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就在今夜,他想聽到她真實的想法。


    傅蘭芽惱怒地望著他,在他黑亮如寶石的眸子裏,她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他的表情,分明透著煩鬱和焦灼。


    她不明白,這一路上,不論他遇到什麽艱難的處境,從不見他如此煎熬和舉棋不定。到底什麽話,會叫他如此難以開口。


    又等了許久,依然沒等來這傢夥的所謂問題。


    她再也站不住了,打算繞過他,坐到榻上去。


    可是,剛一走近,一縷熟悉又濃鬱的味道猝不及防鑽到鼻尖。


    她一怔,細辨一番,這才意識到那香味是自己慣用的調香。怪異的是,那香味還是從他身上傳來。


    她萬分詫異,轉頭看向他。


    這香味獨一無二,是她幾年前無意中在哥哥書房中翻到一本前朝調香書後,在原有的方子的基礎上,根據自己的喜好添減了幾味所調製出來的。


    幾年下來,從未見旁人用過。


    除了平日薰香,她還用這香製了胰子沐浴用。


    被抄家時,她和林嬤嬤收拾隨身行囊,經過當時看她們收拾行李的李瑉準許,隨手帶了幾塊香胰子上路。一路上,她依然保留了原來的習慣,每迴沐浴都用的此香。


    想到此處,她狐疑地朝平煜的方向偏了偏頭,沒錯,又濃鬱了幾分,越發篤定是從平煜的前襟散發出來的了。


    讓她不解的是,從這香味的濃度來看,平煜懷中的物事似是被用了十倍以上的分量,唯恐旁人發現不了這味道似的。


    若是她沒記錯,上迴對付林之誠時,她曾用自己的絹帕給平煜擦了嘴邊的血跡,事後,平煜未還給她,她也忘了要迴來。


    可就算那絹帕上有香味,也斷不至於這般濃鬱,眼下這香味,可是幾步之外就能聞到。


    此事當真古怪。


    平煜在一旁靜靜地望著她。


    在她剛才突然停步,又若有所思地做出聞嗅狀時,他便知道要糟。


    電光火石間,他明白了陸子謙此舉的深意。


    原來陸子謙的目的根本不在於用帕子挑撥他對傅蘭芽的信任,而是吃準了他會因此事吃味,使得傅蘭芽心寒。


    不論他迴來後問不問她帕子的事,隻要他心底種下了疑惑的種子,或是讓她發現了蛛絲馬跡,陸子謙的離間便成功達到了目的。


    眼見她皺眉陷入思量,他背上滲出一層冷汗。


    其實早在來時路上,他便已下定了決心,過去的事已經成為過去。不管那帕子是什麽來歷,他都不打算在她麵前吐露此事。


    他唯一想確定的,僅僅隻是她對他的心意而已。


    可是百密一疏,他竟忘了這香味出奇濃鬱,既能第一時間勾起他的好奇心,自然也逃不過她的鼻子。


    眼見她又朝他走近兩步,他背上的汗多了一層,


    傅蘭芽這時似乎想通了關竅,納悶道:“你身上藏著什麽?”


    平煜身上不會好端端出現這麽獨特的香味,定有古怪。


    想了又想,好不容易想起在京中時,陸子謙的妹妹陸如玉常到她家中來玩。


    聞到她身上香味,陸如玉曾問過她一迴這香味怎麽調製。


    記得她抄了方子給陸如玉,又借了那本前朝古籍給其迴去翻閱。


    倘若這世上還有人能調出一樣的香味,除了陸家的人,再無旁人了。


    可是陸家除了一個陸子謙,眼下並無人在江南,到底誰會用這香味製出如此濃鬱之物,又是怎麽就跑到了平煜的身上?


    此事太過匪夷所思,思忖了一會,一抬眸,卻見平煜正望著她,臉上有些不自在。


    明明聽到了她的問題,卻避而不答,撇過頭,淡淡道:“時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傅蘭芽越發奇怪,見他轉身欲走,出於本能抬步欲追,不料不小心踩到了裙角,整個人直直往前栽去。


    平煜聽到動靜,忙迴身扶她,傅蘭芽便整個人撲到了他的懷中。


    傅蘭芽隻覺那香味沖鼻而來,倉皇中一抬眼,瞥見他前襟露出某樣物事的一角。


    她一訝,顧不上害臊,不動聲色探向他懷中,想悄悄將那東西拿出來,可平煜動作卻快如閃電,不等她的手靠近,便將那東西重新塞迴前襟裏。


    她大窘,等在他懷中立定,忙往後退了一步,跟他拉開距離。


    未幾,懊惱地咬了咬唇,抬眸看著他道:“你懷中究竟藏著何物?”


    見平煜拒不迴答,她皺眉,繼續道:“那東西上的香味出自我手,這幾年,除了我哥哥和一位閨中舊識外,無人知道那香味如何調製,你身上為何會藏著此物?”


    平煜麵色變幻莫測,心底說不出的後悔,要不是怕她越發胡思亂想,恨不能落荒而逃。


    麵對她的追問,他一時間騎虎難下,思量了一番,目光定了定,既然陸子謙的目的是為了讓他們彼此猜疑,他偏不讓其稱願,事到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如實相告。


    他想要的答案,索性都經由此事,統統在她麵前徹底攤開。


    念頭一起,他猶豫了下,從懷中取出那方鮫帕,麵色複雜地看著她道:“今日傍晚,陸子謙去找都尉府找我大哥,托我大哥將此物轉給我。”


    傅蘭芽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物事,等看清那東西是一方鮫帕,眼睛微微睜大,忙接到手中細看。


    若沒看錯,帕子上的詩句正是幾年前她在閨中閑來無事時提的。


    印象中,這帕子早已遺失,怎麽幾年後,竟會到了平煜的身上。


    不對,他剛才說,這帕子是陸子謙轉交給他的,難道當年竟被陸子謙給揀去?


    她眸中詫色閃過,緊緊盯著那帕子,少頃,驚怒交加道:“陸子謙說這帕子是我贈予他的?“


    平煜心中懊悔不已,不等她說完,忙強辯道:“陸子謙說的話我全當放屁,我隻是——”


    傅蘭芽卻已經想通了這當中的種種,一瞬間,隻覺羞惱至極,不敢置信地抬眸看向平煜,含著惱意道:“那你今晚要問我什麽?”


    聯想到今晚平煜的態度,越發確定,立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心寒道:“莫非平大人已經認定我是那等朝秦暮楚之人,打算連夜拷問我?”


    平煜見她眼圈紅了起來,心中一痛,頃刻間,眸中閃過一絲狼狽,咬牙道:“你胡說什麽,我根本未懷疑過——”


    傅蘭芽卻已經舉起那帕子,冷笑道:“既未懷疑過,為何不索性將這帕子丟了,還要將這帕子藏在懷裏?”


    不等平煜答話,重新瞥向那帕子上的詩句, 一字一句道:“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fèng羅衣,思君此何極。“


    怒極反笑道:“是了,想來平大人是見這帕子上的詩有失端莊,覺得心裏不舒服,懷疑這詩句是我寫給陸姓小人的……可是平大人不知道,我父親自小將我當作男兒教養,五歲時便令我跟哥哥一道啟蒙讀書,十年下來,六藝、諸子、兵書、數術、乃至詩賦,統統有所涉獵,其中不乏不甚端莊的詩詞,當時我在閨中時,不知謄寫了多少佳妙的詩句,帕子上的這首,又算得什麽?”


    “另外,不妨告訴平大人,種種學問中,我唯獨《女訓》《女誡》未讀過,否則早在平大人第一迴 搜我的身時,我就該羞得一根繩子吊死了。”


    話未說完,當日之事湧上心頭,委屈得直想掉淚,不想讓平煜看見自己失態,撇過頭,往一旁走去。


    平煜見她落淚,一時間懊喪得無以復加,伸臂攔住她的去路,目光晦澀地望著她道:“當日之事,統統都是我的錯,我任你打任你罰,隻要你能出氣就好。陸子謙的事,我也並非存心惹你傷心,隻怪我妒意沖昏了頭腦,可是——”


    他頓了頓,艱難地開口道:“我對你的心意,你早已清楚,事到如今,我隻想問個明白,你對我到底——”


    傅蘭芽聽得他聲音啞暗,心頭微震,淚眼婆娑看向他。


    她甚少在人前流淚,可是在他麵前,卻屢屢情緒失控。


    進京路上,不知橫生了多少波折,若不是他一路相護,她說不定早已落入王令等人的手中。


    不知何時起,她對他除了信賴之外,更有了一份牽掛和說不清道不明的崇慕。


    她原以為,在經歷了這麽多事之後,彼此的心意早已再明白不過,根本無需多說,。


    聽了這話,錯愕之餘,又添一份委屈,眼淚直如斷線珠子一般,止也止不住,怒目望著他,哽聲道:“我跟你在一起是為了什麽?難道在你心中,我便這般的不知廉恥不擇手段?”


    猶如一道光閃過夜空,剎那間,將他心底每一個角落照亮。


    他直如被人扇了一個耳光,麵色青一陣紅一陣,見她要走,自知理虧,再顧不得什麽了,狼狽地一把將她攬到懷中,沉默地替她拭淚。


    可是她的淚怎麽也拭不盡似的,落到腮邊,滴到他指上,燙得他心都絞成一團。


    他越拭,她哭得越傷心,最後他亂了陣腳,鬼使神差的,竟低下頭,吻上了她的唇,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替將她的憂憤傷心渡到自己身上。


    吻上的一瞬間,他腦中一空,情不自禁閉上眼,她的淚鹹鹹的,帶著幾分苦澀,一如他此時的心。


    漸漸的,嚐到了她甜潤如蜜的味道,唿吸變得粗重起來,身子更是如星火燎原一般,燙得如同著了火。


    可還未等他挑開她的唇瓣往深處探索,一陣痛楚傳來,等意識到傅蘭芽在咬他,他滿腔綺念瞬間澆熄,忙鬆開她,退開兩步,狼狽地伸指往唇上探去,所幸的是,這次不知是鬆手得及時,還是她口下留情,未能一口咬破。


    傅蘭芽大喘著望著他,心中恨得不行,隻覺他太可惡,咬了這一口還不夠,尤不解氣。


    平煜自知理虧,無端懷疑她在先,唐突她在後,再無臉麵對她,望了她一會,轉過頭便往外走。


    傅蘭芽望著他的背影,非但不覺輕鬆,反倒愈發憋悶。


    誰知平煜剛走兩步,又猛的停步,在原地立了一會,驀地轉過身,大步走到她跟前,不顧她的掙紮,一把將她攬到懷中,固住她的臉頰,低頭看著她,啞聲道:“進京之後,我會打點好一切,傅蘭芽,你可願嫁我為妻?”


    傅蘭芽錯愕得忘了掙紮,跟他怔怔地對視片刻,他眸光異常明亮,灼灼的,神情卻前所未有的慎重。


    猝不及防的,她的眼淚奪眶而出,這一迴,比方才來得越發洶湧。


    平煜低嘆一聲,重新吻住她的唇。


    耳鬢廝磨,唿吸交纏,他吻著她的唇,心撞得幾乎破膛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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