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他怎可能不知道,他必定知道,卻橫刀奪愛。

    可垂眸瞧見自己皂色靴子前邊的口子,又想起鐵鉗般的手指扣在咽喉處的窒息,魏璟越想越沮喪,越想越懊悔,頹然捂住耳朵蹲在了地上。

    “別想了,多想無益,”魏劍嘯俯身拉起他,“都說一醉解千愁,走吧,咱們爺倆找個清靜地方好生喝幾盅,醉一場然後把這些事兒都忘掉……”

    魏璟下意識地點點頭,進屋換過衣裳鞋子,本待叫上小廝扶葛跟著,魏劍嘯笑道:“叫他幹什麽,礙眼礙事,有三叔在,還怕醉酒迴不了家?”

    兩人並肩出了府,往西走一條街,再往北穿過兩條胡同,拐角處便有一家館子。

    店麵不大,布置得卻很幹淨而且清雅,桌子就是原本的木色,隻上一道清漆,牆邊釘著木頭隔板,擺了數隻粗製的陶泥罐子,裏麵零零散散插幾枝應時野花,意趣十足。

    店裏以揚州菜為主,口味清淡又略帶點甜,尤其一碗文思豆腐,裏麵放了香菇冬筍雞脯肉,均切成細絲,豆腐軟嫩湯水清醇,及其鮮美。

    魏劍嘯又要一壇七香酒,兩人細斟慢飲,漸漸酒勁兒上來,魏劍嘯就開始滿嘴粗話,先罵毛氏不地道,自個兒嫡長孫的親事不上心,又罵魏珞不厚道,明知魏璟心儀楊妡,偏偏半道截胡。

    這幾句話正說在魏璟心坎上,默默地又喝一盅。

    七香酒乃七蒸七釀製成,酒香濃鬱,後勁兒也頗大。四兩的壇子,魏璟喝了大半,已薄有醉意,便道:“三叔,我頭有些暈,迴去歇了吧。”

    “好,”魏劍嘯應著,伸手攬了魏璟肩頭,搖搖晃晃地出了門,卻沒有迴府,而是轉到後麵的教坊胡同。

    教坊胡同因教坊司在此而得名,一條街上除了青樓就是妓院,每到夜裏,絲竹咿咿呀呀,嬉笑連綿不斷,空氣裏處處飄著脂粉香。

    魏劍嘯俯在魏璟耳邊道:“女人都是賤貨,你把她捧在手心嬌著寵著,她不理你,非得用了強才肯服帖……你瞧那邊穿紅衣的,有沒有點五姑娘的意思?”

    魏璟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燈籠下麵,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女子雙麵容似花,身姿如柳,穿紅色紗衣,影影綽綽露出纖細的腰肢,微笑時眉眼彎彎,還真有兩分神似楊妡。

    不由脫口喚道:“五妹妹!”

    “過去瞧瞧,”魏劍嘯半推半拖地將他拽到屋裏。

    老鴇見魏璟雖然酒醉,但氣度仍是不凡,頭戴白玉冠,腰束白玉帶,一看就是富家公子,頓時笑開了花,忙不迭地催著紅衣女子上了樓。

    魏劍嘯將魏璟扶進房間,悄聲囑咐兩句,笑著下了樓,要一壺沏得釅釅的老君眉,自斟自飲。

    此時,楊府二房院,楊遠橋正跟張氏竊竊私語,“……有三人家世不錯,學問也好,約了他們探討詩文,順便飲酒賞花,你要是得閑就過去瞧瞧。”

    “最主要得品行好,阿楚性子靦腆,勢必得找個脾性溫和的,家世與學問倒是其次。至於阿嬌,薛姨娘說沒什麽意見,一切由我做主,我卻是沒精力多管,老爺多費心……阿嬌是個孤傲性子,想必自有主見,老爺還是先問過她,免得以後落了埋怨。”

    楊遠橋應著,手指順著她的肩頭一寸寸滑下去,停在腹部,低低歎一聲,“你還不想知道是兒是女?”

    張氏幹脆地答:“不想。”

    “早點知道,也好早做打算,最起碼孩子小衣裳該預備起來。”

    “妡兒跟阿楚已經做著,小孩子不分男女,大紅大綠都能穿。”

    楊遠橋輕輕摸著她隆起的肚子,沉默會兒,問道:“怎麽突然就懷上了,不是說喝了那藥就不能生了?而且你……”

    張氏“啪”一下打落他的手,“你懷疑孩子來路不正?那好說,或者休妻或者合離,你隨便選,我無所謂。”

    “我不是這個意思,”楊遠橋急忙解釋,“咱們成親十幾年,我還不了解你?我是想知道,當初你給我吃得就是假藥,你故意哄我,是不是已經原諒我了?”

    “不是,我沒哄你,”張氏正色道:“我以為真的能致人不育,可三舅說他行醫是為救人,不是害人的,所以給了我假藥……至於我,我是受了方元大師恩惠,等生下孩子,勢必要去拜謝的。”

    楊遠橋神情黯淡了下,溫聲道:“到時候我陪你一起去,順便請大師給孩子賜個小名。”

    張氏淡淡“嗯”了聲。

    楊遠橋忽地支起肘彎,俯身壓向張氏,尋到她的唇,急切地吮住,口齒不清地說:“巧娘,我欠你的必定是還不清了,我以身報答,怎麽樣?”

    他的唇火熱又不失溫存,緊緊地貼著她的,張氏“唔唔”兩聲不能作答,好容易待他鬆開,忙道:“不必!”豈知又被他趁勢侵入口裏,不停不休地糾纏著她的舌頭。

    幾乎快唿吸不過來才放開她,

    低喘著問:“那你怎麽才肯原諒我?”

    張氏平靜下心情,問道:“就這樣不好嗎?”

    “不好,”楊遠橋展臂自她頸下穿過,攬住她肩頭,箍在自己臂彎裏,低聲道:“現在我看書,你不再偷偷瞧著我笑,休沐時晚起,你也不偷偷親吻我,還有以前我的衫子都是你親手所縫,從不用針線上的人,可現在都是針線房做了送來……”

    張氏打斷他的話,“我身子重,做不來針線。”

    楊遠橋拂開她臉上碎發,對牢她眼眸道:“我不會累著你,不用你做針線,剛成親時,你叫我哥哥……好幾年沒聽你這樣叫我,你再叫一聲……”

    張氏身子一震,淚水慢慢盈滿了眼眶。

    她自然沒忘記剛成親那些日子,那陣子她初懂人~事,剛巧楊遠橋也曠了許久正饑渴著,兩人好得跟蜜裏調油似的。

    楊遠橋耐心細致地教導她,哄著她做各樣動作,麵紅耳熱之際,她聽了他的哄騙喚他“哥哥”。

    可後來,頭一個孩子沒了,楊遠橋也漸漸忙起來,雖說隔三差五也歇在一處,但終究是沒了往日的情致。

    楊遠橋默默吮去她眼旁的淚,低聲道:“你既不肯,我不勉強你,可我心裏還想著從前,巧娘,我的好妹子……”

    夜色漸深,明月高懸,演樂胡同仍是衣香鬢影活色生香,如水的月光偷偷撩開某間屋子窗簾的一角,探頭進去。

    不著寸縷的女子跪在地上哀哀泣道:“公子饒過我,你說什麽我盡都答應,隻求你饒我這次。”

    “你服不服,你還敢不敢違逆,你願不願意嫁給我,快說!”魏璟用力在她臂膀擰一下,女子忙道:“願意,一千一萬個願意。”

    “哈哈哈,我就知道,我比那庶子強了豈止千倍萬倍,你等著,等我娶你,好好疼你,”魏璟狂笑不止,一麵伸手又掐一下。

    樓下絲竹咿咿呀呀,將他的狂笑以及女子的哭泣盡數掩蓋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又是這麽晚,不好意思,以後我盡量往前調整一下~~

    第79章挑唆

    月影東移,星子轉淡,窗上糊著的綃紗漸漸呈現出灰白的亮色。

    魏璟慢慢睜開雙眼,入目是豔俗的繪著並蒂蓮花的粉帳,鼻端傳來燕好後獨有的奢靡氣味,隱隱還有合歡香的餘味。

    這並非自己的房間!

    魏璟一

    個激靈坐起來,尋到已揉搓得不成樣子的中衣穿上,又披了外衫,一把撩開帳簾。

    就看到有個穿著杏子紅短襖的女子倚窗而立,眉目間籠一絲輕愁,不知道看什麽正看到入神。

    魏璟腦中轟然一聲炸響,昨夜荒唐而又狂野的情形立刻出現在腦海裏,女子赤著身子匍匐在他麵前,他擰她掐她咬她,迫她求饒,逼她下跪……所有因失意帶來的鬱氣與煩躁盡數發泄在她身上。

    她那般柔弱的身子,也不知怎麽樣了?

    魏璟心中油然升起一種愧疚與悔恨,移步走向女子。

    女子恍然驚覺,忙俯前跪倒,急切地問:“公子恕罪,奴並非有意怠慢,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你別怕,快起來,”魏璟伸手拉她,手握及她的臂,女子“嘶”倒抽口冷氣,連忙縮迴胳膊,“我自己能起。”

    魏璟撩開她衣袖,隻見滿臂青紫,除去掐痕之外,還有兩彎明晃晃的齒印。他咬得重,已經滲出血來,成為暗紅的一圈。

    “實在對不住,我……我昨夜吃多了酒,”魏璟深深一揖,垂眸看到袍襟係著的玉佩,一把扯下來遞給她,“這個給你,權作賠禮,我,我是一時荒唐,並非有意為之……你叫什麽名字?”

    女子接了玉佩,盈盈下拜,低聲道:“賤名月娥,謝公子賞。”說罷抬起頭,魏璟趁機看清了她的相貌,在日光下看著不若燈光下美,可清清淡淡一張臉,頗有幾分姿色。

    但跟楊妡並不相似,也少了她那份獨有的韻致。

    魏璟喟歎一聲,對著床頭鏡子整整衣衫,闊步離開。

    下到廳堂,見魏劍嘯坐在太師椅上,麵前擺一碟包子,兩碟小菜再一碗粥,正慢條斯理地吃早飯。

    看到魏璟,魏劍嘯臉上浮起意味深長的笑,“阿璟氣色不錯,看來昨夜睡得很好,這會兒心裏痛快些了吧?來來,嚐嚐這槐花包子,又香又軟頗為可口。”

    魏璟赧然,可心底鬱氣散盡,著實暢快許多,遂不推辭,掂起一隻包子,斯斯文文地吃了起來。

    魏劍嘯麵上笑著,眸底卻閃過一絲陰寒——他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別指望。

    要知道這事兒是有癮的,跟吃阿芙蓉似的,有頭一遭就有第二遭,直到被人撞見而後身敗名裂。

    別問他為什麽知道,因為他是如此,他的父親老武定伯魏澤也是如此。

    當初還

    在寧夏時,有一年,他五歲還是六歲,因生病就歇在高姨娘屋裏,夜半時,魏澤醉醺醺地迴去,掀開被子就解姨娘衣衫。

    姨娘推拒不肯,說孩子尚在。

    魏澤就把他抱到了旁邊碧紗櫥裏,許是太急切,連紗簾都忘了放下,於是床上的一切都落入了他的眼底。

    他看到魏澤捆住姨娘手腳,燃一支合歡香,把香頭一下下往姨娘身上戳,邊戳邊親熱地喊著心肝兒寶貝兒。

    姨娘一動不動,唯眼中淚水汩汩滑下,在窗外月光映照下,發出晶瑩的光芒。

    他像是魔怔了似的,一點聲響都沒有發出,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仍躺在大床上,旁邊姨娘慈愛地看著她笑。

    他以為自己做了個噩夢,沒再理會,直到又過了幾年,他在姨娘脖頸處看到肋痕,又瞧見姨娘腕間有牙咬的痕跡,那久違了的情景重新浮現出來,他恍然明白是怎麽迴事。氣憤之下,拿著長劍要去找魏澤拚命。

    高姨娘哭著抱住了他,“阿嘯,不要。你打不過他,而且這是我願意的……隻要我伺候好了他,他願把爵位傳給你。你二哥尚勇好戰,借你爹之力升遷不成問題,你自幼體弱,提不動刀劍,又耐不下心來讀書,我怎麽也得為你謀劃個前程。”

    他信了。

    及至迴到京都,才發現自己傻得可憐,而高姨娘也傻得可憐。

    爵位向來傳嫡長,何曾有嫡長尚在就傳給庶子的先例?

    尤其魏府被毛氏把持多年,府裏下人都是她的心腹,他們母子立足都難,更遑論出頭?

    二哥魏劍聲重迴寧夏。

    高姨娘帶著他在府裏受盡白眼,為了活得體麵,高姨娘還是要盡心盡力地伺候魏澤。

    夜裏過得有多屈辱,白天她便有多受寵。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高姨娘有魏澤撐腰就開始跟毛氏爭權鬥法,往廚房針線房安插人,毛氏雖然蠢笨,卻將魏劍鳴保護得很好。

    終於魏澤離世,魏劍鳴得了爵位。

    高姨娘絕望之下,很快也撒手人寰。

    魏劍嘯親自給她換衣裝殮,姨娘身體尚是豐腴,可渾身一處接一處的青紫,一層疊一層的傷疤,他一邊撫摸著姨娘的身體一邊暗暗發誓,既然得不到這個府邸,那麽他就要把它毀了。所以他寧可豁出去自己,也得讓所有魏澤的子嗣都不得善終,為天下人恥笑!

    ***

    此時,楊妡也正與齊楚一起陪著張氏用早飯。

    張氏神情略略有些疲倦,可精神卻極好,眉梢眼底盡都顯露隱隱的春意。齊楚渾然不覺,楊妡心裏卻明鏡兒似的透亮,不由替張氏高興。

    食色乃人之天性,女人經過男人滋潤才會容光煥發,對胎兒也好。

    重活一世,楊妡最大的心願就是讓張氏過得舒暢順意。

    吃過早飯,楊妡服侍張氏稍作安歇,然後與齊楚一道往得月閣跟吳慶家的學針線。

    楊嬌已經到了。

    因楊姵現在忙,隔兩次才能來一迴,學針線的就成了她們三人,吳慶家的將蘇繡最基本的纏針、切針、滾針講完之後,現在開始教套針和散錯針。她教習很是上心,每每教了新針法都會布置課業讓迴去練習。

    上次課業是讓繡個樓閣或者亭台。

    楊嬌正對了光察看自己的繡活,她繡得是夕照亭,鬱鬱蔥蔥的樹木之中,一角青色屋簷斜斜飛出,頗為雅致。

    楊妡則繡的是空水橋,橋邊楊柳低垂,橋下一衣帶水。

    吳慶家的先看了楊嬌的,誇道:“三姑娘技藝長進不少,配色也配得好,不過蘇繡講究山水分遠近之趣,樓閣具深邃之體,繡樣中山與亭並重,少了主次虛實之分。”

    接著又評點楊妡的繡活,“還不錯,美中不足繡柳煙的線太粗,隻要一絲摻雜著兩絲,用亂針法繡,那股楊柳堆煙的韻味就出來了。”

    一根絲線通常有八股,一絲就是其中的一股,得有個專門幫著分線的人才能跟上繡。

    稍用心琢磨就是楊妡繡得要比楊嬌好一點。

    楊妡不覺如何,她本來學過畫,而且實際年齡比楊嬌大許多,能靜下心來坐得住,理應繡得要好一些。

    可楊嬌卻有些沉不住氣,探頭瞧了瞧楊妡的繡樣,笑盈盈地道:“五妹妹繡得真是不錯,這陣子肯定沒少練習,我估摸著這幅繡活如果拿到市麵上怕能值十幾兩銀子,倒是不愁日後嚼用了。”

    吳慶家的頗為意外地看了眼楊嬌。

    這話乍聽起來沒什麽錯,還變相誇了楊妡的技藝。可是,高門貴族家的姑娘,便是針線活兒落在外男手裏都不行,何況還是拿出去賣?豈不就是諷刺楊妡許的親事不好,魏珞無權無財,以後要靠楊妡刺繡養家。

    楊妡暗笑一聲,故作天真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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