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盛極倦怠於朝堂上相互傾軋之事,可是,這並不代表李盛是個昏聵糊塗的人,這車家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當年車富春到底是因何獲罪,他是否死的冤枉,慧昭儀又是因何而暴亡,他都在一旁看的清清楚楚,可是那又怎麽樣呢,難道衛老將軍不知道他的難處嗎?難道除了車家,這朝堂更迭之時,就沒有其他含冤枉死的人家了嗎?如今車家人幾乎死光了,衛老將軍又舊事重提,難道真的隻是為了車家人鳴冤嗎?

    李盛越想,眉頭就皺的越緊,可他並未馬上發作,除了因為不願意當場就拂了衛老將軍的麵子外,李盛也是真的為車家人難過,他最不能聽這些事情,一想到車家老小的慘烈遭遇,他便越發厭煩起眼前的勾心鬥角來。

    宣政殿裏頭一排左首第一個立著的就是中書令崔澤厚,他雖躬身俯首站著,不過隻略微一抬眼間,便把皇座上那人的表情看了個清楚,稍作沉吟後,崔澤厚也就邁步出列啟奏道:“啟稟聖上,臣中書令崔澤厚請奏。”

    李盛自然準奏,崔澤厚便沉聲說道:“啟稟聖上,車富春一事既是陳年冤案,本就是一時一刻難以定奪的,若是衛大將軍早上奏本,聖上也有時間可細細斟酌,若是衛將軍早已呈過了奏本,被聖上留中不發,今日衛將軍為了同袍之情憤而發難,臣還能理解一二分,但若臣沒記錯的話,中書省秘書監從未收到過衛將軍有關車富春冤案的任何奏本,今日衛將軍突然當朝啟奏,臣倒不知真正所圖為何了?若是真想為車家人鳴冤,何不依照律例,細細將其冤情逐條陳訴於聖上更好,何苦要於朝會上平白引起爭端?”

    崔澤厚這一番不急不緩的長篇大論說完,本因衛老將軍突然發難而寂靜無聲的宣政殿,再也抑製不住的,響起了一片低低的嗡嗡聲,尤其是後排低階的官員們,甚至可說是有些興奮起來,就算不敢出聲,也難免與左右立著的同儕擠眉弄眼一番。這崔中書權蓋朝野,衛老將軍統領十二衛,一文一武兩位扛鼎之臣井水不犯河水,相互間相處起來一貫都是極為恭敬客氣的,今日,怎麽就這麽突然當庭杠上了。

    崔澤厚這番話,說的當然有理有據,這大朝會本就不是真正商議朝政的場所,事前不稟,而當庭突發,說你一句是故意刁難聖上當真並不冤枉,崔澤厚官拜中書令,這話由他來講可謂名正言順、職責所在。如今朝中約有三成的文官乃崔澤厚任上一手提拔的,見他率先開炮,自然就有人拍馬跟上了,別人還隻敢站著嘀咕兩句,門下省侍中黃一郎則馬上緩步出列啟奏道:

    “啟稟聖上,衛將軍所陳之事已於延和十一年被駁迴過一次,依照我朝律例,無其他特別緣由,同一事不得再重複上奏,今日車家後人守疆立下大功是不假,但朝廷也已經予以了隆重嘉獎,實不應該再與當年歸德侯被奪爵一事混為一談了,若是衛將軍覺得對車鎮將的嘉獎還不夠彰顯其功勳,完全可以在商議戰功時一並提出來,當時不提,今日卻突然以此為據為前朝舊事翻案,實在是與律不符,與理不合。”

    這內閣三相中,就已有兩人出列反駁了衛老將軍,朝中文官心思稍微活絡點的便都紛紛應和了起來,而武官們見主將被當庭下了麵子,本就沒幾個是好脾氣的,頓時也鬧了起來,其中小衛將軍因避嫌不好多說什麽,他的副將毛劍舉早年是秀才出身,是個口條利索的,中氣又比文官們足的多,此時便出列揚聲請奏,頓時就將其他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

    “啟稟聖上,衛將軍今日甘冒被聖上加罪的風險,甘冒被眾同僚誤解的風險,一意出來要為車家喊冤,實在隻因其一片赤膽忠心啊,各位大人穩坐京城,夜夜曲江池芙蓉園的逛著,對如今北疆的形勢自然所知不多,此番迴鶻人犯境與往日不同,不再是往日那般出來打個草穀而已,居然是打起了霸占定州的主意,他們除了騎兵,這次特別還帶了輜重,隊伍裏竟還有不少婦人跟隨。迴鶻人既然起了這般心思,今後北疆必不能太平,如今正是急需安撫軍心的時候,那車家人於定州的壯舉,於軍中早已傳遍,人人聞之落淚,若是今日車家能得以厚待,定能極大的鼓舞軍心,有人問衛將軍所圖為何,容微臣鬥膽臆測,這軍心,便是衛將軍的圖謀吧。”

    毛劍舉這邊慷慨激昂的剛說完,就有那低階的武將在殿門口忍不住喝出一聲彩來,連崔澤厚也忍不住扭頭瞄了他一眼,竟不知那衛老頭身邊何時多了這樣一個能說會道的得力幹將。

    宣政殿裏此時是越發亂了,雖然大家還勉強維持著麵聖時應有的禮儀,但低聲的你爭我吵是怎麽也止不住了,正在鬧著的時候,於大殿頭排,一個清越的聲音響了起來:“父皇,兒臣李濟民請奏。”

    李盛正被吵的頭疼不已,忽聽得兒子的說話,愣了愣便準奏了。

    眾人突然見到極少於朝會上開言的太子要請奏,一時倒都是靜了下來,朝堂上隻剩下李濟民說話的聲音:

    “啟稟聖上,兒臣相信衛老將軍為車家人翻案純粹是一片忠君愛國之心,而崔中書與黃侍中所述的律例不可違也是極有道理的......”

    眾臣此時都在認真聽太子要說什麽,可一聽了這開頭兩句,卻是紛紛露出了幾分意味不明的神色,遠處還有不知什麽人竟然嗤一聲笑了出來,心中不免都在想,還當你太子要說什麽高見呢,這和稀泥誰還不會啊。

    李濟民也不由話語一頓,臉上微微泛起一點紅暈,不過他隻遲疑了一瞬,便繼續朗聲說下去了:

    “據兒臣所知,如今車家已無男丁,但惟有長房車鎮將膝下還有一女,現在就算為車家複爵,也隻空有一個名號,並無什麽實在好處,但若不為車家人正名,莫說軍中人心不忿,就是兒臣心中也深覺寢食難安,故兒臣今日有一慎重請求,還望父皇恩準......”

    李濟民說到這裏又頓了一下,才繼續一字一句的說道:“兒臣,願求娶車家嫡女為太子妃,已正公義、以撫軍心。”

    李濟民的話說完已經過了一小會兒了,宣政殿內卻仍沒有一絲聲響,站在李盛背後的一個小內侍忍不住抬眼偷望了一下,隻看到一殿的大官將軍們,都仿佛泥塑木胎一般傻愣在那裏,又過了片刻,殿內才轟的一聲炸響,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一片兵荒馬亂中,聖上李盛今日頭一次拿出了君王的威嚴,他大聲清了清嗓子,高聲說道:“衛將軍所奏之事,牽涉甚廣,今日不予裁奪,改日再做商定,今日朝會到此,無事退朝。”

    禦台一旁站著的內侍等聖上這句話等的都快要哭了,此時趕緊用力舉棒擊鼓,隨著十二聲鼓響,眾臣才不得不依次慢慢退出了宣政殿,此次前所未有熱鬧的大朝會也就此結束了。五品以上官員的臉色莫不是緊張肅穆的,而低階的小官們雖已盡量掩飾,還是藏不住那興奮之情,至於太子李濟民,則第一次給眾人留下了一個如此清晰鮮明的印象。

    雖已退朝,但內閣三相及衛老將軍幾個都未出宮,幾人在宮中用了朝食,果然就有小內侍請他們過去紫宸殿議事。

    這紫宸殿就在宣政殿後麵,雖也是聖上與朝臣們議事之處,氣氛卻與宣政殿完全不同,正中的紫宸廳中,龍椅前設了兩排案幾軟墊,案幾上擺了蔬果點心茶水,大廳四角都設了龍紋青銅冰鬥,門口的鶴鼎裏早早熏上了藿香、佩蘭、菖蒲調成靜心香,芳香化濁,醒神開竅,頓時讓進來的人精神為之一振,當然,能有資格進紫宸殿與聖上議事的,也就那麽幾位而已。

    幾人進去隻侯了一小會兒,李盛與李濟民便進來了,大家施禮入座後,崔澤厚就一直暗自打量李濟民,見李濟民神情鎮定自若,

    絲毫沒有一絲波動,崔澤厚不由心下暗暗反省,自己真的大意了,實在是低估了這位太子殿下,他今天這招出其不意,倒殺了自己一個措手不及。

    李盛神色疲倦之極,他已長久未這樣正兒八經的坐在紫宸殿裏與眾人議事了,議的又是這樣夾纏不清的事情,他忍不住瞪了自己兒子一眼,才緩緩開口問道:“眾愛卿對車家一事都有何看法,此時此地,倒盡可詳細說說了。”

    聖上這話裏還是帶出了對衛老將軍的不滿,衛霖嶽剛想站起來請罪,坐在他一旁的尚書令盧彥孝已經開口了:“啟稟聖上,臣倒以為,太子殿下的提議聽著冒失,實則不失為一條極好的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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