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九琊沉默一會兒,道:「是我誤你。」


    「算不清的,」陳微塵續上茶水:「他那時便不該一時興起去教你一劍,誤了他自己,誤了你,再捎帶上一個我,可見世事無常,有些人是見不得的。我那時也不該去滄浪崖,隻是想著萬一撞了仙緣,進了仙道,能有個遠遠望著你的機會,誰料故人海上踏雪飛來,我也隻好……」


    ——隻好暫時放下臉皮纏上了。


    他咳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隻好月下斟酒以待了。」


    兩廂對望,想起大半年前滄浪崖邊海上月來,寂靜中便有種氣氛悄悄滋長起來——分明兩人對坐著,十分規矩的模樣。


    大約對著故人追憶往事,總是容易使人感懷,即使這故人不怎麽故,往事也沒有相隔很久。


    而二百餘天之間,與對著的這個人,由陌生至熟悉,乃至並肩輾轉踏遍中洲南北,仙魔兩界,不能不說是一種奇妙的感受了。


    「既然如此,」葉九琊道,「你又為何執意與他劃清界限?」


    陳微塵眨了眨眼睛,剛要說話,卻有腳步聲傳來,是一身清正端莊氣的闌珊君。


    「葉兄原來在這裏,」他道,「倒讓我們好找。」


    陳微塵端著杯子啜一口,眼裏笑意又促狹起來,明明白白寫著,原來你是拋下公務偷偷過來的。


    眼又一轉,看到闌珊君身上,聽那一聲比「葉劍主」親密了些的「葉兄」,也大致知道了這兩月來心魔之禍當頭,南北兩劍的當家人往來不少。


    闌珊君看到他在這裏,顯然有些驚訝。


    陳微塵喊了一聲「闌珊君」作為見禮,也不多說話,眼下不比兩月前虛弱的時候,他已將心魔氣掩蓋得七七八八,任這位再怎麽打量也看不出端倪來。


    葉九琊便告訴他:「我與闌珊君來此是為一個將劍意與佛法相融的陣法,或許能使人免於心魔侵擾。」


    「也有道理,」陳微塵看著他:「既然有事,就快去吧。」


    待葉九琊站起身來要離開這裏,走過他身邊,他又伸出手來牽著,抬眼望他:「葉君,晚上留下好不好?」


    待得了一句「好」,他便又怡然泡起茶來,也不管闌珊君打量自己的目光又困惑了幾分。


    闌珊君此人,確實有無可指摘的真材實料,被贊「有佛意」的劍法亦暗合佛家三千世界的說法,與指塵道法相融應當不難,不過葉九琊無情劍意卻隻修那俯瞰眾生的漠然氣,既不像是金剛怒目降服四魔,又與菩薩低眉慈悲六道扯不上半點關係——與佛家兩大流派皆無類似之處,就有些棘手。


    陳微塵拿一本佛經胡思亂想著,又將視線移到兩邊捨身飼虎割肉餵鷹的壁畫上——猛虎噬人,乃凡間惡獸,然而摩訶薩青見母虎飢瘦,小虎羸弱,捨身飼之,可見佛祖本心乃普渡一切眾生,人與虎並無差別,己身性命亦可隨意放下,無分別心,無我相人相眾生相。


    經上又說什麽「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慈悲到了極點,低眉俯瞰眾生,眼中逐漸無物類,無生死,又與天道無情有何分別?


    他覺得有趣,圈出這一筆來,又琢磨了一下那「大道歸一」的說法,不知不覺已到夜間。


    他此時的住處簡單得很,不過是一張床一張桌案,案上擺幾本經,點著寡淡的白燭,很有些青燈黃卷伴古佛的意味。


    看在葉九琊眼裏,亦是覺得一陣夜風吹來,他便會與風同去一般飄忽不定。


    隻在抬頭看自己的時候,眉眼生動起來,笑意籠上眉梢,恍惚間又變了溫雅多情的紅塵公子。


    「陣法怎麽樣了?」他問。


    葉九琊便答他仍有些地方進展不得。


    他便拿手裏經書指給他看,說了些頗有見地的玄妙佛法,氣氛也融洽,離別兩個月後,兩人關係倒是平和了許多。


    後來又說到心魔上,再問為何要與那人劃清界限,卻是怎麽都不肯說了。


    陳微塵隻捧了葉九琊的臉,道:「你對我忽然這樣好,又有幾分為了我,幾分為了他……嗯?」


    他問了,卻不要葉九琊迴答,繼續道:「他高高在上不理世情,我一身脫不去的紅塵氣,他心裏有道不畏不懼,我卻胸無大誌隻想快活,你說,這界限還不夠清楚麽?」


    他像是醉了酒,醉在眼前人普天之下的詩詞唱曲都寫不出的容色裏,聲音與眼神裏都帶著微微的迷離的放縱。


    說罷,唿吸急促了些,眼裏有一份痛苦的神色,說著:「我喜歡你,我嫉恨他,我不想做他,你卻想他,可我又能怎麽辦?」


    他認命般閉上眼,低下頭,起初隻是與葉九琊額頭相貼,最後終於抑製不住心裏瘋狂蔓延的焦渴,觸了觸那色澤淺淡的薄唇。


    ——微微有些涼,柔軟的。


    在此之前,他從未這般逾矩——他自認為從前是發乎情、止乎禮、幹幹淨淨的。


    同床共枕算不得什麽大事,平日裏抱著,或是倚著,也多是出於依戀——和溫迴打打鬧鬧的時候也沒少摟摟抱抱過,做公子時在花街柳巷裏,聽千嬌百媚的姑娘講些街坊趣事時也曾臥過柔軟馨香的美人膝,和刑秋那沒事就要倚個東西的毛病如出一轍。


    隻是,現下卻不是。


    從做心魔時拚命想要看他一眼的憧憬,到滄浪崖下那幾乎丟了魂魄的一望,到想跟著他,再到想離他近些,終於一點一滴化成灼熱滾燙的愛欲,隻抱著已然不足,非要逾矩,非要失禮,將那鴆毒喝一大口下去,才解得了心底急欲抓住些什麽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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