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龍三年十二月庚子(十八日),安西大都護府行軍長史張潛奉旨自燕然山凱旋,率三千將士獻捷於承天門下。


    上抱病率韋後及百官登承天門城樓觀禮。見軍容肅整,聽戰歌雄渾,又見突厥權貴皆於匍匐於囚車中做鵪鶉狀,聖心大樂,含笑而崩。


    當夜,天降大雪,長安內外積雪盈尺。


    感上知遇之恩,張潛主動請纓,於太極宮玄武門守靈,晝夜皆不解甲。


    十二月乙巳(二十三日),百官遵遺詔,擁立太子為帝。因年底已近,仍遵景龍年號。改次年年號為唐隆。


    新帝時年十五,遵遺詔,請皇後知政事,相王旦參謀政事。封雍王守禮為豳王,壽春王成器為宋王。命韋溫總知內外守捉兵馬事。


    同日,以滅突厥之功,封張仁願為韓國公,太子太師,北庭大都護府大都護。封牛師獎為陳國公,驃騎大將軍。封張潛為開國钜鹿郡公,加吏部尚書銜,特進,鎮西都護府上都護。


    同日以滅突厥而受封賞者近百人,皆念新帝仁德……—《新唐書本紀第四》


    …………


    “大師兄,吏部侍郎崔湜前來拜見。”頂著一身冰碴,任琮推開玄武門內藏兵所的門,小心翼翼地通稟。


    “請他迴去吧,替我跟他說聲抱歉。張某曾經發過誓,先帝梓宮入陵之前,不見任何故舊!”張潛緩緩迴頭,刹那間,臉上亂蓬蓬的胡須和滿眼的血絲,皆被燈光照了個清清楚楚。


    “遵命!”任琮被大師兄的憔悴模樣給嚇了一跳,趕緊躬身答應。


    隨即,又四下快速看了看,非常心疼地安慰:“大師兄,你也別太難過了!聖上已經纏綿病榻一年多,飲食如廁皆無法自理。大喜之下仙去,對他自己來說,其實不算壞事。”


    “你去替我打發了崔湜吧,其他事情沒必要提,我心裏都清楚得很。”張潛打了個哈欠,強笑著搖頭,甲胄隨著身體的動作鏗鏘有聲。


    “可大師兄,你已經連續十多天沒解甲了。就是鐵打的身體,也經不住這麽熬。”任琮後退半步,認真的搖頭。


    “沒事,穿著鎧甲,我心裏頭反而踏實!”張潛歎了口氣,迴答聲裏隱約透出了幾分無奈,“況且也用不了再熬多久了。我已經在朝堂上當眾說過了,等聖上的梓宮入了陵,我就立刻帶著弟兄們啟程,趕赴碎葉!”


    “這麽急?”任琮楞了楞,年青的麵孔上,刹那間寫滿了不舍,“大師兄你才迴來幾天?原來說好了要成了親才走的。”


    “國喪期間,不宜嫁娶。成親,怎麽著也得拖到半年之後了!”張潛又歎了口氣,繼續輕輕搖頭。隨即,強笑著補充,“其實新帝登基那天,我就該走了。隻是感念三年來,聖上的相待之恩,所以,想再為聖上做最後一件事情!”


    “最後一件事情?”任琮又楞了楞,雙眼迅速瞪了個滾圓。“大師兄你,你指的,你說得不是守靈。”


    “守靈隻是目的之一。”張潛抬起頭,目光透過玻璃窗,看向風雪中的玄武門,聲音戶部變得又冷又沉,“我更不想看到,聖上屍骨未寒,有人就在他的梓宮之前,同室操戈。”


    “啊,啊——”雖然心裏頭隱約已經感覺到,大師兄的行為,沒那麽簡單。當真相傳入自己的耳朵裏,任琮依舊驚詫得目瞪口呆。


    “天冷,你替我打發走了崔湜。迴頭我跟你慢慢說!”張潛抬起手,輕輕按了按任琮肩膀。“從目前來看,情況應該沒那麽壞。我隻是以防萬一!”


    “是!”天雖然冷,卻有大顆大顆的汗珠,從任琮額頭上冒了出來。抬手擦了一把,他轉過頭,踉蹌而去。仿佛走得快一些,就能避開隱藏在夜幕下的危險一般。


    “抱歉!”望著任琮踉蹌的背影,張潛在心中小聲嘀咕。


    如果有可能,他真的希望任琮就稀裏糊塗地,把最近這段日子混過去。小胖子雖然已經跟著他入仕兩年多了,官職也做到了五品,但心靈卻依舊像張白紙一般簡單幹淨,根本不適合參與到任何陰謀詭計當中。


    然而,現實的情況,卻已經容許他繼續對小胖子隱瞞下去。否則,以後者的簡單與善良,難免會被他人所利用。


    並且,萬一張潛這邊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以二人之間的關係,小胖子任琮無論知不知情,都沒有任何不受牽連的可能。所以,張潛隻能狠下心來,把真相一點點就在小胖子眼前揭開,強迫後者提前去適應。


    小胖子任琮剛才其實有一句話說得很對,大喜之下仙去,對應天神龍皇帝李顯本人來說,其實不算壞事。


    站在張潛角度看,尤其如此,他甚至有些替李顯感到慶幸。畢竟,大喜之下死於心血管破裂,總好過像另一個時空那樣,死在親生女兒和妻子之手。如此,李顯這一生,也活得遠不像他在另一個時空那樣灰暗。


    在另一個時空,李顯完全活成了悲劇的主角。青年時代,被他親生母親趕下了皇位。中年時代,親眼看到子女被母親下令杖斃。到了晚年,先是兒子造反,然後又被女兒和妻子聯手毒殺,從始至終,生命裏都又沒有任何亮色。


    而本時空,李顯至少做皇帝做得不算完全失敗。至少生前就看到了大唐複興的苗頭。至少任上就完成了剿滅後突厥的心願,讓當年他母親將他趕下皇位的借口,變得完全站不住腳!至少到死之時,他依舊能感受到親生女兒的尊敬,還有,還有結發妻子的依戀!


    可以說,這個時空的李顯,因為張潛的到來,命運已經被徹底推離了原來的軌道。比起原來的命運軌跡,他的人生要鮮亮了數十倍,也幸運了數十倍!


    他在這個時候仙逝不禁給他自己的人生,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同時,也讓許多正在醞釀著的悲劇和陰謀,忽然失去了目標!


    他在這個時候,崩於歡喜過度,對他自己,對大唐,都不算是壞事。唯獨對張潛,無異於當頭一道霹靂。


    這些天來,張潛所表現出來的悲痛,沒有一絲一毫是裝出來的。


    雖然李顯遠遠算不上一個有道明君。雖然李顯身上,有耳軟心活,朝令夕改,做事有始無終等若幹缺陷。雖然李顯也曾懷疑過張潛的忠誠,並且差一點兒親手將他推入絕境。但是,從整體而言,李顯對張潛的信任和支持,卻已經達到了他本人所能給予的極限!


    如果沒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張潛根本不可能,在短短幾年時間裏,就從一介白身,到位列超品。


    如果沒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張潛也沒任何可能,在先後遭到白馬宗、安樂公主和太平公主的打壓情況下,卻越打越強。


    如果沒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張潛更不可能初到安西軍,就能與牛師獎平起平坐,根本不受資曆,戰功和聲望這些條件的約束。


    如果沒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張潛更不可能毫無顧忌地殺入石國,立石國王弟為傀儡大宛都督,還逼著石國上下與大唐簽訂了以前從沒出現過的賠款條約。


    如果沒有他的信任和支持……


    可以說,張潛能夠如此迅速的崛起,並且漸漸自成一派勢力。與李顯的支持和信任,密不可分。甚至,有很多時候,是李顯主動出手,拔苗助長,才造就了現在的張潛。


    然而,就在張潛感覺,自己剛剛能給李顯一些迴報,讓李顯這輩子活得不像另一個時空那般灰暗之時,李顯卻忽然撒手而去。試問,麵對從天而降的噩耗,張潛怎麽可能不感覺悲傷?


    十天前,在承天門下,忽然發現門樓上一片大亂,緊跟著,又聽到了李顯的死訊。張潛當場就被悲傷打懵。


    而稍稍恢複了一絲理智之後,他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按照蕭至忠的命令,帶領麾下弟兄,就地維持起現場秩序,並將李顯的遺體保護起來,就近送入承天門後太極宮。


    隨即,他命令駱懷祖帶領一部分弟兄返迴未央宮駐紮。自己則帶領教導團、親衛兩個團,留在了太極宮內,守護李顯的靈柩!


    之所以主動留在太極宮替守護李顯的靈柩,張潛完全是悲傷過度後的本能反應。潛意識裏,他希望自己能夠送李顯最後一程,以免李顯屍骨未寒,就有人在他靈前白刃相向。


    然而,當天傍晚,在理智完全恢複之後,張潛就發現,蕭至忠給自己挖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而自己衝動之下的守靈行為,則等同於又親手給自己頭頂加了兩鏟子土!


    太極宮的北門,就是大名鼎鼎的舊玄武門。出舊玄武門沒多遠,就是未央宮!


    帶領兩個團的親信,駐守在舊玄武門。等同於將整個太極宮,置於了三千凱旋之師的掌控之下!


    如果有人敢向太極宮發難,駐紮在未央宮內的碎葉將士,可以隨時趕來支援自家袍澤。而如果有人敢打未央宮內碎葉將士的主意,張潛也能第一時間知曉,並趕過去阻止。


    而太極宮和新帝所居的大明宮,又通過內西苑彼此相連。如果有人膽敢在這個節骨眼上發動政變,攻打大明宮,張潛隨時可以趕過去護駕。如果有人試圖調動未央宮內的禦林軍,同樣駐紮在未央宮內的碎葉將士,也能第一時間知曉,並且根據張潛的指揮做出及時反應!


    換句話說,自從率部進入太極宮的那個瞬間,張潛和他所部的三千弟兄,就成了整個大唐的壓艙石。


    無論張潛自己想沒想摻和,他都無法再置身事外。任何試圖對新皇帝不利,或者對韋後不利的舉動,都得先考慮一下,張鎮守使會做如何反應!


    要知道,張潛所統率的,可不是尋常三千府兵,而是剛剛橫掃了大漠的三千虎豹!無論作戰經驗,還是戰鬥力,後者都是前者的十倍!


    眼下整個長安,沒有任何人膽敢懷疑,這三千虎豹,能夠將禦林軍碾成齏粉,雖然後者也號稱萬騎!


    特別是參加過獻俘典禮,親眼目睹過碎葉軍軍容的大唐文武要員們,更沒膽子去賭,萬一朝中有大事發生,張潛究竟會站在哪一邊?!


    “蕭至忠,你這個坑爹的玩意!老子是刨你祖墳了,還是對你女兒始亂終棄了?你要這麽對付老子!”每次梳理整個事情起因和過程,張潛都忍不住想要破口大罵。


    他現在已經可以清楚地推斷出,蕭至忠當初命令他帶領碎葉軍就近維持秩序,護送李顯屍骸入太極宮,絕非情急之下的從權之舉。老狐狸肯定在下命令之前,就已經將此舉可能帶來的後果,包括自己接到命令後的反應,都算得一清二楚!


    自己既然因為心存感激,不會置李顯屍骨於承天門上而不顧,就肯定不會放任別人在李顯屍骨未寒之際,就對付李顯的小兒子李重茂!


    而自己當時甚至不需要有如何動作,隻要對李顯露出一點感恩之意,就已經足夠!


    畢竟李重茂在李顯生前,就已經被確立了太子身份。李顯死去後,太子登基為帝,乃是順理成章之事。任何勢力想要挑戰這個決定,都不可能通過公開手段。


    任何人想要發動政變,就必須事先保守秘密。想要保密,參與的人就不可能太多,調動的兵馬,也不會超過一營!


    區區一營兵馬,哪怕是禦林軍,麵對三千碎葉將士,都是送菜上門!蕭至忠自己堅信這一點,也堅信滿朝文武都能夠認識到這一點。所以,一句命令,就穩住了李顯猝死後的政局!


    天可憐見,大唐政局是穩住了。李顯人生,也從完全的悲劇,變成了一個擁有悲壯色彩的正劇。可從中起到關鍵作用的張潛,卻徹底被安放在了火山口上。


    十天來,張潛堅守玄武門,衣不卸甲是真。卻不完全是因為悲傷李顯之死,想要守護對方的英靈直至梓宮入土。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說不出,內心之中,卻早已知道得清清楚楚!


    那就是,他不敢保證,自己稍有鬆懈,或者離開軍營之後,會落到一個怎樣的下場!


    他不敢保證,韋後是否會對自己心生感激。畢竟,自己在確保了新帝順利繼承皇位的同時,也阻礙了韋後趁機以武力鏟除政治對手,成為武則天第二。


    他不敢保證,太平公主那邊,會不會對自己恨之入骨。畢竟,根據腦海裏僅剩的那點兒曆史知識,李顯死後,應該是太平公主先出馬與韋後爭鬥,並且大獲全勝。


    張潛甚至不敢保證,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成了本時空的最大反派。


    畢竟,畢竟在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李顯死後,幾經龍爭虎鬥,最後獲勝的是臨淄王李隆基!而現在,所有龍爭虎鬥都因為他帶領弟兄們坐鎮玄武門,而被強行壓了下去。既然沒有了開始,就很難再有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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