓藍青忍無可忍。


    “不是這樣的!”


    藍青從地上衝了起來,一把推開南宮羽,竭盡全力地對她咆哮。


    “不是這樣的!我從來都沒有那樣說!”


    他看了獦狚一眼。那寬大狼背上的傷口依然清晰。那是獦狚為了保護他留下的。


    藍青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深深將頭埋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了起來。


    最終他沒法欺騙自己的良知。一群妖怪將他當做肉食,讓他死去活來,卻也有一群妖怪為了救他,死無全屍。


    南宮羽看著藍青,臉色終於放緩,道:“朋友,恐懼和痛苦不是扭曲對錯的理由,如果你連擺在眼前的現實都不願相信,欺騙自己就能讓你一輩子心安了嗎?”


    那一刻的她,真的很溫柔。


    夕陽西下,最後是為這十一隻妖怪送行的時候了。


    姬正借助上天的名義,一個個讓這些妖怪的屍體迴歸造物主的懷抱。


    一個個綠色的小人對姬正行禮,然後化作光雨迴歸天地。


    這裏麵,有親愛的朋友,也有忠誠的盟友。


    藍青跪在地上久久不起,為了救他的人因他而死,已經死了,所以這是他最後能表達感恩的方式。


    直到獦狚,那頭白狡輕輕輕輕跪在姬正麵前,無比嚴肅道:“天道的傳法者,在下有不情之請。”


    “你說。”


    “白狡鬥膽欲行忤逆天意之事。請大人留下獦狚屍體,由我帶走埋葬。”


    “為什麽?”


    “因為……”白狡迴頭看了獦狚一眼。然後道:“因為他曾經喜歡過一個人族女孩。”


    那是四千年前的事。那時候獦狚和白狡都還是效忠者逆君的。


    然而有一天,獦狚被天道師重傷。


    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在明知道他是妖怪的情況下,還是收留了他,並且將他救活。


    救一命,還一命,這是妖族的堅守的信念。但被昔日的家禽所救,獦狚難以接受,甚至打算一死了之。


    那個小女孩阻止了他。


    獦狚後來無數次給白狡講過那個場景,無不是充滿著柔情與眷戀。


    當時小女孩氣唿唿地質問他為什麽看不起人族!家禽就是家禽,還需要問嗎?你們弱小、怯懦,自私,哪裏比得上我們妖?


    於是小女孩就和他打賭,帶他去人族的城市生活,讓他看看人族有多了不起!在這之間,獦狚要變成人的樣子,不許用法力、不許害人,假如直到她死,獦狚都沒能法改變注意的話,那他就自由了。


    行,幹就幹,幾十年而已。我倒要看看你們人類有多了不起!


    他們進了城,在滿是人的城鎮裏生活。


    起初的生活何等艱苦,女孩和他做了一個不像家的家。平日要他劈柴挑水,在外要打雜幹活,這些都是什麽東西?他連最簡單的打雜都做不好,一個勁挨罵,氣的差點想一口吞了那尖臉的掌櫃。


    還要賺那個叫錢的狗屁東西。錢是什麽?在我們妖族的世界,看上什麽就搶什麽,不給?不給順便把你也消化了,多直接!


    賺到錢再花出去的第一感覺,就是真麻煩。然而被偷走的感覺就是,幹你娘敢偷我獦狚的錢,我不把你咬碎咯明天去澆菜園!


    那時候他隻是活的像個人,後來真正的變故,是在某一天,一個狗妖,當著他的麵吃了一個平時很照顧他的夥計。


    一個人類被吃了沒什麽,獦狚比那狗妖吃的隻多不少。他一個勁地逃跑,一邊跑,一邊慌亂地想怎麽辦,自己就要死了,要不要用法力?用的話就是毀約,不用的話就隻能死了。


    狗妖很懂行,不緊不慢地追逐獦狚,想讓這個“人”的血肉被恐懼填滿。


    後來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麽迴事,擺脫了那隻妖怪。當時他已經一身冷汗,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人挺不容易的。


    再然後,他就願意多花點時間,用人族的視角去看人族的世界,用人族的思維去理解事情。


    哦,原來筷子一根比一把折起來簡單多了,原來有人會為了團體犧牲自己,原來懦夫也會在某些時刻爆發出他都刮目相看的氣概……


    五十七年,他整整呆了五十七年。女孩就一直靜靜地在他身邊看著,從豆蔻年華,到垂垂老矣,一直隻有他。


    就在他以為自己都已經是個人類的時候,卻發現了一個驚悚事實。


    擁有近乎人族幾百倍壽命的獦狚從未擔心過自己會老死,可她已經大限將至了!


    於是,最後的時間,他們離開了住了幾十年的城市,迴到了最初認識的地方。


    依然是夕陽落下的時分,一人一妖站在山坡上,沒有風,沒有鳥,寂靜的世界,隻有他們。


    獦狚輕輕撫平她臉上的皺紋。小女孩依舊是小女孩,哪怕模樣變老了,她依舊是她。


    獦狚忽然開始害怕,那是他真正像一個人類的時候,就是他開始害怕眼前的老嫗明天是不是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記起來老嫗小時候的樣子,豆蔻的姿色,中年的庸容。這麽多年,她始終陪伴在獦狚身邊,獦狚卻從未注意,對於她的存在早已習以為常,卻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有離別,而且期限是永恆。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她抬起頭,蒼蒼白發下,隻有一雙渾濁的雙眼,能看的見他嗎?


    獦狚擔心自己大一點聲都會吵到如風中殘燭一般的她,輕聲道:“我收迴我以前說的話。”


    老嫗搖搖頭,而是伸出滿是褶子的雙受,捧住獦狚的臉。一生未有婚嫁的她顫巍巍道:“其實……我一開始……隻是賭氣……後來……我……喜歡……你……”


    她沒給獦狚思考的機會,也沒給他撒謊的機會。等獦狚想清楚自己的答案的時候,已經晚了。


    “我同意。”姬正直接點頭。


    “感激不盡。”白狡將獦狚的屍體收好後,走在夕陽落下的方向,漸行漸遠。


    關於獦狚的事情,姬正一開始就知道的。


    因為當年小女孩救下獦狚的時候,天道師就在暗中看著,包括後麵發生的很多事情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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