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雪山,崆峒瀚海。世所傳聞,崆峒海不死龍族承天景命,護守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崆峒印已逾萬載。昔日徐福東渡為始皇探尋此物裹身魚腹,殊不知卻是緣木求魚,盡作徒勞。

    緘默中陽清忽然側首向涼瑤笑道:“師妹,師父當日將那半塊玉璜交於你時可曾講過它的來曆?”見涼瑤麵露疑色,複道,“昆侖山盛產五色彩玉,自古已然。此玉種生近仙家道境,遍染仙氣,任何一塊都是仙界上品,便是歸墟附近種玉仙人所培美玉也難與其媲美。然昆侖彩玉既為凡俗難見,自是極為珍貴,古時便有無數修真羽士遍尋昆侖不得其蹤,卻是因西王母惱其妄念,將昆侖彩玉的玉脈封入萬年冰川之下罷了。奈何凡人貪佞,西王母此舉令昆侖彩玉少之又少,卻更助長了無數凡人求玉之念。西王母大怒,遂著不死龍族看護,對貪求彩玉者施以嚴懲。這便是昆侖彩玉何以絕跡人間的緣由了。”

    涼瑤不解道:“那這塊玉璜為何會流於凡界,而且裂為兩塊?”陽清從腰間取下自己那半塊玉璜對著漫天風雪把玩,悵然道:“玉雖好玉,卻不見舊時姿顏了。”隨即將玉收好,“西王母天律秉嚴,甚有苛厲,令不死龍族對求取此玉者不容手軟。怎奈宿轉星移,緣命無稽,百年前竟發生了一件讓西王母自覺蒙羞的事情。”

    “什麽事情?”涼瑤好奇起來。陽清瞥她一眼,調笑道:“原來師妹也有卸下冷裝的時候呢。”見對方並無嗔惱,自覺無趣,續道,“不死龍族曆代都會遣族人出崆峒瀚海至弱水以西,雪山以東,一來遊曆增聞,二來巡查昆侖彩玉玉脈。一日一名龍族少年遇到一名試圖渡過弱水求取昆侖彩玉的凡人少女,依照西王母所旨,隻要求玉者未渡弱水便可網開一麵。”說到這裏,陽清又是一歎,“若是當時兩無牽絆,也就不會生出後來諸等恩怨。龍族少年本想就此離去,少女卻是執意渡水。弱水神流,飛鳥難過,何況區區嬴質?龍族少年心地仁醇,極力勸說少女莫要枉送性命,後來知道少女原不知世有昆侖彩玉,乃因老父身染重疾,家中寒窘,米炊尚難顧及,何談醫診,方才聽信他人所言遠涉千裏赴昆侖采玉。其實這世間不平何其多矣,便是上位真仙又如何能一一解應。但那龍族少年偏偏初涉凡塵,深感少女孝誠,不惜違逆西王母自玉脈取來一塊昆侖彩玉送與少女,並送少女迴返家鄉。西王母得知此事雷霆震怒,將少女打入九幽羅殿,混同百萬惡靈,永不超生。其時龍族少年已與少女互生情愫,聞知此事怒闖瑤池仙宮質問西王母。西王母見他不知悔改,便將他貶為凡人,輪迴再世之後重修道法,恢複仙統。進入輪迴前,他慨歎仙道無情,憤恨之下將送與少女的彩玉斷一為二交托族人。”陽清至此一頓,轉目望著風雪飄搖之中茫不可辨的仙闕方向冷笑,“說來卻也諷刺,那少年身份非同一般,卻是龍族新繼的王主。”

    涼瑤眸色一陣雪亮,陽清看在眼裏,笑道:“不錯,師妹想必也清楚,不死龍族雖受命西王母,骨子裏卻是極為孤高不群的一脈仙統,更有自洪荒初辟之時應龍大神傳下無人可解的血靈咒誓。那位少主就此以龍族王主之血誓令自茲以降,倘若有人得此玉璜,不死龍族便須答應持玉者任何一個要求,無論是否有違天天命,必傾全力兌現。”複又譏道,“可笑西王母坐擁仙統,卻也奈何不得那龍族血誓。不過龍族終究不敢過分逆意西王母,便將玉璜封祭於龍族聖廟中,並布下極為繁複強大的結界,以免玉璜流落外方,招災引禍。”

    “那為何……師父竟會持有它們?”涼瑤沉吟片刻,還是抬頭看向陽清,卻同樣看到對方茫漠惑然的目光。“師妹若當真認為是師父從龍族手中取得彩玉,我也沒有理由反駁。但若果真如此,師父確是玄靈通天了。隻是這樣做,未免有些讓人費解。”

    “那你可曾問過師父?”涼瑤想到以他的才智如何不會立刻生疑。陽清苦笑道:“師父傳這半塊玉璜和驤龍劍時我年僅七歲,根本不會考慮那麽多,後來師父在我麵前也總是刻意迴避此事,想必開始便不願我們知道太多內情。”

    涼瑤輕輕點頭,想起他方才所言中又提及佩劍之名,心頭一跳,暗惱師父怎麽給這兩把劍起了如此曖昧的名字。忽又想到臨行前秦王欲言又止的神色,自覺好笑。隨口又問:“如此說來,你隨師父的時日比我久的多了?”

    陽清麵色一黯,默然片晌,澀聲道:“不錯,我出生時正值昏君當政,水火荼毒,父母被橫征暴斂的官兵無由打死,師父見我可憐將我帶在身邊。我自小便曆盡生民疾苦,慘痛流離,對這烽火亂世憎惡已極,是以竭力輔佐明主,隻求他日九州寧定,海內清平,不再有如我這般的孤子棄兒。”

    涼瑤一時怔然,心道難怪他這般相助秦王,原來竟是有如此往痛。心下一歎,柔聲慰道:“師兄……”

    “你終於肯真心實意叫我一聲師兄了。”陽清唇角又揚起初次見麵時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涼瑤此時方才發現,這個外表桀驁的少年其實隻是用這容易令人生厭的笑容掩飾自己滿是瘡疤的內心。相比之下,自己在拜入師父門牆之前尚可算是世家之後,在江南那般明秀富庶的地方生活何其悠哉,一時竟沒了言語。陽清見她呆愣,笑道,“師妹終於對我動心了麽?”

    涼瑤倏然醒轉,聽得這般調笑氣為之結,嗔道:“秦王那般勢擁天下的人物我尚且不動心,何況是你。”

    陽清不服,正欲反駁,身形卻是陡然一墜,疾疾向下落去。涼瑤心中一驚,腳下頓覺空浮,徑向白雪覆蓋的大地直衝而去。待看清腳下那條晶瑩匹練時,心頭飛快閃過師父提及之言:弱水神流,仙凡天塹。物入即沉,飛鳥難渡。方才隻顧與陽清鬥嘴,反倒忘了弱水之禁,不覺有些悲涼:昆侖未及,謎疑仍在,卻要湮溺於這三千弱水之中了麽?

    恍惚間,耳邊驀然掠起一聲高亢震栗的唿嘯鳴吟,緊接著腰間一緊,下墜的去勢逐漸緩慢。涼瑤訝然張目,麵前景象令她驚異莫名。一條白龍怒目桀須馳翔於九天之上,銀亮的角鱗在陽光下耀人雙目。自己和陽清被它分別抓在爪中。白龍飛過弱水就落向河畔,將她和陽清放在地上。白龍身上卻是金光一閃,化作一名白衣少年,雖然眉目清朗,麵色卻極是蒼白,仿佛大病未愈。

    少年拭去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冷冷道:“爾等修仙未果,莫非就想憑這點微末道行強渡弱水,當真不知天高地厚。”

    涼瑤心下一怒,正要發作,陽清向她擺了擺手,跨前一步,笑道:“在下陽清,這位是在下同門師妹,多謝相助。請問可是崆峒海不死龍族的仙友?”

    少年一愣,轉而不屑道:“見過我真身自當曉得,隻是爾等凡俗修真羽士功果粗淺,怎能與我不死龍族互稱仙友。”

    陽清聞言好不尷尬,但腳下這區區弱水確是險些成了兩人葬身之地,一時竟也啞然。涼瑤冷哼一聲:“我等未果之輩,自是難渡這三千弱水,但你身為龍族,本可上窮碧落,下遊黃泉,世之所在,無不可去,又為何僅僅過這區區弱水便神情頹糜,麵色疲憊呢?”

    少年眉角不易察覺地一陣抽搐,駁道:“休得胡說,我隻是自小痼疾在身,不慣這弱水陰寒之氣,顯露真身才可抑止發作。況且顯露真身本也頗耗真元,虛弱一些有什麽奇怪。”說完就要再次催動法力化為龍形遁空而去,不料真氣不足,一時逆了經脈,竟然眩暈倒地。

    涼瑤和陽清微微錯愕,對覷一眼,心道這痼疾卻是急惡,竟令不死龍族萎頓至此。涼瑤猶豫一下,正要上前給對方輸幾道真氣,身側不遠處忽然響起鳴鏑裂空之音。涼瑤也不細看,默訣結印,身側冷箭來向立刻生成“兩儀靈渦陣”,將那支未辨形貌的箭絞繞其中。那支箭甫入陣中便似生了靈性,驟然翎羽赤紅如火,灼灼懾人,在陣中疾衝迅突,竟是自尋陣眼。涼瑤瞧得詫異,心中卻不驚亂。這“兩儀靈渦陣”乃是其師伏龍子在峨眉金頂坐忘入定之時參悟,法於天地盛衰循環之理,可將一切有形無形之力周轉造塑,弭斂消合。此箭雖有古怪,涼瑤卻也不信如此妖邪之物能與師父合於陰陽五行要妙的道家仙術抗衡。

    拋下那支被困陣中的妖鏑,涼瑤徑自走到白衣少年麵前俯下身來。少年細長的雙目緊閉,額角滲出的汗珠已由細密漸成豆大,麵色愈加蒼白,唇角更泛起怕人的青紫。從未見過有人會痛苦若斯,涼瑤心神一窒,閉目盤坐開始給對方補輸真元。隻是這邊救助心切,卻未察覺“兩儀靈渦陣”中的羽箭赤芒暴漲如血華傾漫,轟然裂開陣印向自己心口射來。

    恍惚間涼瑤聽到身側青鋒出鞘的清吟斬斷了鳴鏑近在咫尺的肅殺,緊接著又是一聲悶哼,剛堅無儔的純陽劍氣在鳴鏑陰邪詭魅的衝擊下倏然潰散,餘勢直搠已明顯受了內傷的青衫少年。涼瑤立時醒悟,翥鳳刹那脫鞘,“鳳唳九天,紅蓮滅劫”第四式“天垂”傾力擊出,勉強攔下了鳴鏑剩餘力道,卻仍是讓她胸中窒悶難過,陽清也在同時噴出一口淤血。

    正當兩人驚懼於如此強霸絕戾的箭術,不遠處的山岡茂林間卻忽然閃出許多裝束奇怪的女子。她們雖然身姿窈窕,容貌豔麗,卻都顯得妖冶駘蕩,而且背部生有雙翼,身上衣縷稀少,大片裸露的肌膚上紋飾著古怪的青色刺圖,手中或者背上的弓弩箭矢卻是難得的天然上品,更表露出這群嬌媚的異族女子擁有毫不遜色於男子的力量。

    涼瑤心中一驚,師父說過居住在昆侖山下受西王母庇佑的青鳥族性情暴戾,雖然盡為女子卻是附近最令人聞風喪膽的煞星,是以師父曾一再提醒自己萬勿接近青鳥族領地。正自忖度間,陽清卻已上前遙遙笑道:“在下蜀山陽清,與師妹趕赴昆侖山崆峒海,不慎陷於弱水,幸得不死龍族相助安妥於此。事出倉促,未經允準擅闖貴境,還請各位仙子體諒一二。”

    涼瑤聽得暗自竊笑:這油嘴滑舌的師兄竟稱那群不妖不仙的異類為仙子。青鳥族女子個個麵帶煞氣冷冷盯著他們,唇角泛起不屑的蔑笑,看到萎頓在地的白衣少年時卻齊齊一驚。眾女陣型倏然分開,一名金翎為簪背生彩翼的女子緩緩踱至岡頭。

    “煌融麽,想不到他竟會不顧自己天生體弱且身受‘玄陰寒蠹’去救兩個凡人。”女子看著白衣少年沉默半晌,忽然轉向涼瑤和陽清,語聲威厲:“爾等竟敢擅越弱水神流跨入吾族轄境。雖有龍族王主袒庇,卻難熄吾族上下之怒。若爾等束手就擒,尚或有望寬減懲戒。”

    龍族王主?這病弱少年竟是龍族數百年一選的王主麽?涼瑤頗覺意外,對那青鳥族女子後麵的話倒聽不真切了。那女子見涼瑤分明是不將自己放在眼裏,蛾眉一挑,臉罩輕煞,舒臂張弓,又是一支深蘊法力的羽箭破空唿嘯而來。陽清麵色驟變,祭起驤龍劍口默陣訣,劍身立時精芒熠爍,光華激瀑,如經空長虹般飛繞疾旋在涼瑤身邊,將八方去向封地密不透風,無數遊龍穿梭陣中怒目長嘯,聲撼四野,卻不曾傷及陣中涼瑤半分。

    這是……涼瑤心中一喜,眼前這陣法竟是師父帶自己在蜀中伏妖時所用的“龍皇縛魔陣”。此陣攻守之意盡皆寓於術者心意,為攻則將對手困羅陣內受盡劍氣劈斬,為守則可將劍氣化於陣外,以金湯之固守護陣中之人。隻是此陣極耗真元,若非當時師父遇上修行千年的幽冥鬼屍也斷然不會行險一搏。其時自己也曾求師父傳授此陣,師父卻是決然不肯,蓋因此陣巨損真元且陽剛氣重,不宜女子修煉。如今陽清負傷祭陣,如何堪受?涼瑤愈急,那羽箭來勢愈是兇厲,反複衝擊“龍皇縛魔陣”,陽清麵如金紙,額上青筋突顯,嘴角有鮮血溢出。涼瑤脫不出陣法,又不能眼看陽清獨抗強敵,當真無計可施。

    那青鳥族女子見陽清結陣護著涼瑤,且久不能破,麵上怒氣更盛,抬手又是一箭,卻在離弦之際被一道白光打落。

    “罷了,我帶他們離開便是,何必趕盡殺絕。”白衣少年不知何時竟醒轉過來,站在涼瑤身後淡淡看著青鳥族女子,又轉向猶自苦撐的陽清,微微一笑,指尖捏了個印訣化去毒蛇般遊走於陣外的羽箭。陽清收劍撤陣,猛然又噴出一口鮮血,以劍支地方才沒有倒下。

    涼瑤匆忙上前扶起陽清為他調息經脈,白衣少年眉宇輕蹙,輕哼一聲,看向山崗上麵色恚怒的青鳥族女子:“鸞鶯,我並非有意與你青鳥一族為敵,但這兩人既是為我龍族而來,煌融就不能眼見他們死在你的搖光神弓下。”

    搖光?涼瑤心驚更甚:搖光本為上古魔神蚩尤佩弓,涿鹿之戰後蚩尤身敗被斬,搖光作為兇兵邪器也被軒轅黃帝鎮於地脈深處。後來封印破毀,搖光流落三界,想不到竟被青鳥族據得,難怪羽箭之威詭厲如此。思忖間鸞鶯冷然道:“煌融,說來龍族與我青鳥數千年前也頗有淵源,其中細末想必我不說你也清楚,何必為了兩個凡人讓同受西王母庇佑的兩大神族再生仇隙?”

    煌融輕歎一聲:“鸞鶯,你這暴戾專橫的脾性怎就不知改改,王母也曾勸你收斂一些,難道你竟仍不知悔麽?”

    “住口!”鸞鶯嘿聲冷笑,“煌融,你為你龍族救下這兩人,卻又將我這作為一族之長的尊嚴置於何地,今後又如何統領族人?”

    煌融沉吟道:“如此,又當如何?”鸞鶯笑生雙靨,如花發幽,出言卻是字字毒辣:“若你當真要救他們,便留下自己體內的龍珠吧!”見對方麵上生怒,掩口輕笑,戲謔道,“怎麽,舍不得了麽?”

    煌融目光如箭,直射鸞鶯,鸞鶯被他的目光一時懾住。煌融低聲冷笑,雙手扣合結形蓮印,口中默訣,掌心光華流轉,炫目紛彩。片刻,煌融周身隱透赤色,如雪衣衫竟似焚燃昧火。赤色褪去,煌融指間金芒旋轉,頃刻結現出一枚潤透晶瑩的渾圓水晶。

    煌融氣息微促,抬頭盯著麵色驚訝的鸞鶯:“既要龍珠,便自來取。”鸞鶯麵色由驚轉怒,半晌鬱鬱不甘道:“好你個煌融,罷了,帶著他們速速離開這裏,休得再讓我看到你們!”

    煌融看一眼涼瑤,也不多言,吞下龍珠徑自駕上雲頭向昆侖方向而去。此時陽清調息已畢,向涼瑤點了點頭,兩人踏劍淩空,追向煌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崆峒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京華夢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京華夢梁並收藏崆峒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