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叔,你聽說沒,安樂長公主的家丁,因為強搶民女,被柳城侯給打了!”


    “柳城侯,哪個柳城侯?他膽子可真大,竟然管到了安樂公主頭上!打狗還得看主人呢,袁禦史的下場,他不知道到麽?”


    “還有哪個,就是張郡公帳下那個姓楊的女將軍唄!去年秋天,生擒葛邏祿可汗承宗的那個!”


    “你說一個打一百多個,還把葛邏祿可汗給像小雞兒一樣拎迴來的那個楊成梁?怪不得能打得過安樂公主家的家丁!恐怕就是禦林軍遇到她,也是白給!”


    “那群家丁活該!京兆府不敢管,長安縣衙不敢問,這迴,老天爺可算開眼,居然讓他們搶到了柳城侯麵前!”


    “那柳城侯還是給公主留了麵子,沒下死手。否則,家丁們有幾個腦袋也都不夠她一隻手砍。”


    “我家大表哥當時就在附近,聽他說,是家丁們眼瞎,見柳城侯長得好看,就想把她搶迴去糟蹋。結果,一腳正踢上了大鐵板!”


    “就是,就是,我家五舅的親侄兒當時也在場,說那柳城侯不僅身手高強,長得也像仙女一般,隨便抬了幾下手,安樂公主府的家丁們就全趴地上了。”


    “那當然,葛邏祿大汗身邊那多侍衛,都敵不過柳城侯一隻手,安樂公主府上的家丁們也就欺負欺負尋常百姓,遇到柳城侯,還不是送菜?”


    “可惜柳城侯心腸不夠狠,否則,直接把家丁們的腦袋都擰下來,長安城內外,得多少人給她供長命牌。”


    ……


    長安城雖然大,卻藏不住秘密。上午發生的事情,還沒到正午,就傳了個沸沸揚揚。有關衝突雙方發生身份,衝突的緣由,以及衝突結果,也全都被百姓們被刨了出來,並且在傳播中,憑借各自的想象力,增添了許多傳奇色彩。


    百姓們的傾向極為鮮明,對安樂長公主麾下的家奴們,深惡痛絕。因此,非但說起他們來,一臉鄙夷,並且還將他們的形象,描述得無比醜陋。


    而提起為大夥出了惡氣的柳城侯楊成梁,則極盡各種美化之能事,非但將後者的武力值誇大了十倍,並且將後者的容貌,也與他們心目中的絕世美人看齊。


    “唉——,柳城侯這次莽撞了。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可惜了,剛剛憑借戰功獲得的封爵,這下恐怕得還給朝廷了。”


    “她據說是個孤女,連父母都沒有,更無半點兒根基。一下子把安樂長公主得罪得這麽狠,下場恐怕不止是丟了爵位。”


    “袁禦史可是河北袁家的人,最後都落得卷了鋪蓋。她一個新晉的縣侯,唉——”


    “看太後和皇上吧,總不能讓有功將士寒了心!”


    “太後是公主的親娘,還能向著外人?”


    ……


    也有一部分百姓,經曆的事情比較多,私下裏為楊成梁未來憂心忡忡。


    安樂公主縱容奴仆搶劫俊男美女,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先皇在世之時,都不肯管她,如今換了十五歲的新皇帝,怎麽可能管得了自己的姐姐?


    而真正掌握大權的太後,卻是安樂公主的親娘,對這個女兒一直百依百順,更不可眼睜睜看著一個新晉的武將,竟然居功自傲,“欺負”到公主頭上。


    “也不能說柳城侯無依無靠,她可是張郡公的左膀右臂!”


    “左膀右臂,終究不是媳婦。張郡公怎麽可能為了她,得罪太後?”


    “那可不一定,張郡公向來頭鐵。在做八品主簿的時候,就頂撞過安樂公主!”


    “對,你這麽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了。張郡公非但頂撞過安樂長公主,連太平長公主的麵子掃起來也毫不猶豫!”


    “所以要我說,這事兒,最後還得看張郡公那邊!”


    “嗯,張郡公不給柳城侯撐腰,將來怎麽麵對他麾下的弟兄?”


    還有一部分聰明者,很快就意識到了事態後續發展的關鍵所在。柳城侯楊成梁會不會遭到安樂公主的報複,被報複到什麽程度,肯定要看鎮西都護府上都護張潛的態度。


    如果張潛肯拚著惹太後生氣,迴護楊成梁,朝廷肯定會給他一些顏麵。畢竟,他去年為朝廷橫掃了漠北,一舉解決了後突厥這個大患。並且衣不解甲,替先皇守了將近二十天靈柩,讓新君和太後,順利接掌了朝政。


    雖然現在掌管玄武門的,已經換成了太後的堂弟,冠軍大將軍韋播。但太後不可能一點都不念張潛的人情。


    即便太後真的涼薄到用過人就忘的地步,絲毫不給張潛麵子。有司想要進入碎葉軍的大營去抓柳城侯問罪,也得看張潛肯不肯點頭。


    而張潛,在大多數人看來,應該是不會點這個頭的。否則,他就軍心盡失風險,以後隊伍就沒法帶了!


    “這張特進,明顯是想跟安樂公主劃清界限啊!頭天晚上安樂公主剛剛去過他的大營,他麾下的愛將今天就把安樂公主的家奴給當街收拾了!”


    “老夫就說,他不會跟安樂公主扯在一起,嘿嘿!果然如此!”


    “老夫總麽覺得這招眼熟呢?”


    “能不眼熟麽?這簡直就是老程家的獨絕技!”


    “苟段,瘋程、糊塗秦,從今後啊,京師裏瘋子又多了一家。也好,也好!”


    ……


    能拋開現象看到本質的,在京師裏永遠是少數。頒政,崇仁、永興、布政四坊內,一些老得看起來都走不動路的國公、郡公們,捋著胡須連連點頭。


    從五十年前中宗皇帝和則天大聖皇後聯手清除長孫無忌那時起,一直到現在,京師裏的血雨腥風,他們經曆得太多了,也早就厭倦了。忽然又看到一個對自相殘殺不感興趣的年青人,眼睛裏難免就多幾分讚賞。


    至於打了公主家的惡奴,是不是折損了皇家臉麵?他們才不在乎!從則天大聖皇後搶了兒子皇位那會兒起,李氏皇族的臉麵就早丟光了,不差這一點半點!更何況,長公主家的家奴都姓武,與李家還差得很遠!


    無論外邊任何議論紛紛,張潛卻像聾子一般,全當沒聽見。每天要麽在軍營裏操練麾下三千虎賁,要麽在莊子中的地下室內,鼓搗他那些關鍵時刻可以拿來救命的武器,堅決信守承諾,不見任何外客。


    這個外客,當然包括大理寺卿,京兆府尹,以及各級禦史。無論對方年老還是年青,官大還是官小,沒有攜帶新皇帝的聖旨或者手諭,哪怕把嘴唇說破,都甭想進入碎葉軍的大營。更甭想打著問話的名義將柳城侯楊成梁騙出去,隨意拿捏。


    有幾位禦史仗著背後有人撐腰,曾經試圖硬闖。結果,腳剛剛靠近營門口的石灰白線,頭上的官帽,就被羽箭射上了天空。緊跟著,兩大隊全身武裝的碎葉虎賁從軍營內,策馬列陣前推,手中長槊起伏宛若海浪。


    “嗷——”地幹嚎了一嗓子,帶隊闖營的禦史大夫鄭愔撒腿就跑。刹那間,其餘禦史,少尹、差役們,不敢賭虎賁們會及時收起長槊,一個個爭相轉過身,四散奔逃!


    一路衝出了未央宮外三四裏遠,牛皮腰帶跑斷了,都沒人敢停下來係。直到兩腿累得徹底沒了力氣,才相繼停蹲在野地裏,流著眼淚大喘特喘。


    這下,再也沒人敢為了拍安樂公主的馬屁,去試探張潛的底線了。而想要請太後或者新君下旨,為了一群惡奴去降罪一名開國侯,卻談何容易?!


    首先,太後也得考慮,這樣的聖旨,能不能過得了門下省那道封駁的關卡。


    其次,張潛不準許大理寺和京兆府的人進他的軍營,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太後這個節骨眼上為了幾個家奴,去強壓手握重兵的悍將低頭,實屬不智。


    如此一來,張潛的跋扈之名,被坐了個十足十。有些原本想要趁機彈劾他一番,以達到沽名釣譽的文官,果斷將寫好的奏折塞進了碳爐。而碎葉軍的虎賁們,則士氣暴漲,都覺得跟上這樣一位主帥,乃是自己人生之大幸。


    那三千虎賁當中,大多數都是張潛在凍城、碎葉等地救出來的奴隸,還有少部分,則由他的家丁、朔方軍送來的精銳,以及原疏勒鎮老兵組成,原本對他的忠誠度就極高。經此一事之後,大夥愈發願意生死相隨。可以說,如果他一聲令下,弟兄們絕對能做到直麵刀山火海也不旋踵。


    張潛也知道,這三千虎賁,才是眼下他能安身立命的真正依仗。因此,除了嚴格訓練之外,在弟兄們的裝備方麵,他也不惜血本。


    而隨著水力鍛造技術和坩堝冶金技術在六神作坊裏越來越成熟,麒麟鎧和镔鐵背心在防禦力有所提高的情況下,造價和重量,都大幅下降。所以,镔鐵背心,在碎葉營中迅速變成了標準裝備,每名弟兄人手一套。


    對於親衛、教導、朔方三個團和剛剛立下大功的細柳營一團,張潛則給其中除了弓箭手之外的所有人,都配上了麒麟鎧!


    如此一來,就有將近五百名將士,變成了重裝騎兵。萬一碎葉營遭到攻擊,這五百重裝騎兵集結在一起衝陣,絕對能夠撕開世上任何防線!


    “我要是太後,都趕緊求著你離開!”駱懷祖外出打探消息迴來,看到弟兄們武裝到牙齒的模樣,忍不住笑著數落。“否則,你哪天想要廢了她們娘倆,另立新君,韋播那點兵馬,根本擋你不住。”


    “廢誰?立誰?中宗皇帝還是張諫之等五人所立的呢,那五王誰最後落到了好下場?”張潛聽罷,立刻不屑地翻起了白眼兒。


    駱懷祖早就知道,張潛沒有什麽野心。更清楚大夥眼下所掌握的實力和人脈,支撐不起改朝換代所需。因此,也不勸張潛行什麽曹操、王莽之事,笑了笑,低聲迴應,“這話沒錯,哪個皇帝,也不會對能威脅到皇位的人心生感激。李家的人,尤其涼薄。當年如果不是長孫無忌相助,未必輪到李治來當皇帝。結果李治跟武曌這兩口子,對付長孫無忌來毫不手軟。”


    “所以我一天都不想在長安多留!”張潛聽出駱懷祖話裏有話,笑著點頭。隨即,迅速將話頭切迴正題,“如何?查清楚有關大食人準備東進的消息,是從哪裏傳出來的麽?安樂公主這麽著急拉攏我,到底想要對付誰?”


    “大食人準備東進的消息,應該是崔湜派人放出來的。”駱懷祖稍稍組織了一下語言,低聲迴應,“他手下那些爪牙,應該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所以留下了太多的痕跡。我沒花太多功夫,就查到了他頭上。但是,我緊跟著就發現了幾件奇怪的事情,所以才又在外邊耽擱了兩天。”


    “什麽事情?”張潛聽得心中警兆大起,沉聲詢問。


    “崔湜已經跟太平公主離心。”駱懷祖警覺地朝四周看了看,聲音迅速變低,“他年前能重新被李治啟用,主要出力者不是太平公主,也不是韋後,而是昭容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張潛眉頭輕皺,稍微費了一些心思,才想起上官婉兒長得到底是啥模樣。


    雖然在另一個時空的曆史書和電視劇中,上官婉兒都聲名赫赫。但是,他來到大唐這幾年裏,昭容上官婉兒一直是個非常不起眼的存在。


    雖然此女才名遠播,並且據說在後宮之中受寵程度僅次於韋後。但是,此女卻很少幹預朝政,並且跟武夫們沒任何交集。


    張潛雖然始終頂著一個文臣帽子,卻既不懂得作詩,又沒文章傳世,所以更容易被歸為武夫或者工匠頭子!對於他這種“粗坯”,上官婉兒當然不會主動折節相交。故而,雙方之間平素連見麵的機會都不多,更甭提互相往來。


    “對,就是她!”駱懷祖接過話頭,鄭重補充,“我發現,很多人都小瞧了她。實際上,她在朝堂上的影響力,絲毫不輸於太平公主。李顯遺詔,都是她親筆起草,朝堂上現在有些職位安排,實際上也是出自她之手。”


    “是她指使崔湜散布謠言,試圖逼我快速離開長安?!”張潛心中警兆愈發強烈,皺著眉頭刨根究底。“她此舉到底什麽目的?是想對付我,還是另有目標?”


    “不是,指使崔湜散布謠言的,應該還是太平長公主。”駱懷祖搖了搖頭,聲音壓得更低,“但是,上官婉兒應該知情,或者,在旁邊推波助瀾。她的目的跟太平公主一樣,是逼著咱們趕緊滾蛋,別留在長安礙手礙腳。不過,太平公主想要對付的是韋後,而她,想的卻是挑動兩虎相爭,然後找機會迎接譙王返迴長安!”


    “迎接譙王?”張潛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質疑的話脫口而出,“她瘋了?先帝在世之時,譙王就一直遭受打壓,眼下手頭要人沒人,要兵沒兵。”


    “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完全同意張潛的判斷,駱懷祖點點頭,繼續憂心忡忡地匯報,“然後,我就仔細查了一下,發現上官婉兒的祖父和父親,都死在武則天之手,她本人則是剛剛出生,就與生母一道,被罰入宮為奴。此女天資聰敏,又生得如花似玉。十三歲時,因為吟詩著文,而且明達吏事,受到武則天的賞識,解除奴籍,提拔成為貼身女官。武則天讓她掌管宮中詔命,她做得極為出色,並且非常懂得進退。終武則天一生,她都沒提起自己家人一個字!”


    “估計是對自己家人沒印象吧!”張潛不願意理睬以前那些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低聲打斷。


    “絕非如此!”駱懷祖沉著臉繼續搖頭,“如果那樣,老夫根本不會在你麵前提起她。據老夫仔細梳理,發現武則天被逼宮之事,她從頭到尾都知情。所以,李顯過後才會投桃報李,把她留在了宮中封為昭容,繼續替自己出謀劃策。李顯即位之後沒多久,就給她祖父上官儀和父親上官庭芝平了反,賜封楚王和天水郡公。而最初勸李顯啟用武三思的,也正是她!”


    “嘶——”張潛倒吸一口冷氣,嘴巴遲遲無法合攏。


    接下來的事情,因為發生得時間太近,不用駱懷祖再介紹,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李顯借助武三思之手除掉了張諫之等五王。武三思隨後死於太子之手。太子誅殺武三思之時,上官婉兒沒受到任何波及。而太子謀反被殺後,上官婉兒依舊被李顯信任有加!


    順著這條思路捋下去,上官婉兒可怕之處,立刻清晰可見。而他在此之前,竟然能忽略了此女的存在!


    “擁立譙王上位,對她來說,沒任何把握。但是,如果能借此機會,讓長安城內血流成河,卻未必不是她所期待。”仿佛唯恐張潛的吃驚還不夠厲害,駱懷祖猶豫了一下,低聲拋出最後一條消息,“此外,我還聽到了一個傳言,李顯當日,並非死於高興過度,血管崩裂。而是死於某種慢性奇毒!”


    “不可能!”張潛身體晃了晃,驚聲尖叫,刹那間,宛若遭受雷擊!


    據另一個時空之中的曆史書記載,李顯死於韋後和安樂公主的毒殺。而這個時空,他卻親眼看到,李顯在獻捷儀式上,激動過度,心髒病發作身亡!


    他本以為,因為自己的到來,曆史的車輪已經遠遠地偏離了原來的軌道,並且還為此替李顯而感到慶幸!但是,此時此刻,有人卻又忽然告訴他,李顯依舊是中毒而死,隻是疑兇從韋後、安樂公主,變成了上官婉兒!


    那意味著,曆史的車輪仍然在原來的軌道上無聲的行使。畢竟,另一個時空的史料中,對韋後聯手女兒給李顯下毒之說,也不是非常確定!


    那還意味著,他到來之後的所有努力,有可能不會對本時空的曆史,造成絲毫影響。在巨大的慣性下,他本人和他帶來的一切,早晚都曆史的車輪會被碾成齏粉,進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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