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


    學生會幹部的優勢在這時候就凸顯出來了, 餘思雅直接迴學校找到生物係暑期留校的老師,查找到了對方的資料。


    但讓餘思雅意外的是, 對方在平反迴城後並沒有迴到學校任職。據值班的老師說, 恢複高考後,學校裏比較缺有經驗的老師,係裏曾請對方迴來, 但不知道什麽原因, 他沒答應。學校裏以前分的房子,還給他, 他也沒要。


    問清楚對方的地址後, 餘思雅找了過去。


    這位賀中華教授目前居住在城西的一處老舊小巷子裏, 屋舍都有些年頭了, 路邊的青石板上長滿了青苔, 兩旁是低低的瓦房, 有種歲月的陳舊感。


    循著紙條上的地址,餘思雅敲了敲門。


    過了半晌,門被拉開了一條縫, 一隻長滿老繭的手扶著門框, 緊接著一雙警惕的眼睛出現在門縫中, 他的聲音粗噶帶著戒備:“找誰?”


    餘思雅透過門縫打量了對方一眼, 有些心驚, 資料上顯示這位賀中華教授今年49歲,可看這人的外貌, 說是六十也不誇張。


    “請問這是賀中華賀教授的家嗎?”餘思雅輕聲問道。


    男人瞥了她一眼, 抬手就關門:“不認識!”


    餘思雅趕緊抵住門, 飛快地說:“你好,我沒有惡意, 我是省大經濟係的學生餘思雅,也是清河鴨養殖場的廠長,找賀教授是想了解一下……”


    嗚嗚嗚……


    屋子裏突然出來嗚咽聲。


    男人臉色大變,用力猛地關上了門。門板啪地一聲撞過來,差點撞到餘思雅的鼻梁,她趕緊往後退了兩步。


    “姑娘,你找這怪老頭子?”背後一道聲音傳來。


    餘思雅迴頭一看,是個四十幾歲的婦女,笑道:“是啊,嬸子,你認識他們家嗎?”


    婦女撇嘴搖頭:“誰認識啊,一個怪老頭和一個瘋子。”


    “瘋子?這裏麵還住了個人啊,跟老先生是什麽關係你知道嗎?”餘思雅走過去,從口袋裏抓了一把水果糖塞給婦女。


    得了糖,婦女熱情多了,知無不言:“好像是他老婆子吧,是個瘋子,隻要見到陌生人就又喊又叫,可嚇人了。咱們巷子裏都沒人敢跟他們來往,姑娘,我看你是個體麵人,別跟這種人來往了。”


    餘思雅若有所思:“這樣啊,他們每天都不出門,一直關在家裏嗎?”


    婦女撇嘴:“有時候也要出去,都是怪老頭出去,買點柴米油鹽,再把糊的火柴盒送到廠子裏……”


    “糊火柴盒?他們以糊火柴盒為生?”餘思雅震驚不已,這可是留過洋的高級知識分子啊。


    婦女奇怪地看著餘思雅:“這有什麽稀奇的嗎?咱們這邊沒工作的,很多人去火柴廠拿盒子迴來糊,沒關係一般人還撈不著這樣好的活呢。”


    好嗎?對沒有文化,沒有一技之長的人來說,有個能掙零花錢的工作可能挺好的。但對於賀教授這樣的人才,餘思雅隻覺得痛心。


    又問婦女打聽清楚了賀教授的活動時間後,餘思雅去鹵肉店買了兩隻鹵豬腳和一隻肘子,在傍晚的時候等候在巷子口。


    因為婦女說,為了省錢,賀教授一般都是傍晚的時候才去買菜,這樣更便宜,還能撿些老菜葉子。


    果不其然,五點半的時候,餘思雅看著賀教授佝僂著背,提著個籃子,籃子裏裝著被太陽曬得焉噠噠的茄子苦瓜,踏進巷子裏。


    路過餘思雅時,他看都沒看一眼,眼神冷漠,一點都不關心周遭的一切。


    餘思雅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種日薄西山的悲涼氣氛,可他才49歲,不過才走過生命的三分之二而已。


    “賀教授,等等,這個你拿迴去嚐嚐。”餘思雅將手裏的東西塞給了他。


    賀中華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蒼涼的目光中帶著厭惡和防備:“滾開,你想要什麽?”


    “賀教授,我沒有惡意的。我找你是因為聽說了十年前你在省養鴨場計劃搞飼料的事,我們養殖場準備建飼料廠,想請你去研究配方。省大化學係的閆教授目前就在我們廠子裏工作,還有經濟係的龔教授也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不信,我明天帶龔教授和元教授來拜訪你。”餘思雅試圖安撫他這種激烈的情緒。


    但賀教授還是無動於衷:“不認識,都說了,別來找我。”


    真是個頑固的老頭子,但也可以理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尤其是他的妻子還瘋了,這對他來說恐怕是一種難以磨滅的傷害。他現在對所有人都不信任,處於極度敏感的狀態,稍有風吹草動,人就緊張。


    餘思雅算是明白他為什麽不迴學校了,他這狀態也沒法再走上講台。


    看到他這樣子,餘思雅覺得非常痛心,哪怕不是為了飼料的配方,她也想幫助他走出來。


    深吸了一口,餘思雅還是將肉塞給了他:“你不吃,阿姨總要吃吧?”


    丟下這句話她就跑了,跑出巷子見沒人追來,餘思雅鬆了口氣,躲在巷子口,貼在牆上,悄悄探出個頭,往巷子裏看了看。


    賀教授拿著手裏包好的肉,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想扔提起來又舍不得,十年挨餓的經曆讓他無比的珍惜食物,猶豫了許久,他邁著沉重的步伐,提著東西打開了木門。


    餘思雅鬆了口氣。


    她想起白天碰到的那個嬸子的話,糊火柴也要找關係,莫非賀教授在火柴廠有認識的人?直接找賀教授肯定行不通,得想想其他法子。


    餘思雅幹脆去了火柴廠。


    火柴雖然是生活必需品,但需求量不大,而且從火柴盒還需要手工糊就知道,這個廠子的機械化程度很低,是一家規模不大的廠子。


    找到了看門的大爺,餘思雅拿了介紹信和學生證給對方看,然後說明了來意,想找一下他們廠裏的領導。


    大爺見餘思雅也是廠長,還以為要跟他們廠裏有什麽合作,就報到了廠子裏,正好他們廠長還沒迴家,接待了餘思雅。


    “餘廠長,你,你可真是年少有為。”火柴廠的柴廠長看到餘思雅跟許多領導幹部一個反應,都覺得清河鴨的廠長也未免太年輕了。


    餘思雅含笑說:“柴廠長過獎了,火柴關係著咱們千家萬戶的吃飯問題,你們才是咱們能輕鬆吃上熱飯的大功臣。”


    誰不喜歡聽好話?柴廠長被餘思雅奉承得很舒服:“哎呀,餘廠長說笑了,咱們就一個小廠子。我上次看報紙說,你們跟省城鐵路局有合作,莫非餘廠長今天也是來跟我們談合作的?”


    你個火柴廠,能談什麽合作啊?


    餘思雅哭笑不得,不好意思地說:“暫時還沒有,要是柴廠長有好的主意,咱們也可以討論討論嘛。我今天來是想問你另外一件事,你們廠子裏有同誌認識賀中華賀教授的嗎?”


    柴廠長臉上的笑容談了一些,打量著餘思雅:“餘廠長是來找他的?”


    餘思雅看出來了,柴廠長應該認識賀教授,既然賀教授還能從廠子裏拿火柴盒迴去糊,說明柴廠長至少對他沒惡意。


    “是啊,我特意來找他的,我從省大生物係找到了他的檔案,據說他家有一處老宅在這裏,所以就過來看看,沒想到還真見到了他。柴廠長你知道的,我們養殖場主要是養鴨的,我聽省養鴨場的曹科長說,當年賀教授在省養鴨場主持過一個飼料的研發工作,但做到一半,就遇到了變故,這個事自然也就中斷了。我今天來找賀教授就是想請他去我們廠子裏研發飼料。”


    柴廠長吃驚地看著餘思雅:“你們要開飼料廠?”


    餘思雅點頭:“是啊,工廠用地都已經看好了,也跟縣裏麵報備過了,等月底就開始建廠,機器的事我也找了機械廠的田主任,現在就差配方了。賀教授這樣的人才糊火柴盒真的是一種浪費,如果柴廠長認識賀教授,還麻煩你幫我勸勸他。”


    柴廠長不意外餘思雅能看出他跟賀教授有關係。思索了片刻,他扯了個有點難看的笑容說:“我家小時候就在中華家的隔壁,他從小就會念書,18歲就因為成績優秀被學校裏的教授推薦出去留學,一走就是好些年,後來還帶了個漂亮媳婦迴來,在省大教書做研究。我也進了廠子裏當職工,就沒什麽往來了。再見麵是去年底,他帶著愛人迴來,我看到他的時候都不敢相信,你知道嗎?他其實就比我大了三歲,可現在看起來卻比我老了十歲不止,你能相信嗎?”


    餘思雅默默搖頭。麵前的柴廠長穿著體麵,已看就是個中年幹部,可賀教授已經像個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看起來就像是兩代人。生活的磋磨對一個人的影響真的很大。


    柴廠長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其實他當年是被他資助的學生舉報的,所以他對省大的心結很深。後來省大邀請他迴去教書,當年的房子也還給他,但他不願意迴去。除了這個因素,就是他的愛人現在的狀況很差,不能見陌生人,連見了我都害怕。餘廠長,你的事跡報紙、電台都講過,咱們省城人民也都清楚,我也知道你是個一心為民富有正義感的好幹部,我也希望中華能去更好的崗位發揮他的能力。可他家現在這種狀況,恐怕實在是不合適。”


    柴廠長這番話情真意切,餘思雅有些觸動。但他不讚同柴廠長的:“你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阿姨如今這個狀況,整天關在屋子裏,生活環境也很差,兩個人都看不到希望,這樣下去對他們沒好處。有了錢,他才能給阿姨住上更明亮舒適的房子,更好的食物,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也是很重要的。恕我直言,他們這樣,無異於慢性自殺!”


    餘思雅想說請心理醫生給賀教授的愛人看看,可現在國內哪有什麽心理方麵的專家啊。這個事隻能靠他們兩口子慢慢走出來,用時間去撫平創傷。


    柴廠長有點觸動,又有點猶豫:“這……”


    餘思雅向他保證:“柴廠長,要是賀教授願意去我們那裏,我給他單獨建一座離廠房幾百米遠的小院,他們夫妻單獨居住,誰都不會去打擾他們。他可以在房子周圍種花養狗,平時吃的也有食堂,他隻需要去打飯迴去就好了。物質上絕不會虧待他們,我想這樣的環境對阿姨的恢複也比現在這樣強吧?”


    柴廠長感受到了餘思雅的誠意,並基於對她人品的信任,終於鬆了口:“我幫你勸勸他,但我不敢保證。”


    “這就夠了,謝謝柴廠長。”餘思雅感激地說。


    第二天中午,柴廠長拎了半隻燒雞敲響了賀教授家的門。


    賀教授給門拉開一條縫,見是柴廠長,臉上凝重的表情明顯鬆懈了下來:“你怎麽來了?不是讓你別帶東西嗎?”


    柴廠長自顧自地推開門進去,將燒雞放在桌子上,然後看著桌上擺著的兩碗玉米糊糊和一盤沒什麽油水的青菜,眉頭皺了起來:“你們就吃這個?”


    再看堆在牆角的火柴盒和屋子裏發黴的氣息,暗淡的光線,緊閉的門窗,柴廠長在心裏無聲地歎了口氣。餘廠長說得堆,這種地方住久了,就是沒病的人也要憋出病來。


    賀教授淡定地關上了門,滿不在乎地說:“能填飽肚子就行。”


    柴廠長無奈地看著他,知道這人固執,三言兩語說不通,遂從包裏掏出一疊報紙,塞了過去。


    賀教授接住報紙,瞥了他一眼:“幹什麽?”


    柴廠長抬了抬下巴:“瞅瞅,我已經折起來了。”


    賀教授打開報紙一看,頭版頭條就是“錄取通知書去哪兒了”,他接著往下讀,越讀越氣憤,手背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這個事解決了嗎?”


    “你往下看啊,後麵還有很多報紙呢,都是說這個事的。”柴廠長賣了個關子。


    賀教授花了大半個小時,將報紙看完了,也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折起報紙,還給柴廠長:“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個?不都已經解決了嗎?我這個什麽都沒有的糟老頭子可幫不上忙。”


    柴廠長笑著問他:“發現沒,裏麵有個名字出現的頻率特別高,清河鴨養殖場,有沒有覺得很耳熟?”


    賀教授一怔,腦海裏自動浮現出昨天那個漂亮小姑娘的話“我是清河鴨養殖場的廠長”。


    他頓時明白了柴廠長的目的,臉也拉了下來:“你也來做說客!”


    柴廠長一看就知道他的牛脾氣又上來了:“怎麽,你覺得我還會害你不成?賀大哥,你就說說吧,你現在還有什麽能讓我圖謀的?”


    賀教授雖然現在對人充滿了不信任感,但這位從小長大的鄰居確實沒害過他,相反還幫過他不少。


    他緩了緩語氣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柴廠長擺手:“行了,咱們都認識幾十年了,還不知道彼此的為人嗎?你覺得我會害你嗎?今天上午我一直在收集餘廠長的資料,也找熟人打聽了她的事跡,報紙一點都沒誇張。她這個人特別務實,一直為員工考慮,凡是跟她打過交道的,就沒一個說她不好的。而且她一直挺喜歡幫助弱小的,鄉下的事我不清楚,就說她當上學生會主席吧,今年暑假就給省大弄了一百多個實習名額,讓貧困生們去參加有償實習,管吃管住管路費。這人是真不錯,我覺得你可以試著相信她一次。”


    賀教授沒有吭聲。


    但柴廠長知道,他沒反對,就已經是有所動搖了,便又繼續說道:“我知道,你不信任任何人,可你就算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嫂子想想。你們住在這樣的環境中,食不飽,穿不暖,整日呆在如此陰暗潮濕的屋子裏,她的狀態能好嗎?餘廠長說了,如果你願意去他們的飼料廠,在廠子幾百米遠的地方,單獨給你們建一座三間屋的小院子,遠離人群,沒人會打擾你們,嫂子也可以出門活動活動,這對她的身體也有好處,你說是不是?”


    賀教授覺得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妻子。她比他小了八歲,祖輩就已經是華僑,在當地家境富裕,她從小就被家人捧在掌心裏長大,最後為了愛情跟他遠赴重洋,迴到國內。沒過幾天好日子就遭受了磨難,還流了產,失去了孩子,最終成了這個樣子。


    如果能讓她過得好一些,讓她恢複一些,他願意傾其所有。


    “好,我答應你!”賀教授抿著唇說。


    柴廠長也很高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你想通了就好,你相信我,我看人不會看錯的,餘廠長是個好人,你去了不會後悔的,省大化學係有個教授就去了,聽說在那邊過得還不錯。”


    賀教授卻沒那麽樂觀:“但願吧。”


    事到如今他隻能走一步算一步,再差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從柴廠長嘴裏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後,餘思雅非常高興。當時就掏了一百塊錢給柴廠長,麻煩他轉交給賀教授:“房子得到八月才能建好,估計還有一個多月,這算是暫時給他、賀教授預支的工資,以後每個月扣十塊錢,直到把這一百塊扣完為止。你讓賀教授這一個多月吃好點,買兩身新衣服,環境好了,生活條件好了,人的精神麵貌也會發生變化。你跟他說,以後每個月給他開120元的工資,管吃管住,我們清河鴨飼料廠等他。”


    柴廠長接過十張大團結,在心裏感歎,難怪人家一個小廠子能從短短幾年間就做起來。看看這廠長多會辦事,多有人情味,既給了錢,又照顧了賀教授的自尊心,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


    他一個外人都覺得餘思雅靠譜、細心周到,就更別提受益的當事人了。


    “好,我把你的話轉達給他。”


    餘思雅笑著說:“麻煩柴廠長了,等廠房建好後,我讓廠裏的貨車來接他們,阿姨這情況坐客車太不方便了。你讓賀教授有空的時候就收拾收拾,去鄉下的時間最遲定在八月底吧。”


    她已經考慮得很周全了,柴廠長沒有什麽好說的:“行,我一會兒就去告訴他。”


    “嗯,謝謝柴廠長,我就不打擾你工作了。如果賀教授他們遇到什麽困難,你也可以打去我們廠子裏通知我,這是我們廠子和門市部的電話。”餘思雅將電話留了下來。


    柴廠長記下了電話,送走餘思雅後拿著錢去了賀教授家。


    “這一百塊是給你提前預支的工資,收拾收拾吧,八月底廠子裏安排個貨車來接你們,免得嫂子看到人多不習慣。”柴廠長轉達了餘思雅的意思。


    賀教授看著一疊鈔票,沒有伸手,隻說:“我還沒上班。”


    柴廠長翻了個白眼:“我知道。餘廠長明顯是知道你現在經濟狀況不好,補貼你的,你就別推了,拿著買點吃的,生活開好一點,給嫂子買兩身衣服,火柴盒也別糊了。餘廠長說得對,你是肚子裏有墨水的人,糊火柴盒是浪費,好好把身體養好,嫂子還要你照顧呢。”


    這次賀教授沒有推辭,接過錢,把柴廠長送了出去:“謝謝。”


    柴廠長有些唏噓,擺了擺手:“說啥呢,咱們都是老朋友了,我也沒幫上什麽忙。過去的都過去了,你往前看,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賀教授沒有說話,好日子真的在後頭嗎?他也不知道,但柴廠長有句話說得對,他不能倒下,他要出了事,阿淑怎麽辦?


    這天,賀教授沒有糊火柴盒,在屋子裏坐了很久,迴顧了他的前半生,直到屋子裏傳來妻子驚慌失措的叫聲,他趕緊站了起來,跑進屋裏握住妻子的手:“阿淑,我在這裏,我在,想吃燒雞嗎?昨天小柴送過來的,我給你用井水冰著,還沒壞,我去熱一熱,你等著啊。”


    他去廚房熱了雞肉,端到桌子上。妻子看到雞肉,笑得像個小孩子一樣,用筷子夾起一塊先放到他的碗裏:“你也吃。”


    賀教授鼻子一酸,差點落眼淚,是他對不起阿淑,為了她,他也得振作起來。


    吃過飯洗了碗給妻子念了兩首詩,等妻子睡著後,賀教授輕輕出了臥室,打開了放雜物的房間,從最不起眼的角落裏拉出一個滿是灰塵的箱子,打開,先拿走上麵的破被子,露出滿箱子的書。他像撫摸愛人一樣,懷念地撫過這些書,過了許久將書一本本用手帕擦幹淨,拿了出來,整理好放在一邊。


    既然答應了,他就再試一次。賀教授打開了十年前未完成的那份實驗報告。


    賀教授這邊搞定了,新廠房有小元同誌和楚玉濤負責,兩個門市部運轉正常,餘思雅便迴鄉下安排賀教授房子的事,務必要讓他們兩口子住得舒心。


    迴到公社,餘思雅就碰到了急匆匆的王書記。


    餘思雅笑道:“王書記,你這是去哪兒呢?這麽匆忙。”


    王書記看到她,張了張嘴,最後又什麽都沒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餘思雅好奇地看著他:“王書記這是怎麽了?遇上什麽難題了?”


    王書記撇嘴:“不是,是隔壁那錢書記,太不要臉了,聽說咱們公社要建飼料廠,他竟然跑到縣裏去找領導哭鼻子。幾十歲的人了,爺爺都當了,竟然幹出這種事。”


    餘思雅也有些無語,但這種事確實是錢書記能幹得出來的,為了好處,錢書記有時候真的沒臉沒皮,特別豁得出去,在全縣都是少見。


    她有些想笑,但看王書記一臉頭痛的樣子,到底克製住了,安慰道:“王書記也不必擔心,這個飼料廠都是咱們清河鴨出資金,找關係,又沒要縣裏一分錢。錢書記去找縣裏也沒用,除非他自己有錢建飼料廠。”


    王書記看了她一眼,憋屈地說:“他說他們東風公社可以入股,出錢出地跟咱們一起建飼料廠。”


    這下輪到餘思雅想罵娘了。


    靠,這個錢書記可真豁得出去,跟個牛皮糖一樣,非得粘上他們,誰稀罕他們東風公社那點錢啊?他們東風公社能有多少錢啊?他們清河鴨養殖場缺那幾千上萬塊嗎?差這點錢,她不知道去銀行借嗎?


    開飼料廠最難的是錢嗎?是技術,是機器,是人脈好不好?


    餘思雅簡直要被氣笑了:“梅書記怎麽說?”


    這個事的關鍵不在錢書記,而是在縣裏的態度上。


    王書記歎氣道:“梅書記隻打了個電話問你到哪兒去了,聽說你去省城找配方後就沒再說其他的了。但錢書記還找了計劃委員會的蔣主任,他跟梅書記不大對付,我擔心縣裏麵……”


    “你擔心什麽?”餘思雅一口打斷了他,“縣裏麵沒出錢也沒出力,想幫著錢書記摘桃子,哪有那麽便宜的事。錢書記能為飼料廠貢獻什麽?要能拿得出打動我的東西,可以談,辦不到就閉嘴。他們要真有意見,大不了咱們把飼料廠建到省城去。我相信,高市長應該會很歡迎咱們!”


    王書記瞠目結舌的看著餘思雅,沒想到一向隨和的她竟然有如此強勢的一麵。震驚過後,取而代之的是興奮,王書記當即就說:“對,他們要真這麽搞,咱們就建到省城去,看他們還管不管得了。姓蔣的好事沒幹一件,手倒是伸得長。”


    餘思雅看著比她還興奮的王書記,簡直是無語:“不建在紅雲公社,你不後悔?”建到省城,可就跟他沒什麽關係了。


    王書記估計這幾天憋了不少氣,揮手滿不在乎地說:“反正不便宜姓錢的和姓蔣的就行,我寧願建在省城,也不想便宜了他們。”


    這就是氣話了。飼料廠的主要銷售市場在辰山縣,真建到省城,光是運費就得漲一大截,不劃算,這是萬不得已才能用的下下策。


    王書記沒考慮到這點,是因為他沒有從企業的效益問題出發,爭的更多的是那口氣。


    可作為廠子的領導人,餘思雅不能不考慮這一點,她不可能為了一時的意氣之爭就真的將飼料廠建去省城,每年多增加一筆不小的開支。


    但她不能讓人知道了自己的顧慮和底牌。


    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餘思雅讚同地說:“可不是,王書記,你這麽一想就不氣了吧?既然飼料廠不一定要建了,那就別讓社員們騰地了,你去找槐樹村的大隊長和村支書說清楚。同時也提前跟梅書記通個風,免得他被動。”


    王書記整個人處於極度的憤怒中,也沒多想,點頭道:“行,本來這兩天槐樹村都在收割玉米了,我讓他們不用急,該怎麽弄就怎麽弄。哎,聽說要建新廠子,大家都很高興呢,結果被他們東風公社橫插一腳,這都什麽事。”


    餘思雅淡淡地笑了笑,若有深意地說:“社員們肯定會很失望,你好好跟他們解釋清楚,將咱們原先的計劃也講清楚,不是咱們不願意在槐樹村建廠了,是東風公社這麽搶著要出錢出地,他們又沒多少錢,也沒技術和機器,最後肯定隻能出地。縣裏一插手,就是建也不可能建在槐樹村了,公社也是沒辦法。要我說啊,這錢書記不光是砸咱們公社的飯碗,也是砸全縣的飯碗。既然不建飼料廠了,那咱們答應梅書記的明年以後招工麵向全縣也不可能實施了,都沒廠子,哪有崗位嘛!”


    王書記聽了更生氣:“可不是,迴頭我得把這老錢和計劃委員會那幫子家夥幹的好事全抖出來,讓大家評評理。”


    “行,你去忙吧,別忘了知會梅書記一聲。”餘思雅含笑叮囑道。


    王書記點了點頭,氣惱地跑了。


    餘思雅看著他匆忙的背影,輕輕揚起了嘴角。錢書記和蔣主任想分一杯羹,也不問問她,哪有那麽便宜的事,等這些事傳出去後,看他們還笑得出來不。


    不用她對付他們,他們自己都得妥協。


    餘思雅慢悠悠地迴了養殖場,根本沒把這個當迴事。


    王書記正在氣頭上,行動力特別強,他先讓小沈將槐樹村的幹部叫了過來,說清楚了原委,讓他們迴去通知社員,不用忙著收割了,然後又給梅書記去了一通電話。


    “餘廠長從省城迴來了?她怎麽說?”梅書記更關心這個。


    王書記抿著唇美化了一下餘思雅先前的那番話:“梅書記,東風公社有什麽,他們能出什麽建廠?我們要答應了他們,其他公社又有意見,這怎麽辦?這不是給我們出難題嗎?餘廠長說,既然東風公社這麽想建飼料廠,就讓給錢書記來建,咱們紅雲公社就不參與了。”


    梅書記……


    自己的心腹愛將也叛變了的感覺,他咳了一聲,問道:“餘廠長真這麽說?小王啊,你應該清楚,僅憑東風公社是建不起飼料廠的。你們公社的養殖場規模是全縣最大的,對飼料的需求也最多,餘廠長應該不會放棄這一塊兒吧。你跟我說老實話,餘廠長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王書記撓了撓頭:“梅書記,這……你說吧,說是合作,共同開廠,可東風公社拿什麽跟我們一起開廠?地咱們有,錢咱們出,機器咱們買,配方咱們找,他們能做什麽?錢書記這吃相也未免太難看了。別說餘廠長不高興,我也不樂意,錢書記真要有想法,找我和餘廠長溝通,咱們協商啊,他跑到縣裏哭慘是幾個意思,弄得咱們欺負他一樣。咱們就讓他,他自己建吧,這還不行嗎?”


    “小王,你說什麽氣話呢,大家都一個縣的,自己人,磕磕碰碰也很正常,有事坐下來好好商量。你跟我說個實話,你們公社的養殖場真不建了?”梅書記追問道。


    王書記悶悶地說:“餘廠長的意思是不建了,實在不行,就建到省城去,正好省城的廠房已經開始動工了,可以一塊兒建。”


    梅書記聽到這個消息,明顯愣了一下:“這怎麽行?縣裏都還沒做決定呢,你們不要著急,迴頭我跟蔣主任他們開個會,不會讓你們受委屈的。”


    王書記自然也希望飼料廠開在自家公社,他拿不準梅書記什麽意思,猶豫了一下說:“謝謝梅書記。”


    掛斷電話後,王書記琢磨了一下,總覺得這個事不小,他趕緊騎自行車去找養殖場找餘思雅,將梅書記的話說了一遍:“你說梅書記什麽意思,他是站在咱們這邊的吧?會幫咱們說服蔣主任他們吧。”


    餘思雅睨了他一眼,王書記還是有點天真啊。可能是因為他是梅書記秘書出身,對梅書記有種天然的信任感。


    但其實對梅書記來說,這個養殖場是他們單獨建,還是跟東風公社一塊兒建有區別嗎?沒有,帶動的就業崗位都屬於辰山縣,稅收也是交給辰山縣,都是辰山縣的成績,至於哪個公社,並不重要。


    這是上位者的思維,並不能說有錯,要換餘思雅在梅書記這個位置,她也會這麽考慮問題。


    餘思雅笑了一下:“這就不知道了,不過我相信梅書記,他一直非常支持我們的工作。你也別擔心了,反正飼料廠要麽建在紅雲公社,要麽建在省城,沒有第三個地方。”


    這話像顆定心丸,讓王書記心裏踏實多了:“行吧,最差也就建在省城,反正不會便宜他們。”


    “嗯,我送你。”餘思雅看了一眼電話,站起身對馬冬雲說,“我家裏有點事,先下班了,今天就不迴來了。”


    “好的。”馬冬雲有點意外,餘廠長可是很少早退啊,現在才四點多呢。


    等餘思雅走了不到十分鍾,桌子上的電話就響了起來,馬冬雲接起電話,聽說那邊是梅書記的秘書小胡,驚得蹭地一下站了起來:“胡秘書,你找餘廠長啊,她家裏有點事,已經迴去了。對,不在,今天不會上班了,好的,等她明天來上班了,我讓她給你迴個電話。”


    胡秘書掛了電話,對梅書記說:“餘廠長不在,說是家裏有事,先迴去了,我讓她明天上班的時候迴我們電話。”


    梅書記揉了揉眉心,很是惱火:“這個老錢,真是沒事找事,還跟蔣主任搞到一塊兒了。”


    光一個錢書記,梅書記自然是好打發的,但現在不依不撓的是背後有人的蔣主任。他非要揪著紅雲公社吃獨食說話,縣裏有一些人嫉妒清河鴨養殖場的成績,就成了現在這個局麵。


    但餘思雅也是個狠的,她現在搭上了高市長,已經成了氣候,根本就不買蔣主任的賬,這麽僵持不下,最後為難的反而是他這個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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