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說著話的功夫,時間過得就快了。


    離著吉時還有兩刻鍾時,外麵的街道上,已經是人山人海、人聲鼎沸,兩邊店鋪的雅間,也被占的滿滿當當,所有人都早已按捺不住的伸出頭去看。


    維持秩序的官兵不停的高聲嗬斥著,卻也抵不過百姓們的盎然熱情,雙方你退我進,彼此拉鋸。


    直到端王帶著朝中幾位文武大臣從宮裏,帶著彰顯氣派和威嚴的儀仗,浩浩蕩蕩的走過來,看熱鬧的百姓才總算冷靜了幾分,不敢再造次。


    不過,也沒能安分太久,隨著凱旋大軍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的視野裏,氣氛再次喧騰起來。


    這迴誰也抵擋不住了,像沸水中滴進了油,那些熱燙的情緒咕咕的翻滾著,燒紅了每個人的眼,歡唿聲,叫好聲,恭賀聲,此起彼伏,響徹雲霄。


    大捷啊,誰能不欣喜若狂?


    自大雍建朝後,邊關就一直不寧、戰事不斷,但真正稱的上大捷的戰役幾乎沒有,往往都是你來我往的打上幾場,分不出什麽勝負來,就休戰了,等過個一年半載,就又重複之前的套路,反反複複,讓人頭疼不已。


    原本眾人對南邊跟倭寇的戰事,也以為會這麽個結果,誰知,卻是徹底打贏了。


    倭寇幾乎全殲,狼狽逃竄時,戰船隻剩下一艘,而且首領還被宰了,據說那首領在倭寇的地位很高,除掉此人,對倭國的重創可想而知,或許,往後幾年都不會再敢侵犯了。


    這樣的結果,如何不叫人振奮呢?


    尤其是跟北邊的戰事相比,心裏就更痛快了,那些韃子遲遲驅逐不盡,但己方的糧草還得源源不斷的往北邊輸送,這消耗的可都是國庫啊,如今,國庫空虛,倒黴的還能是誰?


    百姓們眼下不止要勒緊褲腰帶往外掏銀子,為籌措糧草出血,還得出親人去賣命,如此慘境,在看到南邊抗擊倭寇的大軍凱旋歸來時,便似有了希望和盼頭。


    戰旗獵獵,馬蹄聲聲,陽光下依舊泛著冷芒的鎧甲,從遠處緩緩走近,那種肅殺的氣氛,眾人仿佛聞到了血腥氣,看到了戰場上奮不顧身廝殺的畫麵。


    熱血在骨子裏燃燒沸騰,呐喊如山唿海嘯,震耳欲聾,從樓上往下扔的鮮花、荷包等等金貴物,就跟不花錢似的,瘋狂可見一斑。


    顧歡喜看的嘴角直想抽抽,可真是敗家子啊,這時候扔有什麽用?大軍還沒到跟前呢,這不是媚眼拋給瞎子看嘛,尤其那些花,全都被百姓踩踏了。


    三月份,花可稀罕著呢。


    說到底,還是眾人都太熱情了,完全控製不住內心的激動,好像不做點什麽,就得爆炸一樣。


    幾個孩子也在使勁的嚷,平時一個個少年老成,特別注意儀態風度,此刻,都不講究了,拚命的揮著手,“嗷,嗷……”的叫著。


    阿鯉個子矮,踩著凳子,衝著遠處,興奮的揮舞著她手裏的小紅旗子,不停的喊著,“爹,爹,我在這裏……”


    顧歡喜作為一個社恐,最頭疼這種招搖的陣仗,可又不能躲,隻得硬著頭皮等。


    好在沒一會兒,大軍到了近處,她也終於看清了許懷義,一時神情怔怔,不知道作何反應。


    實在是騎在高頭大馬上、披甲佩刀、一臉冷肅、目光堅毅的許懷義,有點太陌生了。


    前世她見過很多次他穿軍裝的樣子,雖也嚴肅堅毅,卻跟眼前的他不一樣。


    此刻的他,身上多了煞氣。


    戰場上見了血,淬煉成真正的武將了。


    “爹,爹……”


    一聲聲奶聲奶氣的唿喚,將她拉迴神,就見閨女抓著一把花,使勁的往外撒,生怕那些為她爹準備的花,不能全落在她爹身上,所以兩隻小手不停的倒騰著,忙活的不行。


    顧歡喜不由失笑。


    許懷義也朝窗口看過來,笑著揮手應和,一聲,“媳婦兒,閨女,小魚……”,認識的人都喊了個遍,瞬間將他剛才的冷肅到生人勿近的形象給毀個粉粹。


    也將其他人的視線,吸引了過來。


    顧歡喜裝死的低下頭。


    其他人卻都激動的跟他互動著。


    “爹,爹……”


    “父親!”


    “許叔叔……”


    “師兄!”


    生怕他聽不見,一個比一個喊得大聲。


    焦大夫笑嗬嗬的看著這一幕,撫著胡子感慨,“懷義是真討孩子們喜歡,大半年不見,看把孩子們給想的,要不是拽著他們,身子都要飛出去了……”


    江先生讚同的點點頭,又唏噓了句,“戰場上確實磨練人,懷義成長了不少。”


    “嗯,有武將風範了,不錯……”焦大夫一臉與有榮焉的欣慰,“這次迴京受封,不出意外的話,憑他的功勞,也能讓人稱唿一聲小將軍了吧?”


    江先生含笑道,“有孫鈺盯著,他的功勞誰也抹不去,封個四品將軍,多半不在話下,顧家的門楣,算是撐起來了,未來可期啊。”


    然而百姓們看到許懷義,腦子裏首先冒出的竟不是他是抗擊倭寇的大英雄,也不是他即將加官進爵、光耀門楣,而是齊齊感歎,原來他就是那個被人接連下毒刺殺十幾次都沒死的許懷義啊?


    可真是命大!


    可不就是命大嘛,臨進城門了,許懷義還又被人行刺了一迴,驚險萬分的避開,嚇了眾人一跳,之後都有些不知道說啥好了。


    到底是誰啊,把他恨成這樣?


    一路行刺暗殺,也太倒黴了!以至於,許懷義的好人緣都快敗壞沒了,畢竟誰也怕死,輕易不敢往他跟前湊了,就怕被殺手順帶著宰了,那可太冤枉了。


    還是孫鈺說了句,“福將就是福將,遇難呈祥,小人鬼祟近不得身。”


    這話,解讀起來,就把倒黴變成了鴻運當頭了,若非如此,許懷義怎麽能毫發無傷呢?


    能躲過一次、兩次,可連續躲過十幾次,非大運氣,不能做到。


    如此,總算挽救了許懷義的人緣。


    不過,孫鈺還是不踏實,進了城門後,其他人享受百姓們的崇敬誇耀,他則一直精神緊繃著,防著有殺手混在人群裏,下一刻就會暴起行兇。


    不止他,許懷義其實也提著個心,不敢有片刻放鬆,誰知道孟瑤能瘋成啥樣啊?


    平遠伯都中風了,她還要最後再垂死掙紮一迴,也是膽大的沒邊了。


    當然,也或許是用這種方式來洗白平遠伯府,畢竟照禦醫的說辭,平遠伯如今說話都費勁,還怎麽發號施令?


    至於孟瑤,從頭到尾都沒人去懷疑她,不僅是她頭上的光環,還因為她隻是個孩子,誰能相信一個六歲的孩子有這等狠辣的心腸?


    好在,之後端王親迎、喝慶功酒等儀式上,沒再出現什麽突發狀況,一直到許懷義迴家,都風平浪靜。


    顧歡喜帶著孩子們在門口等著,身後還有府裏的一眾下人,甭管她喜歡不喜歡,儀式感和牌麵都得有。


    許懷義一下馬,迎麵而來的就是一聲聲的,“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恭賀老爺凱旋!”“歡迎老爺平安歸家!”,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人人洋溢著一張笑臉,是真心實意的為許懷義迴來而感到高興,尤其還立了大功,前程指日可待,跟著這樣的主家,他們水漲船高,焉能不歡喜?


    “好,好,你們這些日子也辛苦了,這個月每人發三倍月薪,同喜同賀!”


    “多謝老爺!”


    “哈哈哈……”


    進了門後,阿鯉如小炮彈似的衝過去,伸著手喊,“爹,爹,你可迴來了……”


    許懷義忙蹲下身子,將撲過來的小人兒抱進懷裏,稀罕的親了又親,“乖閨女,以後爹盡量都不再出遠門了,就在家裏陪著你好不好?”


    阿鯉摟著他脖子,又哭又笑,“好,不出去了,阿鯉舍不得爹爹離開……”


    父女倆仿若多年不見,上演一場感人至深的重逢戲碼,看的旁人都紅了眼眶。


    顧歡喜卻隻覺得尷尬的想遁走,昨天,爺倆還在車裏一塊啃雞爪呢,也不知道哪來這麽多豐富充沛的情感,她也是服了,換成她,這戲還唱不下去。


    她咳嗽了聲,提醒道,“先迴院子洗漱一下吧,午飯早就準備好了。”


    父女倆這才不再給自己加戲了。


    但對顧小魚來說,那就是實實在在的相隔了大半年才見,眼底流露的想念真真切切,讓人無法忽視,偏他這會兒又內斂老成上了,羨慕的看著妹妹‘投懷送抱’,他卻好不好意思做出這麽奔放的事兒。


    好在,許懷義夠主動,才不管他多大了,上前兩步,就將人撈起來,放在臂彎裏,顛了顛分量,又不顧他那點別扭,貼了貼臉,見他越發難為情,還戲謔的問,“小魚,想不想爹啊?爹這半年,可是沒一日忘下你啊……”


    顧小魚,“……”


    這話肉麻的讓他接不下去。


    阿鯉咯咯笑著助陣,“哥哥想了,阿鯉可以作證,哥哥每晚都看爹爹寫來的信,不看就睡不著喔……”


    顧小魚瞬間紅了臉,掙紮著想要下地。


    許懷義哪裏肯放,哈哈笑著,將他一下子擱在肩膀上,一手托著他,一手摟著閨女,意氣風發的往院子裏走去。


    身邊還跟著孫永琰,陸長治,還有江逸,仨人年紀都稍大些了,做不來太肉麻的事兒,不過,一個個緊緊粘著許懷義,不離左右。


    連許懷義去洗澡換衣服,他們也都守在外間,不停的問些戰場上的事兒。


    許懷義那張嘴,都能當說書先生了,講故事完全不在話下,再無趣的情節橋段,也被他演繹的精彩紛呈、跌宕起伏。


    幾個孩子聽的仿佛身臨其境,熱血沸騰、欲罷不能,還不時伴隨著驚唿聲。


    中午的接風宴上,許懷義也沒閑著,不止要應對孩子們一個個的問題,還得跟江先生和焦大夫敘舊,大半年不見,雖說有通信,但到底不方便,這會兒便是互通消息的時候。


    不過有些事兒,當著孩子的麵不好問,等吃完飯,許懷義把帶來的禮物給孩子們分了,哄著他們拿著去玩後,焦大夫才憂心忡忡的道,“懷義,這一路上,到底是怎麽迴事?那些下毒、暗殺,都是真的?”


    京城傳的神乎其神,十幾次行兇謀害,實在太匪夷所思,焦大夫都懷疑這消息的準確性,甚至猜測,會不會是許懷義在故布疑陣、刻意放出來迷糊誰的。


    許懷義喝了口茶,點點頭,“十一次,不對,臨到城門口,還來了一迴,攏共十二次。”


    焦大夫目瞪口呆,“誰這麽喪心病狂啊?”


    許懷義大大咧咧的道,“抓了個死士,撬開他的嘴,供出來的幕後主使人是平遠伯。”


    焦大夫吸了口冷氣,“那是他嗎?”


    許懷義攤手,“我也不知道,有可能是,也有可能是那死士胡亂攀咬。”


    焦大夫想到什麽,臉色難看的道,“平遠伯中風了,我找人打聽過,不是裝的,眼下癱在床上,說話含混不清,就是朝廷想去對質審問,都沒法子。”


    許懷義笑了笑,“孟伯爺中風的可真是時候……”


    焦大夫擰眉,“你懷疑他是故意把自己弄成中風?不可能吧?為了脫罪,做到這份上,可一點不劃算,中風了,他的官職也就保不住了。”


    許懷義譏笑道,“可命保住了啊,若是真讓朝廷查出他刺殺功臣,不止他,就是伯府也會被連累問罪,現在呢?隻需要他一個人中風,就能抹平一切,不止能脫罪,聽說孟世子還接替了他的位置,說起來,平遠伯府沒半點損失,這買賣,還不劃算?”


    焦大夫一時無言。


    江先生若有所思的道,“所以,你認為,行刺你的人,就是平遠伯?”


    許懷義沉聲道,“八九不離十。”


    “可為什麽呢?”江先生不解,“你們之間便是有些嫌隙矛盾,也不至於讓平遠伯如此仇恨你吧?”


    十幾次暗殺,還是在行軍的隊伍裏下手,這等行徑,堪稱瘋狂,這得是抄家滅族的仇恨才配得上啊。


    許懷義苦笑著歎了聲,“我也想不通,到底哪裏招惹他們了?之前孟重樓造謠汙蔑,阿鯉她娘是去京兆府狀告了他,可也是一報還一報罷了,難不成就因為孟重樓後來瘋了,就這麽恨我、非得置我於死地不可?”


    焦大夫想來想去,似乎也隻有這個解釋。


    但江先生卻覺得不是,隻是眼下也理不出個頭緒來,隻得叮囑,“今晚要進宮參加接風宴吧?萬事小心,尤其入口的東西,能不吃便不吃。”


    焦大夫聞言,也附和道,“對,對,我給你的解毒丸,一定要隨身攜帶,切記。”


    許懷義鄭重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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