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了此時的寧靜。

    楊妡駐足,仰頭去看,隻見蔚藍色的天際綴著縷縷白雲,一行南飛的大雁如同宣紙上揮灑的墨點,遠的瞧不清形貌。

    楊遠橋停下等她,忽地開口,“我與你娘成親時也是秋天,那天早上還落了雨,沒想到迎親時就見了晴。聽老人說這婚事就跟天氣一樣,開頭或者不順遂,慢慢就雨過天晴越來越好……我覺得挺有道理。”

    他們成親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楊遠橋還記在心裏,可見他對張氏亦是有情誼的吧?

    楊妡沒法接話,隻默默地聽著。

    楊遠橋卻不再往下說,等走到二房院門口,便止住步子,“你進去勸勸你娘,我去書房,記著讓她吃點東西。”

    不待楊妡應聲,拔腿就走。

    楊妡目送了他離開,才走進院門,迎麵瞧見一屋子丫鬟盡都站在院子裏。素羅如同見到救星般急急迎上來,“姑娘,太太哭了小半個時辰,勸都勸不住。”

    楊妡掃一眼眾人,低聲斥道:“該幹什麽幹什麽去,都杵在這裏算怎麽迴事?”

    丫鬟們四散離開,卻沒人往正房裏進。

    素羅撩起門簾讓楊妡進去。

    果然有斷續的細小的抽泣聲傳來。

    楊妡靜待片刻,吩咐素羅,“讓廚房備著白粥,再煮幾隻雞蛋。”這才走進裏間。

    張氏聽到腳步聲,止了哭泣,頭卻越發往被子裏縮了縮。

    楊妡坐到床邊,低聲喚道:“娘——”

    張氏聽出是她,坐起身一把抱住她,哭喊道:“我苦命的兒啊,娘的命是真苦啊!”

    楊妡任由她抱著,歎道:“娘哭得我六神無主,有什麽事兒說出來,咱們也好商量。”

    “再商量還能有什麽法子?病根入體十年了,太久了,根本瞧不出當初用得什麽藥。還是個千金科的聖手,說宮體受損,很難受孕。”張氏語無倫次地說著,忽地聲音一冷,“我頭一胎沒保住,懷你的時候就分外小心,從沒在鬆鶴院吃喝,但凡有太醫前來診脈,都是等你爹看過藥方再去抓藥……生你之後,也是隻用小廚房的廚子並未假手他人,外頭的人是斷不可能進來的……”

    聯想到楊遠橋所說的做錯了事,楊妡已猜出幾分真相,抖著聲音問:“是爹爹?”

    “我也希望不是他,可除了他還會有誰?”張氏絕望地低喃一句,忽然咬著壓根大嚷出聲,“

    他害我不能生養,我也不能放過他,我要讓他斷子絕孫,既然要斷幹脆就斷個幹淨,大家都斷!”

    她圓睜著眼咬牙切齒,臉上又是眼淚又是鼻涕,顯得猙獰且狼狽,楊妡莫名地覺得渾身發冷,又覺得心酸。

    前一世,她雖不曾生育過,卻不止一次夢想過跟薛夢梧成親後生兒育女,所以完全能夠體會到張氏的感受。

    “娘打算怎麽做?”楊妡伸手握住張氏的手。

    手極涼,半點溫度都沒有,仿似剛從冷水裏浸過,完全不同於適才楊遠橋掌心的溫暖。

    楊妡鼻頭一酸,眼淚忽地湧了出來,她攏了雙手用力揉搓著張氏冰涼的手,企圖讓她暖和點,一邊哽咽著問:“娘是怎麽想的?”

    “斷子絕孫,”張氏斬釘截鐵地又重複一遍,“這一代,下一代,再生不出孩子!明天我要去我三舅家,我三舅開醫館,他那裏一應藥物都齊備,又隱秘……妡兒,你幫我。”

    楊妡有片刻的愕然。

    兩世為人,她自認有許多陰暗的小心思,可都隻是想想而已,從沒有真正地害過誰。

    而現在,張氏讓她幫忙。

    想起重生這幾個月張氏對她的愛護,楊妡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其實,她跟張氏一樣,在這府裏,最大的倚仗隻有楊遠橋,現在楊遠橋靠不住了,她們隻能彼此依賴。

    見楊妡答應的這般痛苦,張氏情緒緩和了些,抬手輕輕拂著楊妡的發,歉意地道:“我知道讓你為難,可我沒辦法,我咽不下這口氣。”

    “那就不要咽,把氣出出來。”楊妡堅定地附和著她,又笑一笑,軟聲道:“娘吃點東西吧,吃飽了肚子才有力氣出氣兒。”

    張氏點點頭,起身去淨房梳洗,楊妡趁機吩咐素羅等人端來飯菜。

    楊妡陪著張氏略略用過小半碗飯,又溫言解勸半天,見張氏臉上已多少有了笑模樣,眼眸也不似方才那般絕望淒涼,才起身告辭。

    走出二房院,青菱手捧著石青色緞麵披風迎上來,“起風了,姑娘穿得單薄,快披上。”

    此時夕陽已經西移,低低地掛在西天,將周遭雲彩暈染得五彩斑斕。遠近的亭台樓閣也披了層金色的霞光,迷迷蒙蒙的瞧不真切。

    楊妡環視一下四周,有片刻的惘然,少頃迴過神,低聲道:“我往書房尋父親。”

    青菱愣了下,“天快黑了,二門上婆子定

    然不許,要不我去尋大夫人要對牌?”

    楊妡聽若未聞,徑自往前走,青菱沒法子隻得隨後跟上。

    二門值守的婆子果然攔住了她們,“掌燈之後內院之人不得無故外出,外院的人也不能隨意進去,想進出得有對牌才成。”

    青菱賠笑道:“嬸子且通融一下,我家姑娘不往別處去,就到二老爺書房轉轉,很快就迴來。”

    婆子笑道:“不是我不通人情,規矩在這兒擺著,沒對牌就是不成,我拿著這份工錢就得當這份差。”

    楊妡抬頭認真地端詳她幾眼,“好個盡職的奴才,我且問你,葉姨娘隔三差五往世子爺書房送湯送水,可都拿著對牌?”

    楊府內宅是錢氏掌管,葉姨娘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天天跑到錢氏那邊要對牌。

    婆子支吾道:“那不一樣,那是世子爺吩咐送的,咱也不敢攔著是不是?”

    楊妡臉一沉,不等開口,青菱已經上前扇了那婆子一個嘴巴子,“走,去大夫人那邊評評理,在你這刁奴眼裏,嫡出的姑娘竟然還不如一個妾。”

    婆子冷不防挨了這下怎肯罷休,又知楊妡雖是嫡出,可在府裏著實沒什麽地位,素日又嬌嬌弱弱不善言談,也便沒講她放在眼裏,當即擼了衣袖準備報了這一掌之仇。

    正跳著腳準備往青菱臉上招唿時,忽聽身後有人喝道:“當著主子的麵這是幹什麽,還有沒有規矩?掌嘴!”

    楊妡側身一瞧,卻是楊峼正好從此經過,忙曲膝福了福,“三哥。”

    楊峼言語溫和地問:“怎麽迴事?”

    楊妡低聲道:“我想見父親,說沒有對牌不讓出去。”

    “黑天確實不方便,以後出來多帶兩人免得被人欺負了……我送你過去。”

    此時冬明已毫不留情地掌摑了婆子三下,又點著她腦門道:“再讓你眼裏沒有主子?白長一對牛眼,留著當擺設,不想要早說?”

    婆子已是四十好幾,被冬明這個十六七的小廝教訓著,臉上熱辣辣地疼又臊得紫漲,跟秋霜打過的茄子似的,好在天色已暗,看得並不太清楚。

    楊峼根本沒搭理她,默默地在前頭引路,楊妡亦步亦趨地跟著。

    風真正是大了,楊峼青蓮色的袍子被風吹起,唿啦啦地正響在楊妡跟前。

    楊妡想起張氏斬釘截鐵的話,心底忽地湧上一層悲哀。

    這個三哥

    ,或許她就要永遠失去了……

    走不多遠,便是楊遠橋的書房竹山堂。

    竹山堂一溜三間,屋裏黑漆漆的,唯有廊下兩盞精巧的竹製燈籠隨風搖曳。

    晨耕盡職盡責地守在門口,見到幾人拱手行個禮,“老爺去了鬆鶴院尚未迴來,不知少爺姑娘事情緊不緊急,要不在屋裏稍等片刻?”

    楊峼不置可否地看著楊妡。

    楊妡低聲道:“三哥自去忙吧,我等父親迴來。”

    楊峼點點頭,對晨耕道:“好生照看著五姑娘,給姑娘一杯白水,夜裏喝茶免得走困。”

    晨耕進屋點了燈將楊妡讓至案前坐下,果然隻端了杯白水來。

    楊妡喝兩口,轉頭打量著屋裏的陳設。最東頭一間關著門,門上落了鎖,另外兩間通著,靠西牆放著好幾隻頂天立地的大書架,裏麵汗牛充棟地全是書。西窗根下另架一隻長案,上麵擺著筆墨紙硯文房四寶。

    案旁供一隻青花瓷的大花盆,裏麵養著滴水觀音,過不多時,葉尖就慢慢沁出水珠,吧嗒一聲落在盆內土中。

    楊妡好奇地伸手去接,晨耕忙勸道:“碰不得,這滴水觀音就是擺著好看取個好意頭,上麵滲出來的水卻歹毒,不當心碰到手上起一片紅疹子。”

    楊妡倒吸口氣,“還好你提醒我,要不就著了道了。”

    剛說完,隻聽外頭腳步聲響,卻是去而複返的冬明,手裏提一盞氣死風燈,“三少爺打發我看看姑娘迴了沒有,路上黑,讓我給姑娘照個亮。”

    不等楊妡吩咐,矮身在門外石階上坐了,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晨耕說話。那盞氣死風燈擱在他腳邊,幽幽地發著光。

    楊妡突覺心頭一暖,長長地歎了口氣。

    又等了好一陣子,楊妡困得眼皮快睜不開了,又因沒吃晚飯,肚子也空得發慌,楊遠橋才步履蹣跚地迴來。

    他臉色烏黑,沉重得就像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天空……

    第35章夢境

    見到楊妡,楊遠橋眸中露出三分喜色,和藹地問:“你怎麽到這裏來了,等了很久,你娘怎麽樣,吃過飯沒有?”

    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

    楊妡沒有迴答,仰頭問道:“爹爹吃飯了嗎?怎麽在祖母那裏待這麽久?”

    楊遠橋伸手刮一下她精致如細瓷般的臉頰,耐心地迴答:“本是去鬆鶴院,後來

    又往隔壁你外祖母家跑了趟,先前還有點餓,這會餓過勁又不覺得了。”

    楊妡原打算質問的幾句話頓時堵在了胸口問不出來,卻又替張氏悲哀,睜大了眼睛故作單純地道:“娘一直在屋裏哭,她說我不會再有弟弟妹妹了,真的嗎?”

    楊遠橋眸光暗淡了下,“你娘生病了,我會再尋訪幾個高明的郎中,等你娘病好,就能有弟弟妹妹了……你娘不容易,你要好生孝敬她。”

    楊妡低下頭,隻覺得鼻頭發酸,心裏五味雜陳。

    楊遠橋惦記著要給張氏治病,張氏卻盤算著如何讓他斷子絕孫。

    可是沒有因哪來的果,楊遠橋這是自作自受吧?

    楊遠橋並沒察覺到她神情的變化,探頭瞧瞧屋角更漏,溫聲道:“太晚了,你該歇息了,小孩子不能晚睡。走,咱們一道迴去。”

    冬明見楊遠橋親自送楊妡迴去便沒跟著,隻把腳前氣死風燈遞給青菱。

    青菱道謝接過,邁步走在了前頭。

    夜風清冷,樹影婆娑,帶著蕭瑟之意,更兼不時有枯葉墜落,更添幾分淒涼。

    楊妡緊攏著披風仍是不勝寒涼,打了好幾個寒戰。

    楊遠橋察覺到,伸手牽住了她,熱力源源不斷地從他寬厚的掌心傳過來。

    楊妡又想落淚了。

    前世她沒爹沒娘,杏娘養大了她,可也沒少責打訓斥她。她沒工夫矯情也沒心思矯情,除了做戲給人看,極少哭。

    現在,張氏疼愛她,楊遠橋寵著她,就連寡言少語的楊峼也開始關心她,可為什麽她卻管不住眼淚了呢?

    時不時就覺得心裏堵得難受。

    還不如當年沒心沒肺活得快樂。

    二門仍是先前那個婆子當值,燈光昏黃看不真切她的臉是否消了腫,卻聽到她的聲音明顯尊敬了許多,“給二老爺、五姑娘請安。”

    楊妡擦著她身邊經過時,輕聲說了句,“好好當差,別看錯了人,免得丟了差事。”

    婆子咬著牙根應了。

    到了內宅,楊遠橋先把她送到晴空閣,轉身欲走的時候,楊妡拉著他的衣襟問道:“爹爹是要去書房?”

    楊遠橋搖頭,“不是,我迴去看看你娘,”說著蹲下身子,平視著楊妡,“做了錯事得先認錯再想出補救的法子來解決,不能躲著不見。”又伸手輕輕拍一下她的臉頰,溫聲道:“

    迴去用熱水燙燙手腳,早點睡。”

    楊妡點頭,從青菱手裏接過氣死風燈,“爹爹照著亮兒。”

    “我不用。”楊遠橋笑著拒絕,親眼看楊妡進了院子才離開。

    青藕已經備好了熱水,因惦記著楊妡沒吃飯,又溫了碗南瓜粥在暖窠裏,隻是時候太久,隻略略有點溫。

    楊妡不願再折騰人,兌著熱水用了幾口就放下。

    趁著她燙腳的工夫,紅蓮低聲道:“今天二老爺跟老夫人吵起來了,老夫人摔了茶碗,還罰在鬆鶴院廊下跪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晚上擺飯的時候才讓二老爺走。”

    那就是楊遠橋挨了罰連飯都沒顧上吃就去了魏府。

    他急著到那邊幹什麽?

    楊妡思量片刻,問道:“二老爺受罰,三姐姐可知道,她在幹什麽?”

    “三姑娘在屋裏沒出來,不過二老爺就在廊下跪著,鬆鶴院進出那麽多人,想不知道也難。”

    楊嬌此舉不難理解,楊遠橋極少幹涉內宅之事,而家裏姑娘的親事又攥在魏氏手裏。肯定她是怕惹得魏氏不高興連累到自己頭上。

    楊妡無聲地歎了口氣。

    第二天一早,鬆鶴院來人傳話說魏氏身體有恙,晨讀就免了,但每人要抄一遍《孝經》,明天帶過去。

    楊妡平常練字時候就是抄經,常用的《金剛經》、《心經》和《孝經》都備得足足的,故而完全沒放在心上,吃過早飯就去了二房院。

    楊遠橋已經上衙了,透過半開的房門,楊妡瞧見張氏合衣躺在床上,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了。

    素羅悄聲道:“昨夜又哭了許久,直到下半夜才睡,早晨又沒吃飯。”

    楊妡問:“父親可吃過?”

    “老爺起得晚,匆匆塞了兩隻花卷就走了。”

    楊妡點頭,推門進了內室。

    張氏已經醒了,側頭見是她便要起身。

    楊妡見她雙眼紅腫,揚聲吩咐素羅取來一隻剝了皮的雞蛋,微笑道:“娘再躺會兒,眼皮腫著難受,我替娘滾一滾。”

    張氏正覺得眼睛幹澀腫脹,聞言依然躺下,不過一會兒覺得舒服了些,起身吩咐素羅,“出去找吳慶家的,問他外頭有沒有交好的車夫,讓在荷花胡同拐角那邊等著。”

    楊妡問道:“娘要出門?”

    “嗯,找你三舅公,對了,你幫我收拾兩

    件衣裳,我夜裏興許迴不來,再找兩件姑娘家戴的首飾,不要嵌寶,就平常戴的,你三舅公家裏有個孫女兒,比你大兩歲。”

    楊妡依著吩咐打開衣櫃,將應時衣裳找了兩件出來,“要是大伯母或者父親問起來,該怎麽說?”

    張氏滿不在乎地說:“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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