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怎麽了?”


    見父親提著筆,盯著水寫布上的字由清晰到模糊,再到消失不見,依然沉默不語,似心事重重一樣,孫鈺不由關切出聲。


    孫尚書這才迴神,轉頭瞥他一眼,眼底的情緒頗為複雜,挾帶著幾分羨慕,“傻人有傻福,天公疼憨人,古人誠不欺我啊!”


    孫鈺聽的一頭霧水,“什麽意思?”


    孫尚書懶得多解釋,再次低頭,在水寫布上寫起字來,各種毛筆、字體的試了個遍。


    倒是孫三爺低聲解釋了句,“二哥,父親是說你運道好,收了個好徒弟。”


    孫鈺也不傻,迴過味來,眼底閃著光亮,“爹,這水寫布,出現的意義是不是特別大?”


    孫尚書“嗯”了聲,由衷的感歎道,“自此後,天下的寒門學子都會念他的好,那些平民百姓家也會領他這份情,有這水寫布在,幫他們減輕了多少負擔和壓力啊,再不用全家省吃儉用供孩子讀書了……”


    孫鈺聽的越發激動起來,“那懷義的功勞?”


    孫尚書點了點頭,“居功甚偉。”


    孫鈺撫掌笑道,“那可是太好了,懷義有了這等好名聲,將來還愁什麽呢?”


    孫三爺也附和了幾句,“中午席麵上的客人,也都對懷義讚不絕口,以後在這文人圈裏,懷義也算是有名有號的了,誰也不敢小覷。”


    小覷他,就是跟所有寒門學子為敵啊,誰擔的起那麽大惡名?


    孫尚書意味深長的提醒,“許懷義之前的名聲,已經很好了,眼下又好了幾分,將來隻會更好,但水滿則溢,月滿則虧,還是不要太好為好。”


    太好了,就讓人容不下了,他們孫家也不是什麽都能護的住,名聲太好,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那會是個什麽下場,熟讀史書的人都清楚。


    孫鈺聽懂了這其中的道道,神色一凜,還是下意識的解釋,“懷義對名利其實看得很淡,從來沒主動去經營過名聲,甚至,好多次該屬於他的功勞和風頭,他都一再推辭,讓給了旁人,隻是,他實在太優秀了,再低調,也掩蓋不住他身上的鋒芒……”


    孫尚書道,“你了解他,我也明白,但別人可不管這些,他們隻看得見懷義那一身的光芒,將他們都襯托的暗淡失色,又不是聖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哪個能不眼紅、不嫉妒?”


    嫉妒就會生出是非麻煩,繼而傷害。


    孫鈺擰起眉頭,“那也不能總是壓著他不出頭啊,之前,咱家已經……”


    去年冬天賑災時,許懷義的點子,可是都讓給了孫家,讓孫家因此得了大實惠。


    孫鈺可沒臉一再沾徒弟便宜了。


    孫尚書沒好氣的哼了聲,“當老夫是什麽人?”


    孫鈺趕忙討好的一頓賠笑,“兒子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懷義也不是高調張揚的人,況且,他做的那些事兒,哪件不是為國為民?他又不是為了成就自己的野心,純粹是自己太仁義心善,這才順心而為,出名隻是順帶著,但他平時為人處事半點不搶風頭,兒子在學院,最是清楚不過,若是換做旁人有他那些成績,早就飄得不知道啥樣了,他還是跟初進學一個樣,沉穩的簡直不像二十歲的……”


    孫尚書道,“老夫自是信的過他,隻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這出名的勢頭太迅猛了,之前還僅是在武學院,在京城,可這次,怕是要揚名天下了,這樣的名頭,你覺得會礙不著別人的眼?”


    “他隻是一介平民子弟……”


    “可他總要出仕,屆時,他的那些成績和名聲,於他來說,是最大的助力,但對別人來說,就是威脅,官場的那套,你難道不懂?”


    孫鈺沒話可說了。


    孫三爺一臉可惜的道,“那懷義也太委屈了,有本事還得藏著掖著……”


    孫尚書糾正,“是外露的不要太多太快。”


    孫三爺受教的“喔”了聲,心裏卻還是為許懷義感到遺憾,成名要趁早啊,一點點的往外擠,多不痛快!


    孫鈺無奈歎了聲,“迴頭兒子叮囑他一下,最近低調一些,有什麽想法也暫且放一放吧。”


    孫尚書“嗯”了聲。


    就聽孫鈺又歎道,“之前懷義辦善堂,不願張揚,非偷偷摸摸的,搞的像見不得人一樣,兒子還念叨他傻,花了那麽多銀子,卻錦衣夜行,換做旁人,就是施個粥,都得大張旗鼓的在城門口擺下陣仗,生怕別人看不見,不知道他們心善,相較之下,懷義老實的讓我這當師傅的都不忍數落他了……”


    孫尚書聞言,衝兒子哼了聲,“這說明,懷義的頭腦比你清醒。”


    “可錦衣夜行有什麽意思呢?年初大皇子負責慈幼局擴建,大皇子妃和孟側妃,不過是拿出個閑置的莊子來,收攏了幾百個人,便恨不能宣揚的天下皆知,懷義呢?莊子、田地都搭上不說,每個月還得再拿出一筆銀子來養著那些孩子,聽懷義的意思,以後還會源源不斷的收人,那麽多人,光吃喝就不是個小數目,更別提,懷義心善,給他們穿的、住的都很不錯,還讓人教他們識字算術,尋常百姓家裏,親爹娘,也就這樣了吧?”


    “你隻顧著替自己的徒弟委屈不甘,卻看不到大皇子和皇子妃……如今是個什麽下場?”


    大皇子低調了十幾年,從不展露野心,才能在皇家得以安穩度日,領了慈幼局的差事,也非他所願,不過是撿漏而已,其他人便容不下,動了手腳設了套,將他攆出京城去守皇陵了。


    至於大皇子妃,命都快沒了,孟側妃據說也不是很好,一個人撐著大皇子府,辛苦可想而知。


    “看來,懷義還是有先見之明啊。”


    “比你強。”


    孫鈺噎住,一臉訕笑。


    孫尚書不再說道這事兒,專心翻看起那幾本書來。


    這一看,便放不下了。


    見狀,孫鈺幹著急,他最沒耐心看書,此刻哪裏還坐的住?


    孫三爺對他也算了解,便衝他使了個眼色,低聲道,“那本西遊記,二哥指定喜歡,懷義還說過此書,就沒有不愛聽的,特別有意思。”


    孫鈺還真聽過,聽自己兒子轉述的,聞言,立刻動了心思,拿過來看了不過一頁,就進入了忘我的狀態,比孫尚書都投入認真,哪還有平日裏一看書就頭疼的樣子?


    孫尚書問及這幾本書的來曆。


    孫三爺把許懷義的那套說辭重複了一遍,末了還感歎,“這顧秀才遊曆十年,當真是見識良多,結交了那麽多有才之人,果然,讀萬卷書,還得行萬裏路才好,閉門造車,終歸淺薄了些。”


    “可這世間有幾人能做到呢?”


    尤其是他們這樣的世家大族子弟,偶爾出去遊曆個一年半載還可能,但動輒十年,嗬嗬,迴來後,家族裏還能有你的位置?


    而且,遠離朝堂十年,許多事都會落後很多,再融進去也難了。


    所以這代價太大,因而人人都知道行萬裏路能長見識,卻沒幾個人願意去賭。


    孫三爺剛才還一臉向往,這會兒一盆水潑過來,立刻清醒了。


    清醒的不止他,還有許懷義。


    今日書局大火,名揚京城,連帶著許懷義這仨字也被百姓們熟知,頗有種‘寒窗十年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節奏。


    迴到家後,江墉和焦大夫就把他給喊了去,想敲打他一下,別被那些讚美給迷了眼,被名聲給糊了心,人一飄,可就離著廢不遠了。


    誰想許懷義清醒的不得了,還反過來對著他們使勁自謙了一番,把今日的風光給描述的再尋常不過,那些讓人垂涎嫉妒的名聲,也全部抹殺幹淨。


    總之,他就是開了家與眾不同的書局、廣受好評而已,至於水寫布,僅僅是件可以為他獲利的商品,他的初衷就是賺錢,沒有別的。


    倆人聽完,麵麵相覷,一時無言。


    良久後,江墉才問,“你就甘心?”


    許懷義大大咧咧的道,“有啥不甘心的?我就那點本事、那麽點覺悟,真沒有兼濟天下、普度眾生的胸懷,誇我機靈我認,可誇我為天下寒門學子謀福利,我是萬萬擔不起來的,受之有愧啊。”


    江墉如何不懂,他這麽低調是為了規避風險?能如此沉穩清醒,不枉他為他籌謀一場,於是提醒道,“近期也安生一些,把心思和精力多用在讀書習武上,若我所料不錯,你師傅,應該會讓你參加明年秋上的鄉試,這一年,你就收收心、專注備考。”


    許懷義懵了下,“這麽快?”


    江墉笑笑,“對的學子來說,進學不到兩年就參加武舉,確實不可思議,但對你來說,綽綽有餘了。”


    許懷義可沒這麽信心十足,相反,有種進入高三、倒計時迎接高考的緊張,壓力說來就來了啊,這也是精武學院的優勢所在,若是其他學院的考生,要從州縣那一級考起,一級一級往上,這其中,不知道要耗費多少年,可精武學院的學子,起點高,隻要能通過學院內部的考核,得到師傅們的任何,和山長的舉薦,就能直接參加鄉試,也就是省考,考中就是舉人,找找關係,就能直接授官。


    顧歡喜在臥室裏躺著歇息,在外頭忙活了大半天,雖說不需要她出麵應酬,也很累人,尤其她還得操心書局的備貨問題,哪點都得思量到,很費腦子。


    看到許懷義迴來,隨口問了句,“江先生喊你去是有啥事兒?”


    “也沒啥事兒……”許懷義挨著她,坐在炕沿上,兩隻手很自然的幫她捏著小腿放鬆,“他擔心我得意忘形,幫我醒醒腦。”


    “那你得意忘形了嗎?”


    “我又不傻,再說這點小場麵算啥?至於讓我飄?那也忒沒見過世麵了……”


    他語氣浮誇,把顧歡喜逗笑,見他眼神清明端正,一如從前,心裏穩了穩,“江先生的擔心不無道理,這一年半載的,咱們最好是苟著了。”


    許懷義無所謂的點了點頭,本來他也沒別的安排,大動作也得是明年麥收後。


    此後幾天,書局每日都紅紅火火,門庭若市,懷揣期待和好奇的人絡繹不絕,掌櫃的接待客人,一天下來,說的口幹舌燥。


    負責賣練字套裝的幾個夥計就更是累了,從書局開門營業,到晚上打烊,幾乎不間斷的有來打聽的,他們不斷的重複著“對不住、客官,今日的已經售罄,想買,請明日早些來排隊。”。


    這練字套裝,很快風靡京城。


    隱入書局也成了獨樹一幟的存在,放在後世,那就是網紅打卡地。


    這樣的熱鬧,持續了半個來月,才算得了幾分清靜,門口終於不再排長隊了。


    蘇喆要的貨物,也總算有時間去準備,一開始量不大,商隊走不了多遠,沿途就能把東西賣出去,隨著後來越走越遠,水寫布的神奇也傳的越來越遠。


    隨之而來的,是對隱入書局的好奇。


    倒是許懷義的大名,被有意的給含糊了過去,這是許懷義跟蘇喆要求的。


    蘇喆雖覺得可惜,但也積極配合。


    進了九月,天氣漸涼,水寫布依舊供不應求,不可避免的,有人動了心思。


    許懷義背後有孫家和江墉,那些人明搶是不敢的,但背地裏用了不少手段,比如最直接的,花費重金收買作坊的夥計,誘惑他們透露水寫布的製作技巧。


    但威逼利誘完全沒用,倒不是那些夥計多抗打,而是,他們確實不清楚技巧是啥,他們隻負責其中的一個步驟而已。


    而真正的核心技術,隻掌握在幾個人手裏,那些人都是許懷義買下來的,簽了死契,一旦背叛主家,就是個死字,所以,嘴巴嚴實的很,壓根沒有被收買的可能性。


    況且,許懷義也把他們保護的很好,護院不離左右,不讓人鑽了空子。


    也有人把水寫布買迴去自己研究,可瞧著簡單,折騰了幾次後,做出來的東西,壓根不經用,跟隱入書局的相比,就是贗品跟正品的區別,高低立現,完全沒有競爭力,尤其是正品還賣的那麽便宜,本就沒多少利潤可圖,如此,失敗幾迴後就歇了心思。


    許懷義也沒想一直搞壟斷,畢竟他能琢磨出來,自然也會有別人研究明白,倒是眼下還沒人跟風,才是叫他覺得意外。


    然而,水寫布沒被抄襲成功,倒是旁的生意,被人捷足先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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