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1979年7月24日, 周一,天氣晴朗, 早上六七點, 火辣辣的太陽就從地平線上爬了起來,早起的人們像往常一樣,吃過早飯匆匆往單位趕。


    到了單位沒幾分鍾就被早到的同誌詢問:“看今天的省報了嗎?”


    被問的人一頭霧水:“沒有, 怎麽, 今天有什麽大新聞嗎?”


    “哎,你看看就知道了。”


    這樣的話在很多單位裏響起, 半天時間, 省報的內容就傳遍了大大小小的單位。


    高市長坐在辦公室裏, 捏著今日的省報, 看了一遍又一遍。這是由省報主編路明惠寫的一篇調查性報告, 占據了頭版下方的半個版麵, 從詳實的數據和個別嚴重的案例,由麵到點,詳細闡述了如今省城的治安狀況。


    羅列對比出來的數據讓人觸目驚心, 不過是短短半年時間, 省城的犯罪率就翻了一兩倍。這還隻是明麵上的, 暗地裏沒有報案所以沒法統計的小偷小摸案件更多。


    除了這個數據, 還有犯罪年輕化和重複犯罪的比例也在增加。據目前的數據分析來看, 今年犯罪者的平均年齡明顯降低了許多,未成年犯罪也不少, 還有二進宮、三進宮, 屢教不改占據的比例也不小。


    這個問題遠比大家先前以為的還要嚴重。


    “高市長, 這是下午開會的資料。”許秘書將一疊文件放到了高市長的辦公桌上。


    高市長點了點頭,放下報紙, 表情凝重地問道:“許秘書,今天的省報你看到了吧?有什麽看法?”


    許秘書知道,高市長這半個小時一直在看省報,而且沒翻過麵,看的都是同一條新聞。作為一名稱職的秘書,他自然也迅速瀏覽了該新聞。


    如今聽高市長問起,許秘書思量了片刻,謹慎地說:“路主編的這篇報道值得我們警醒和重視。”


    聞言,高市長用鼓勵的眼神看著他:“繼續說。”


    許秘書斟酌了一下,說了自己周邊的情況:“前陣子,我三表姑從鄉下迴來,騎車快進城的時候,從田野裏竄出來兩個年輕人,抓起她車簍裏的東西就跑了。那周圍都是人高的玉米地,人鑽進去根本沒法追,隻能這麽算了。我們鄰居的一個老大爺,兒女都在外地工作,他有個習慣,天天去公園找人下棋,上個月中旬大白天的被人撬了鎖將家裏翻了個底朝天,好在他習慣將錢存銀行的折子裏,隻丟了放在抽屜裏的幾塊零錢和廚房裏的精細糧。我個人覺得,路主編所報道的內容確實反映了目前的一些情況。”


    高市長輕輕頷首,又問:“你身邊這兩起案件都報案了嗎?”


    許秘書苦笑了一下說:“表姑隻是丟了一些吃的東西,不是很值錢就沒有去報警,老大爺倒是報案了,不過因為是大白天,大家都去上班上學了,沒有目擊證人,目前還沒抓到人。”


    “這樣啊……”高市長沉默片刻,拿起了報紙,“我去找書記談談。”


    同一時間,這張報紙在市局也引起了軒然大波。


    對於路明惠的采訪,市局和各分局因為要配合給相關的資料和數據,所以算是知道一點內幕。


    等采訪報道出來後,看到準確的數據,公安們也很吃驚。最近這兩三個月,他們確實感覺到了犯罪的人數和案子都有所上升,但因為是溫水煮青蛙式的緩慢上升,身處其中,反而沒那麽敏感了。


    直到看到準確的數據對比才能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天上午市局就開了個小會,並決定整理資料,向市裏麵反映一下目前所存在的問題。


    不過這是領導的事,開完會後,趙東進就跑去找餘思雅。


    他到省大門市部的時候,餘思雅也正在看新聞報道,瞅見他連忙笑道:“趙隊,快請坐。”


    趙東進揭下帽子扇了扇風說:“弟妹,不坐了,我就是來通知你一件事,還有工作說完就走。胡祥明天就要放出來了,王安被判了一年,你們小心點,要是發現什麽不對,及時去公安局找我。”


    餘思雅明白了趙東進的意思:“你是擔心他報複我們?”


    趙東進無奈地扯了扯嘴角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路主編的調查你也看到了,重複犯罪的比率在上升,那小子雖然看起來還比較老實,犯罪也是被王安帶上的歧途,但防著點總沒錯。”


    餘思雅知道,趙東進特意來告知她這件事也是為她好。她感激地說:“好,謝謝趙隊,我知道了,我們會注意的,謝謝你。”


    “不客氣,都是自己人。弟妹你也不用太擔心,我們領導已經在整理材料,決定向市裏麵反映這個狀況,以後應該會有相應的措施,等後續的消息吧。”趙東進怕餘思雅太過擔心,稍微給她透了個底。


    聽到這個消息,餘思雅確實挺開心的,也非常振奮。她由衷地說:“謝謝趙隊,我知道了。”


    “不客氣,弟妹,我還有事先走了。”趙東進嘿嘿笑了一下,匆匆來,匆匆去。


    餘思雅送走了趙東進,迴來後,打電話跟路明惠說了一下情況。


    路明惠聽後笑了起來:“巧了,市裏麵的領導也要見我跟孫華英,我在收拾材料呢,一會兒就出發。”


    “這樣啊,那我就不打擾你了。”餘思雅微笑著掛斷了電話。


    大局上的事有領導處理,從趙東進和路明惠反饋的情況來看,目前市裏麵很重視這件事,已經著手調查了。接下來的工作,餘思雅沒法插手了,也輪不到她操心。


    她要考慮的是趙東進說的情況,胡祥因為是未成年人,又是從犯,初犯,搶劫未遂,隻關了幾天,教育教育就會被放出來。這小子可能會報複他們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家裏那種情況,他們母子找不到穩定工作,沒有穩定的工作就意味著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連日常的溫飽都成了問題,稍微一不注意,他很可能或被動或主動再次走上歧途。


    這也不能完全怪他,人先要生存才會想其他。成年人可能還會有其他法子,但對十幾歲,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來說,能走的路實在不多,畢竟這個社會更多的是普通人,像沈建東那麽大膽、腦子靈活又能吃苦的才是少數。


    對於這樣還沒從根子上壞透底的未成年人,餘思雅很願意給一次機會,不光是為了她和門市部的職工安全,也是希望將來社會上少一個犯罪者,也少一些受害者。


    但直接給胡祥母子倆安排一個工作肯定不行。哪有犯罪做了壞事,反而直接給安排工作的,有這樣的好事,那跟胡祥情況差不多的豈不是有樣學樣了?


    這個頭鐵定不能開,不然後患無窮。


    餘思雅琢磨了半天才想到一個完全之策。


    晚上迴家的時候,她將報紙帶了迴去,給家裏的三個孩子看。等他們看完後,餘思雅笑眯眯地問他們:“你們有什麽感想?”


    沈紅英和餘香香有點嚇到了,連忙表示:“嫂子/姐姐,我們以後會聽你的,不去偏僻人少的地方,早點迴家。”


    “嗯,不錯,安全第一,錢沒了可以再掙,東西丟了可以再想辦法買,什麽都不及你們自身的安全健康重要,有人才會有一切。你們能認識到這點,我非常高興。”餘思雅先誇了誇兩個姑娘,然後又看向沈建東,“你呢?有什麽想法?”


    沈建東撇撇嘴:“這些人怎麽這麽傻,搶東西偷東西幹嘛,被抓住了可是要吃牢飯的。沒錢就去街上擺攤嘛。”


    這角度還真是清奇,餘思雅感覺好笑的同時又放心了不少,建東這孩子雖然想法多、膽子大,但心裏對律法還是有敬畏精神的,心裏也有底線。


    “可不是人人都會賣東西的,而且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想到這一點。”餘思雅緩緩解釋道。目前信息不發達,大部分人受教育程度不高,見識也不廣,思維還很受局限,很多事情想不到,即便想到了也很多人不會,或是不敢去做。


    沈建東不覺得這有什麽難的:“學啊,總比搶劫偷竊容易吧?”


    餘思雅被他逗笑了:“你說得也有道理,建東,嫂子要交給你一個重要的任務,你看能不能行?”


    沈建東立即坐直身體,興奮地看著餘思雅:“嫂子,你說吧,我肯定行。”


    難得嫂子要交任務給他,他可要好好表現。


    餘思雅將前段時間省大門市部存錢時遭到搶劫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一下:“……胡祥明天就要被放出來了。他還隻有15歲,走上犯罪這條道路太可惜了,你們賣瓜子的不介意多一個人吧?嫂子想讓你去找他談談,帶他走上賣瓜子的路,有了謀生的手段,也許他的人生就會不一樣了。”


    “這個啊,簡單得很,嫂子,你就等我好消息吧。”沈建東拍著胸口保證道。


    餘思雅笑眯眯地看著他:“好,那就靠建東你了。”


    別的她也沒說,沈建東14歲就開始在鄉下賣瓜子,進城後,跟公安躲過貓貓,招過小弟,遭遇過背叛又重新起來,經曆閱曆比胡祥豐富多了,還搞不定一個胡祥嗎?


    這個時代,大家對公安局有種敬畏的心理。胡祥剛開始被抓進去的時候,緊張極了,不到兩分鍾就什麽都招了。


    但公安局裏的日子並沒有他想的那麽艱難。沒人打他,還給他飯吃,隻是每天都會給他上教育課。說真的,要不是擔心他媽,他覺得在裏麵也不錯,至少頓頓都能吃飽飯,比他在外麵強多了。


    隻是拘留了幾天後,他就被放了出來。


    重見天日,胡祥心裏並沒有喜悅,反而沉甸甸的,他艱難地走出了拘留所,好在外麵空蕩蕩的,沒看到他媽的身影。胡祥鬆了口氣,慢吞吞地往家裏走,上午十點多,豔陽高照,曬得人頭暈,走幾步,汗水就不受控製地流了下來,很快就打濕了他的衣服。


    這種天氣,沒事沒人願意在這時候在大街上晃悠。路上人很少,胡祥還是磨磨蹭蹭,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走到家門口。


    想著要迴家麵對母親,胡祥的腳步又慢了下來。但再慢,這路也總會走到盡頭,胡矛盾地推開家門,本以為母親會拿著棍子等他,結果迎接他的竟然是母親的笑聲。


    他家低矮、潮濕的屋子裏坐著一個陌生的少年,跟他差不多大,但身板比他結實多了。少年眉飛色舞,一句一句將他媽逗得眉開眼笑。好久了,自從父親死後,他再也沒從母親蠟黃的臉上看到過這樣開心的笑容。


    “站著幹嘛呢,快過來跟建東道歉。”胡母扭頭怒瞪著傻兮兮的兒子。


    胡祥摸了摸鼻子,走過去,不甘不願地說:“我都不認識他,道什麽歉?”


    他又沒做對不起這個小子的事,憑什麽道歉。


    “還頂嘴,你這小子想挨揍啊!”胡母兇了他一記,轉頭對沈建東時,馬上換了副笑臉,“建東啊,胡祥不懂事,跟著人胡來,你迴去代我向你嫂子說對不起。是我沒教好他,我跟你們保證,他以後不會再犯了。”


    沈建東笑著說:“好的,嬸子,我會替你轉告我嫂子。我還有事先走了,你讓胡祥明天準時到我那兒吧。”


    “好,謝謝你建東,我真不知道怎麽感謝你才好。”胡母站了起來,將沈建東送了出去。


    等人走後,胡祥不服氣地問道:“媽,這小子是誰啊,你幹嘛對他那麽客氣!”


    “跪下!”胡母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殆盡,嚴厲地看著兒子。


    胡祥嚇了一跳,他知道迴家肯定沒好果子吃,但沒想到他媽前一刻還笑眯眯的,扭頭就變臉了。


    胡祥很不高興:“什麽嘛,那小子才是你親生的,我是你撿來的吧!”對外人比對他都好。


    “你還……咳咳咳……”胡母被這個愚鈍的兒子給氣得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胡祥見她臉色發青,慌了,趕緊上前扶著她,再也不敢惹她生氣:“媽,我跪,我錯了,你別生氣了,你說什麽我都聽你的!”


    說著他趕緊老老實實跪下,再也不敢頂嘴惹母親生氣。


    胡母推開了他,撐著桌子的邊緣,緩緩坐下,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兒子:“我跟你爸就是這麽教你的?竟然跟著人去搶劫,你膽子夠大啊!”


    胡祥低垂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等她罵完了才小聲說:“對不起,媽,我知道錯了。”


    胡母捂住胸口,惱火地瞪著兒子:“你真是把咱們老胡家的臉都丟光了?你爸死的時候怎麽說的?讓你好好學習,活出個人樣,結果呢,你早早輟學,跟著人在街上鬼混,現在還被關進了拘留所,你對得起你爸嗎?我說兩句你還強嘴!”


    胡祥很想反駁,他不想啊?可他家都窮得連飯都快吃不上了,能怪他嗎?


    可想著母親的身體不好,他還是低垂著頭,死死握緊拳頭,沒有吱聲。


    見他沒頂嘴,胡母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一些,語重心長地說:“阿祥,是媽無能,幫不了你,還要拖累你。”


    “媽,沒有,你別這麽說,是你把我養這麽大的。我知道錯了,我以後不會再犯了,你相信我。”胡祥趕緊握住母親的手說道。


    胡母輕輕摸了摸兒子的臉,眼淚滾了出來:“好孩子,媽相信你。媽給你找了個工作,你明天就去找建東吧,以後要聽他的話,不管幹什麽,總比出去搶劫偷竊好……”


    “媽,你怎麽給我找到的工作?”胡祥驚喜地打斷了他媽的話。


    胡母看著兒子欣喜的模樣,很是心酸:“傻孩子,剛才那個小夥子看見了嗎?是他給你提供的工作,明天起,你就跟著他去賣瓜子,要聽他的話,好好幹知道了嗎?”


    那家夥看起來跟他差不多大,胡祥有點不情願:“媽,他會不會是騙你的啊?他自己有工作嗎?還給我提供工作?”


    胡母的臉拉了下來:“你當媽糊塗了,沒看對方的身份證明嗎?這小夥子厲害著呢,雖然隻比你大一歲,但那個香香瓜子就是他弄的。”


    “真的假的?”胡祥有點不相信。香香瓜子是去年底開始在省城火爆起來的,現在已經有四個口味了,因為好吃,很多人都喜歡買,街上賣這個瓜子的小販也多。


    見兒子不信,胡母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嫂子是誰嗎?清河鴨的一把手,就是你跟王安那小子搶劫的清河鴨!”


    胡祥驀地瞪大了眼睛:“媽,那你還信他,他肯定恨死我了,肯定是想害我。”


    胡母忍不住使勁兒戳了一下兒子的額頭:“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蠢兒子。人家那麽大單位的領導,想害咱們還用得著這種辦法嗎?建東說了,他嫂子看咱們孤兒寡母可憐,沒有工作,情急之下走投無路,也是情有可原,念你是初犯,給你一次機會。你可不要胡思亂想,好好珍惜這次機會!”


    “真的假的?”胡祥還是有些不相信。他長這麽大,因為家貧的原因,見多了人情冷暖,有點不相信這世上竟有以德報怨之人。可看他媽欣喜又深信不疑的模樣,他沒有多說,哼,那個沈建東是不是想整他明天就知道了!


    次日,胡祥揉著眼睛來到了沈建東給的地址。


    沈建東看到他就沒好氣:“你遲到了五分鍾!”


    胡祥撇嘴:“就五分鍾而已!”


    沈建東斜了他一眼:“那你先等著。”


    丟下這句話,他也沒管胡祥,而是跟熊子一起給來拿貨的小販稱重結算。


    胡祥被晾在了一旁,有點無聊,又拉不下麵子問沈建東,就靜靜地看著。


    不到半小時,這個小房子門口就陸續來了好幾波人,都是來拿瓜子的,多的一兩蛇皮袋,少的也半袋子半袋子的拿,每個都拿了幾十上百斤。就這麽會功夫,他就看到沈建東收了幾百塊放進掛在胸前的包裏。


    這一幕深深地刺激了他。賣瓜子這麽賺的嗎?就這麽會兒功夫,人家賣的錢能抵他們母子幾年的收入。


    等最後一個小販拿著瓜子走後,胡祥終於坐不住了,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有些不大自然地問沈建東:“喂,那個,你讓我幹什麽?”


    沈建東老練多了,沒跟他一般見識,平靜地介紹:“我叫沈建東,這是我的好兄弟兼好搭檔熊子,再等一會兒。”


    等什麽?故意晾他嗎?又不像。


    很快巷子裏傳來了自行車的鈴聲,兩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騎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過來。


    她們將車子停在門口,前麵那個還從綁在自行車後麵的箱子裏拿出了兩根冰棍,笑眯眯地說:“建東,熊子,吃根冰棍解解暑。”


    沈建東伸手接過冰棍,然後遞了一毛五給她:“再來一根!”


    沈紅英瞪他:“拿走,你跟我還這麽客氣啊?是不是要把你給我的壓歲錢都先還你。”


    沈建東不情不願地將錢收了迴去:“我這不是看你們太辛苦了,掙錢不容易嗎?”


    餘香香在一旁捂嘴偷笑:“再不容易請你們吃根冰棍還是能請得起的啦,建東,你就別跟我們這麽見外了,拿去。”


    她從箱子裏拿了根冰棍遞給沈建東。


    沈建東轉手就丟給了胡祥。


    胡祥受寵若驚,萬萬沒想到他也能有份,有些不敢接。


    沈建東看不得他這樣子:“見者有份,讓你拿著就拿著,趕緊吃,吃完了說正事。這天氣真是熱死了。”


    胡祥這才撕開了冰棍的紙包裝,輕輕舔了一口,真甜,又冰冰涼涼的,順著喉嚨將甜意傳到四肢百骸,似乎心裏的苦也變成了甜。


    這是他爸死後,幾年來他第一次吃冰棍。還是那麽甜,不,比以前還甜。胡祥到底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情緒有些控製不住,眼睛都濕潤了,慢吞吞萬分珍惜地舔完了整根冰棍,他捏著木片,問沈建東:“我的工作呢,你讓我幹什麽?”


    沈建東指了指沈紅英和餘香香:“這是我姐姐們,她們現在放暑假,想掙錢就賣冰棍。姐,你跟他說你們一天扣掉成本能掙多少錢吧。”


    沈紅英說:“最近天氣熱,冰棍比較好賣,我們兩個人,一天拿三四趟貨,能夠掙十二塊左右。”


    “單人算下來就是六塊錢左右,當然她們有自行車,而且熟練了,速度要快不少。你可能沒這麽快,但踏實肯幹能吃苦,一天掙個兩三塊應該也不難。”沈建東飛快地算了一下賬,又指了指屋子裏,“還有我這邊賣瓜子。也有兩個辦法,要麽你從我這裏拿瓜子,到街上去賣,要麽你過來幫我和熊子,每個月給你發工錢。你好好想想吧,你幹哪一個?要是想賣冰棍,我借五塊錢給你,想賣瓜子,第一次拿貨我賒給你。”


    沈建東整得有模有樣,給了胡祥三個選擇。


    胡祥沒想到還能給他選擇權,他有些猶豫不決。做買賣,他沒幹過,也不知道行不行,要是賣不出去,砸自己手裏了怎麽辦?不但不賺錢,可能還會把本虧了。他家已經夠窮了,可禁不起他這麽折騰。


    猶豫了幾分鍾,胡祥望向沈建東:“那個,我要是跟著你幹可以嗎?我也不要多的,每個月給我點糧食就行。”


    沈建東瞥了他一眼:“我們這裏沒這規矩。你要來幹就幹吧,先給熊子打下手,不過要聽他的,以後不能再做偷雞摸狗的事了,每個月嘛,你剛來,什麽都不會,先給你開三十塊,至於以後,看你的表現了!”


    啊!胡祥震驚得瞪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十塊錢一個月?他以為能給他十塊錢一個月就很不錯了,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期,比很多廠子的臨時工和學徒工資都還高。


    “真的?你,你沒騙我?”胡祥激動得臉都紅了,結結巴巴地問道。


    沈建東白了他一眼:“騙你幹什麽?好好幹活,幹好了以後還有機會長工資,幹不好就走人啊。還有,以後要是有二流子慫恿你幹壞事,你就讓他們來賣瓜子。自己用雙手掙錢,堂堂正正做人不好嗎?男子漢,別整天就想著偷雞摸狗。看我姐姐們,姑娘家都知道自己掙錢,你們丟人不丟人!”


    胡祥臉都紅了,既有激動,又有羞愧。


    是啊,沈建東就比他大一歲而已。還有他的兩個姐姐,年齡也不大,還在念書,他們家肯定不缺錢的,可這麽熱的天,兩個姑娘還是天天出來賣冰棍。


    跟他們一比,自己這群人,天天怨恨這,怨恨那,沒錢就想偏門,真是太不應該了。


    這一刻,胡祥心裏的怨恨和不服氣都煙消雲散了。他認真地說:“你放心,我會好好幹的。”


    “好,熊子你帶他。”沈建東大手一揮,給他安排了去向。


    沈紅英和餘香香見胡祥有了選擇,沒她們什麽事了,便說:“建東,那我們走了,不然時間長了冰棍得化了。”


    “嗯,知道了,去吧,路上小心,中午早點迴家。”沈建東揮了揮手!


    胡祥就這麽在沈建東的香香瓜子紮了根。


    晚上迴家,他媽看到兒子一身汗的迴來,忙關切地問道:“阿祥,第一天工作,還適應吧?”


    胡祥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裏掏了五塊錢出來,遞給母親:“媽,挺好的,老大給我三十塊錢一個月,中午還管飯,紅薯白米飯,還有肉,我吃得特別飽。這是我找老大預支的工錢,你別糊火柴盒了,以後咱們家有錢了。”


    胡母雖然覺得餘思雅這樣的大領導不會騙人,可心裏總還是沒底,見兒子第一天上班高高興興迴來,還預支工錢,這心才落到了實處。她忍不住抹了抹眼淚:“餘總和建東都是好人,阿祥,你以後可要好好跟他們幹,聽媽的,不要再跟那些二流子來往了。”


    胡祥用力點了點頭:“媽,你放心,我以後不會亂來了。老大他們家條件那麽好,他們姐弟三個都還這麽努力勤快,我要向他們學習。”


    “好,你能這麽想,媽真是太開心了。”胡母抱著兒子感動得哭了出來。


    沒幾天,胡祥有了工作的事就在附近傳開了。


    他們家的情況左鄰右舍再清楚不過,要是有辦法胡母也不至於日夜糊火柴盒,母子倆勉強為生。所以一聽他們家都有了工作,忙找上了門,看看有什麽門路。


    胡祥母子將事情原封不動地說了一遍,並帶上了沈建東最後那句話,如果大家想賣瓜子,也可以從香香瓜子那裏拿貨。


    聽到這個答案,有的人還是覺得小販上不得台麵,是件丟人的事,萬分不情願,失望地走了。也有人覺得生存比麵子更重要,子女有個辦法能掙到錢,生活下去,總比偷雞摸狗進牢房的強啊,對此表示支持。


    這個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在周邊傳開了。沈建東那裏一下子多了好幾十個來進瓜子的新手小販。


    沈建東也不吝於分享經驗,將他做銷售時的技巧教給大家,並將目前省城哪些地方還是銷售空白區域也告訴了大家。還推薦一部分想快點掙到錢的人去賣冰棍,畢竟這麽熱的天,冰棍最好賣,瓜子相對沒那麽暢銷。


    他們這些小人物的行為宛如一顆石子投進湖麵,隻激起了極小的漣漪,很快又平靜下來,悄無聲息的,不是相關的人都沒聽說這個事。


    但餘思雅知道後,欣慰不已,家裏三個孩子都長大了,學會了幫助別人,給沒有工作的年輕人指了一條路,不管好不好,隻要肯努力,總不至於餓肚子。


    如此一來,他們這一片區在街上無事逗留的年輕人都少了許多,雖然短期內看不出效果,餘思雅相信長遠來說,總歸是一件好事。


    就在這時,餘思雅忽然接到了許秘書的電話,說高市長讓她去一趟。


    餘思雅趕到的時候,辦公室裏不但有高市長,還有個陌生的幹部和路明惠。


    打過招唿後,高市長給餘思雅介紹:“這是咱們市的秦書記。”


    餘思雅愣了下,連忙跟秦書記問好:“秦書記,你好。”


    這可是省城名副其實的一把手,而且還是省委領導班子的成員。


    秦書記和藹一笑:“早就聽高市長誇你這個小同誌能幹,隻是一直沒找到機會見麵,今天總算碰麵了。小餘同誌,請坐。”


    餘思雅笑著點了點頭,坐到路明惠旁邊。


    高市長說出了找餘思雅來的目的:“聽路主編說,省報的這篇新聞調查報告是小餘同誌你出的主意,所以我跟秦書記一商量,決定將你也一塊兒叫過來談談。今天不是開會,是秦書記跟我想聽聽你們這些同誌的意見,小餘同誌,路主編,你們可以暢所欲言,發表你們的觀點和看法。”


    餘思雅和路明惠對視一眼,很快又錯開了目光。


    路明惠抿了抿唇,嚴肅地說:“秦書記,高市長,這種情況不加以製止,以後肯定會越來越嚴重,我覺得公安部門應該嚴厲打擊刑事犯罪。”


    高市長頷首:“路主編說得有一定的道理。小餘同誌,你怎麽看?”


    餘思雅心裏早有了計較了,娓娓道:“我讚成路主編的,對於一切犯罪行為應嚴厲打擊,維持社會穩定安寧。不過這是治標的辦法,我覺得還應該跟治本的辦法相結合,雙管齊下,這樣才能降低我市的犯罪率。”


    秦書記來了興趣:“哦,小餘同誌有什麽治本的辦法,可以詳細談談嗎?”


    其實領導也很清楚,為什麽會出現這種狀況,但目前國力有限,實在是沒辦法在短期內解決這個問題。所以聽餘思雅有法子,他們才會如此激動。


    餘思雅沒有直接說答案,而是講了沈建東做的事:“……目前胡祥已經在我弟弟那裏幹活,他應該不會再出去搶劫了。此外,他還帶了大概二三十名年輕小夥子去走街串巷賣瓜子、賣冰棍。這幾十個年輕人目前有事情做,能掙一些錢滿足基本的生活開銷,他們中大部分人應該都不會走上犯罪的道路了。”


    “秦書記,高市長,我的提議就是政府鼓勵沒有工作的年輕人自謀出路,支持他們用勤勞的雙手去獲得生存物資。不然,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無論怎麽打擊犯罪,總還是有人會鋌而走險的!”


    都活不下去了,誰還管其他的呢?


    秦書記和高市長聽到這話都陷入了天人交戰中。


    餘思雅的這個提議著實大膽。雖然已經改革開放了,但在固有的觀念裏,擺攤賣東西都是不入流的,割資本主義的尾巴。政府雖然沒嚴厲打擊,但也沒表態過支持,擺攤這件事還屬於灰色地帶,要是被公安抓住了是要拘留和挨批的。


    這樣的猛招,秦書記和高市長一時半會兒沒法接受。思考兩分鍾後,他們問餘思雅:“小餘同誌,就沒其他辦法了嗎?”


    餘思雅無奈地說:“還有一個辦法,各大工礦企事業單位大量招工,吸納這部分閑散人員。”


    高市長是管經濟的,對市裏這些大廠子的情況再了解不過。他苦笑道:“小餘同誌,目前各大工廠基本上都已經滿員了,沒有崗位再容納新的職工。”


    餘思雅點頭表示理解:“秦書記,高市長,如果我們清河鴨服裝能夠進入全省所有的百貨公司和供銷社,我們可以麵向全市公開公正地招聘五百名職工!”


    他們廠子可以為社會穩定做一部分貢獻,但也首先要給與他們銷售的渠道,不然拿什麽去養活這些人。


    聽到這個消息,高市長臉色頓時一喜:“你怎麽不早說?這個事好辦,對吧,秦書記?”


    秦書記微微點頭:“市裏可以答應你,小餘同誌。”


    秦書記身份地位擺在這裏,有他這句話,餘思雅放心了,但她仍舊不放棄爭取先前那個提議:“謝謝秦書記和高市長。但五百個人對偌大的省城來說,是杯水車薪,很多人的工作還是需要他們自行去解決。我們解決不了,就請給與他們自由發揮的空間吧,用辛勤的勞動和汗水賺錢並不違背我們的原則!”


    而且這件事也不遠了,現在就有相關方麵的討論,再過一年,這個口子就會放開。80年,第一張個體戶營業執照將會誕生,從此小商販們也有了個堂堂正正的身份。


    但對目前來說,這事全國都沒開先例。秦書記和高市長對視一眼,歎氣道:“小餘同誌,給我們一點時間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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