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氏等人一道往隨心樓用飯。不期然地又見到那些穿著官綠色比甲的丫鬟。

    楊妡這次認清了,在隨心樓伺候的比甲掐著薑黃色的牙邊,裙子也是薑黃色的,而魏劍嘯身邊那兩個,比甲上沒有牙邊,裙子是月白色的。

    楊妡暗記在心裏,因見戲台子仍在,旁邊擺的鑼鼓家什卻不見了,便問錢氏,“伯母,那個孫玉姣後來怎麽了?”

    錢氏笑道:“你還惦記著呢,肯定是……花好月圓,惡人肯定會受到報應,好心人總有個好的歸宿。”

    楊妡便想起魏劍嘯,那個畜生也不知會有什麽樣的下場,總之她不會放過他,定會要他好看。又思及魏珞,他是怎生把紅蓮救出來的,他去的時候魏劍嘯還在不在?

    怔忡著用過午飯,再敘會兒話,楊姵感慨她詩句不如孟茜讀得多,蔡家姐妹稱讚那閨門旦扮相好嗓門亮,魏琳與魏珺則客氣地說招待不周,希望諸位見諒等話語。

    喝過一巡茶,也便告辭離開。

    在角門等著上車的時候,正看到一個手提藥箱明顯做郎中打扮的人匆匆出門,嘴裏還罵罵咧咧地,“有本事別叫我來,玩意兒不中用還怪到我身上,活該斷子絕孫!”

    有門房追出來道:“有女客在,少說兩句吧,又沒少了你的銀子,再胡唚就抓你送官。”

    那人“呸”一聲,慌慌張張地離開。

    上車坐定,楊姵好奇地問:“魏府是誰病了,趕在這個空當請郎中,什麽玩意不中用?”

    平常人家宴客的日子,哪有請郎中過府的,確實也太奇怪了些。

    錢氏沉著臉,毫不客氣地斥道:“小孩子家家的,是你該打聽的嗎?”

    楊姵平白無故被訓一頓,立刻撅起了嘴,到下車也沒緩過臉色來。

    臉色不好的還有魏氏,一張老臉陰沉沉的,馬上要下雨似的……

    第28章親事

    楊妡強忍著腳下疼痛,身姿端正地迴了晴空閣,進到內間,立刻踢掉鞋襪扳過腳掌來看。白兮兮嫩生生的腳心,赫然幾處或大或小的紅痕,有處深的已經見了血。

    紅蓮忙問:“姑娘幾時傷的?”

    “別問了,隻把太醫給的藥膏拿來,”楊妡仰倒在床上,大口喘著氣,“魏府跟我八字不合,每次去都得受皮肉之苦,以後再不去了……今天之事別告訴我娘,免得她擔心。”

    紅蓮應著,翻出藥膏

    來,挑出一點正要往手背上抹,楊妡止住她,“手上不用,就把腳底抹抹即可。”

    藥膏清涼溫潤,減緩了不少疼痛。

    楊妡不往別處去,也沒再穿襪子,光著一雙天足將明天要誦背的《女則》細細讀了遍。

    及至暮色將沉,才慢慢踱著步子到了二房院。

    楊遠橋也在,見了她笑著問道:“妡兒今日玩得可開心,聽了什麽戲?”

    楊妡樂嗬嗬地迴答:“拾玉鐲,唱戲那人生得極美貌,就是咿咿呀呀地聽得我犯困。”說著捂嘴打了個長長的嗬欠。

    楊遠橋一眼就看到她手上紅印,抓過來問道:“手怎麽了?”

    楊妡嘟著嘴將事情原封不動說了遍,“她說不當心,可我覺得不是。”

    張氏探頭瞧了眼,低唿一聲,“這麽深的印子,得使多大勁兒啊?”默一默,終忍不住心疼,又道:“老封君偌大年紀,妡兒還不滿十歲,就算哪裏做得不對,指出來就是了,何必……”

    楊遠橋握著楊妡綿軟柔嫩的小手,越發覺得那道指甲印子礙眼,歎口氣低聲囑咐,“以後見了遠遠行個禮就是,別往跟前去……實在不行,少去兩趟罷了。”

    楊妡乖巧地應了。

    此時的鬆鶴院已經擺了飯,一道醬燜豬腳、一道清蒸桂魚,一道肉絲茭白,一道螞蟻上樹,外加兩碟爽口小菜。

    豬腳燉得極爛,入口即化,桂魚蒸得清淡柔嫩鮮香可口,都是魏氏平常愛吃的。

    楊娥夾了一筷子魚,細細剔去刺,放至魏氏麵前小碟中,勸道:“魚不鹹不淡口味正好,祖母嚐一嚐。”

    魏氏沒滋沒味地吃了,瞧一眼燭光下端莊大方的楊娥,欲言又止,少頃端起碗,自行挑了塊豬腳,“不用管我,你也快吃吧。”

    楊娥笑笑,也端了碗,悶聲不語地吃完了飯,等漱過口,才小心翼翼地問道:“祖母是因為我的事情煩心?”

    魏氏歎口氣沒否認,“這次秋試璟哥兒不打算下場,說是前些天迴老家耽擱了不少工夫,考中的可能不大,想再等幾年。”

    再等幾年?

    明年不就是正科嗎,今年沒把握,可依照他素日才華,隻要稍加鞏固,明年完全沒有問題。可他要再等幾年,意思是明年也不打算考?

    上次在護國寺,外祖母毛氏說,魏璟決意取得舉人功名之後才議親。

    魏璟是男人,到二十

    歲上娶親也沒什麽,可她馬上就要及笄了,根本等不起。

    是不是魏璟壓根不喜歡她,才想拖延下去?

    楊娥立時想起魏璟上次單獨送給楊妡經書,又想起上午在德正院門口,當著那麽長輩同輩的麵,毫不避諱地說拿藥膏給楊妡。

    心裏像是梗著一根刺,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堵得難受。

    片刻,才找迴心神,強作平靜地問:“二表哥是不是有了心儀之人?我瞧他對五妹妹就極好……”

    “胡說!這種事情可不許亂說,要傳出去,楊家的名聲還要不要了?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魏氏最痛恨得孫女們搬弄口舌損壞名聲,沉著臉斥責兩句,見楊娥神情淒然,神情便緩了緩,“五丫頭年紀還小,總得由長及幼,先議定你的親事,再三丫頭、四丫頭然後才輪到五丫頭……這話不是你該說的,以後千萬別再提。阿璟沒福氣,憑著你這般模樣品性的人不愛重,總有他後悔的時候……俗話說,強扭的瓜兒不甜,以後你多跟著你母親……跟著你伯母出去走動走動,魏家這頭就算了。”

    楊娥心下黯然,卻隻能垂首低低應聲“好”。

    恰此時,瑪瑙在門外揚聲道:“三少爺過來了。”

    “快請進來,”魏氏臉上鬱色頓散,取而代之的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在這些兒孫中,楊峻作為嫡長孫最受器重,而魏氏最喜歡的卻是三少爺楊峼。

    門簾撩起,穿著象牙白道袍的楊峼闊步而入,身姿如鬆星眸朗目,連帶著屋裏的燭光似乎也亮了幾分。

    魏氏和藹地問道:“怎麽這個時候來,吃過飯沒有,都用了什麽,要不要再添一些?”

    楊峼含笑一一作答,“孫兒自二房院來,夜飯跟父親一道用的,突然想起幾件事需跟祖母商量,”說著瞥了楊娥兩眼。

    魏氏知其意,笑著對楊娥道:“累了一整天,你迴去歇著吧,夜裏燈盞不比白天亮堂,別看書或者做針線免得傷了眼。”

    楊娥恭聲應著,退至門外。

    門簾垂下,她有意停了停,聽到屋裏魏氏的笑聲,“有什麽話不能當著小娥的麵兒講,你們倆是嫡親的兄妹,不比別人。”

    楊峼沉著地迴答:“因跟小娥有關,當麵講多有不便……頭一件,我想是不是讓小娥搬到園子裏住比較好?”

    楊娥聞言,身子一顫,手指緊緊地抓住了裙邊禁步,無意識地摩挲著上麵的紋路。

    魏氏問道:“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了?”

    “並非突然,上次明心法師前來我就有此打算了,今日在外祖家跟阿璟聊過一陣,覺得小娥還是搬出去好。”

    魏氏“哦”一聲,楊娥屏住氣息正要側耳細聽,卻見瑪瑙端了托盤過來,忙掩飾般抻了抻裙角,急步離去。

    迴到住所,隻覺得酸楚不已。

    楊峼到底是怎麽想的?

    別人都削尖了腦袋拚命往鬆鶴院擠,他卻慫恿魏氏讓她搬出去。前陣子明心那個出爾反爾的閹人剛散布出她與魏氏屬相對衝的流言,他這樣做豈非就證實了明心所言非虛?

    而且,待在鬆鶴院,不用出門,府裏大小事情一件不落地都會報過來,她還時不時地拿個主意裁定點是非,所以府中下人對她多有敬畏從不敢怠慢。

    再者,家裏姑娘們的親事都有魏氏決斷,她費心經營這些年才鞏固了自己在魏氏心中的地位,倘或搬出去又有人頂替了她該如何是好?

    不管從哪點來看,她搬走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還是她的親哥嗎?

    楊娥越尋思越覺得生氣,伸手一拂,長案上紙筆器具俱都掃落在地,當啷作響,迸出無數碎片。

    采茵與采芹哆嗦了下,片刻才鼓足勇氣,賠笑道:“灶上備著銀耳羹,姑娘暖暖地喝一盞吧?”

    楊娥麵黑如鐵,厲聲道:“出去。”

    兩人麵麵相覷,剛走幾步,又聽楊娥道:“把冬明叫來,我有話問他。”

    采茵叫苦不迭。

    現下天色已黑,各處門戶都著人值守,進出比白日更嚴。就算她們能出得二門將冬明叫了來,冬明也進不到鬆鶴院來,難不成楊娥還要黑燈瞎火地出去問話不成?

    這可是在魏氏的眼皮子底下,魏氏又最注重規矩。

    兩人滿心為難,又不敢當麵抗拒招起楊娥的怒火,隻得喏喏應著在院子外頭溜達。

    時已八月,正午雖仍熾熱難當,早晚卻是涼,更兼夜風徐起,吹得兩人縮首溜肩叫苦不迭。

    好在楊峼在鬆鶴院並沒待多久就出來,采茵忙迎上前,支支吾吾地說:“三少爺,二姑娘想叫冬明來問話,許是想打聽您的事情,眼下實在不方便喊人……”

    楊峼一聽就明白,溫聲道:“二姑娘還沒歇息?你進去通報吧,我在這裏等著。”

    采茵如聞天籟,忙曲

    膝行禮,“多謝三少爺,”提著裙子急匆匆往屋裏走。

    楊娥仍在生悶氣,聽到采茵稟報,心中鬱積才散了些,抓起條披帛往肩頭一披,吩咐道:“把屋子收拾了……就說你清掃時候不當心。”

    采茵咬唇應道:“是!”

    這兩個月來,楊娥已經發過好幾次脾氣,每次都是丫鬟“不當心”打碎了,賠償的銀子也從她們頭上出。

    楊娥心情好時,會拿出銀子補給她們,可有幾次卻是忘記了。

    她們也不敢提,隻能忍著。

    楊峼來迴踱著步子,極有耐心地等,昏黃的燭光自屋簷下掛著的燈籠透射出來,將他的身影拉得時長時短。

    楊娥姿態優雅地踱步出來,及至近前,仰頭嬌聲問道:“三哥跟祖母說了什麽,為何非得避開我?”

    楊峼親熱地拍拍她的頭,幫她攏緊披帛,“說來話長,今天太晚了,等明兒我散學迴來就告訴你。”

    “那你還特地叫我出來?”楊娥撅著嘴不依不饒地說,“三哥不告訴我,我睡不安生。”

    楊峼勾唇寵溺地笑笑,“別想太多,三哥總是為你好。”

    楊娥沮喪道:“哼,你不說罷了,待會兒我就問祖母去。”

    “你呀,”楊峼無奈地歎,卻仍未鬆口,“今天累了一天,早些歇著吧。我也迴去睡了,明兒要早起去書院。”

    楊娥沒辦法,又不敢真的去打擾魏氏,隻得悻悻迴了房,輾轉反側許久才漸漸入睡。

    楊妡倒是早早就上床睡下,豈料睡到半夜卻發了夢魘。

    夢裏是在冬日的玉屏山,一處偏僻的農家小院。

    身材高大的男人舉著火把,毫不留情地從窗口扔進去。

    火點著糊窗紙,唿啦啦就著起來,裏麵傳來女子驚恐的叫聲,“青枝,青枝!”

    又有人喊,“門封住了,出不去,救命啊,快來人!”

    她衣著單薄,躲在水缸後麵,牙齒凍得吱吱作響。

    濃煙滾滾,火光衝天,沒有人進去救人,也沒人衝出來。

    借著火光,她看見男人垂著的右手,大拇指上戴了隻祖母綠的扳指……

    第29章爭論

    仍是在玉屏山,春光明媚碧草茵茵。

    薛夢梧攬著她的細腰,指了山腳好大一片地,“蓋座三開間的兩進院落,頭一進我帶

    著兒子讀書認字,第二進你教給女兒梳妝打扮。院子裏,東邊養竹,西邊種花,再養一缸金魚,女兒家多看看遊魚,眼神會格外靈活明亮,還架一座秋千,我抱著你蕩……”壓低聲音,貼近她的耳畔,“與你共赴巫山。”

    薛夢梧說一句,她讚一聲,隻聽到最後卻是羞紅了臉,俯在他肩頭,壓抑不住的心跳。

    便在那時,有破空聲傳來,薛夢梧急忙推她一把,竹箭直直地從她心口穿過……

    又好像是在杏花樓,寬大的雕花木床,雪白的細棉布床單上柳眉赤條條地躺著,頸間一條大紅撒花汗巾子鋪在她胸前,魏劍嘯端著燭台,嘴裏是淫邪地笑,“來啊,三舅舅疼你。”

    又似在二房院,楊峼跪在廊前台階上,空中飛著一把竹尺,竹尺“劈裏啪啦”不停歇地抽在楊峼身上,殷紅的血順著台階流了滿地,她青藍色的繡鞋被洇得通紅,眼看就要沒過她雙腿。

    楊妡抱著頭,驚恐地大嚷,“別打了,別打了……”

    耳邊亂哄哄的,腳步聲遠了又近近了又遠,麵前暗沉沉的,人影晃來晃去看不真切。

    楊妡定定神,拚命睜大了眼睛,看到了楊遠橋關切的麵容,看到張氏紅腫的雙眼,還有跪在床邊的青菱青藕。

    夢裏血流滿地的情形又出現在眼前。

    楊妡心有餘悸地抖了下,懇求般喚道:“爹爹。”剛開口卻發現嗓子啞得要命,被濃煙熏過般,火燒火燎的。

    楊遠橋“嗯”一聲,拿棉帕拭去她額間細汗,溫柔地道:“做噩夢了?不怕,爹爹在呢。”

    楊妡咽口口水忍了疼,切切求道:“爹爹,別再打三哥了。”

    楊遠橋微怔,忽地紅了眼圈,啞聲道:“好,爹爹再不打了。”

    “看你,就是那天把妡兒嚇著了,到現在都沒緩過來,”張氏小聲嘀咕著,推開楊遠橋,湊上前問道:“妡兒,哪裏不舒服,肚子餓不餓?”

    楊妡搖搖頭,“不餓,現在什麽時辰了?”

    “快申初了,一整天沒吃東西,怎麽會不餓?”張氏迴身吩咐青菱,“都起來吧,去廚房給姑娘要碗白米粥,再兩碟小菜。”

    待丫鬟們離開,楊妡掙紮著起身,靠著墨綠色靠枕上,神色委頓地問:“我是怎麽了,沒覺得生病,就是嗓子疼。”

    “還說呢,”張氏在床邊坐下,“昨天半夜三更開始鬧騰,不是喊救火就是嚷救

    命,要不就拳打腳踢,誰也不讓近身,府醫開的安神湯也不喝,灑得滿床滿被。你爹又吩咐人請太醫,費半天工夫熬的藥也沒灌進去……弄得府裏人仰馬翻的,再不好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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