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角,通知曲連伯克,帶著他的隊伍繼續前進。通知烏隆伯克,帶領其餘人,停下來,就地整隊!”右設阿始那且訇抬頭估算了一下自己與山坡上那支唐軍的距離,果斷沉聲命令。(注:設,突厥官職,類似於節度使。)


    “嗚嗚,嗚嗚,嗚嗚嗚——”短促的號角聲從他身邊響起,同時,數名傳令兵背著認旗,分頭跑向隊伍中的伯克曲連和伯克烏隆,將右設且訇的命令轉述給二人去執行。


    繞向安西軍碎葉營身左的兩千突厥武士,在伯克曲連的帶領下,繼續快步前進。正麵殺向碎葉營的突厥武士,卻在伯克烏隆的帶領下,緩緩停住了腳步。


    數麵五尺多高的木盾,在伯克烏隆身前數起,很快,就連成了一道寬闊的盾牆。盾牆後,突厥長矛手紛紛將矛杆前伸,探過盾牌上方,將整個軍陣變成了一隻巨大的刺蝟。長矛手身後,突厥弓箭手們則迅速舉起角弓,向自己的身前和左右兩側擺動,跟前排和左右兩側的同夥,各自拉開一張弓的距離。


    “嗯——”右設阿始那且訇滿意地點頭,隨即跳上一塊石頭,仔細觀察對麵山坡上那支唐軍的反應。


    唐軍陣地內,所有投石車已經準備就位,至少是三十架,給人的感覺極為威嚴。曾經讓突厥人吃過多次苦頭的火龍車,也在唐軍的陣前橫成了一整排。然而,右設且訇心中,卻並不感覺如何緊張!


    他已經從墨啜可汗那裏,找到了一個穩妥地應對辦法。那就是,改變以往的作戰習慣,放棄用弓箭反複打擊對手的招數。在兩輪遠射之後,立刻發起衝鋒!


    據南線傳迴來的密報,以及以往由細作收集迴來的消息,唐軍的投石車攻擊距離為八十到九十步。而突厥人手中的輕箭,卻可以在一百步之外發起覆蓋性射擊。


    雖然輕箭的破甲能力有限,並且距離越遠,受到山風的影響越大,但成千上萬支輕箭從天而降,也能給唐軍造成極大的困擾。


    箭雨覆蓋之後,就以最快速度,拉近兩軍之間的距離。然後,用投矛和飛斧將唐軍陣形撕裂,衝進去貼身肉搏!


    投石車發射速度緩慢,火雷威力再大,也不可能一輪就炸死上千人。而火龍車的攻擊距離有限,絕對超不過投矛和飛斧的射程。


    隻要突厥武士在第二輪火雷從天而降之前,突破火龍車的阻擋,與唐軍攪在一起,後者的投石車和火龍車,就全都會變成廢物!


    “啟稟右設,隊伍整理完畢,距離唐軍一百五十步,對方沒做任何反應!”不理解且訇到底想幹什麽,整理完隊伍的伯克烏隆親自跑到他麵前,高聲匯報。


    “你去傳令給你麾下所有大箭,等會兒注意聽我這邊的角聲。”右設且訇笑了笑,自信地吩咐,“你部二十個大箭,全都按照我的號令行動。你自己,隻負責帶領親兵督戰。”


    “這?”伯克烏隆聽得心裏打了個哆嗦,鐵青著臉躬身行禮,“是,右設。”


    按照以往的作戰傳統,右設且訇通常隻將命令傳給他,然後讓他再去具體分派任務給麾下的大箭和小箭們,很少像今天這樣越級指揮。而一旦發生越級指揮情況,恐怕就是準備跟對手拚命了,屆時,他麾下這兩千弟兄,能活下來三成,都是金狼神保佑!


    “大汗在後邊看著咱們!”看出了烏隆伯克臉上畏懼和不舍,右設且訇沉聲強調。“咱們兩個,都姓阿始那,得對得起祖先,別學在長安城裏開妓院的那些廢物!”


    “是!”烏隆眼睛立刻開始發紅,咬著牙再度躬身。


    長安城裏的阿始那家族分支,不但給突厥這邊提供大量的情報,還在突厥複國早期,提供了海量的金錢。但是,在草原上,卻沒有任何阿始那家族的子孫,以長安城裏那個分支為榮。


    當年頡利可汗被唐軍擊敗,沒膽子戰死沙場,帶著妻子兒女被押到長安城內,專門跳舞給大唐皇帝看,是草原上阿始那家族永遠的恥辱。每一個金狼王的嫡傳子孫,都不願意步那個分支的後塵。


    “去傳令吧!”右設且訇伸手扶住烏隆的胳膊,小聲吩咐,笑容裏寫滿了決然。“半柱香時間後,我會命人吹響總攻的號角。屆時……”


    還沒等他把話交代完畢,山坡上,忽然響起了一陣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如同陽光刺破烏雲,刹那間,就將號角聲帶來的壓抑氛圍,給撕了個四分五裂。


    “唐軍主動出擊了?!”右設且訇楞了楞,迅速抬頭觀望。隻見一千多名大唐健兒,從山坡上軍陣裏快速走出,沿著山坡的左側一麵,推向了伯克曲連的隊伍。沒有攜帶任何投石車,也沒有推著那種威力巨大的火龍車。


    “火龍車太重,無法適應崎嶇的地形!”下一個瞬間,右設且訇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


    突厥軍之所以放棄戰馬,選擇步戰,一方麵是由於山區地形不適合策馬狂奔。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墨啜已經從南線逃迴來報信的殘兵嘴裏得知,唐軍用投石車發射火雷,能夠輕易讓戰馬失去控製。


    徒步作戰,突厥將士的戰鬥力,難免會大打折扣。且訇一直為此憂心忡忡。如今忽然發現唐軍那邊也因為地形的限製,無法推著火龍車與大隊人馬同步前進,他怎麽可能不喜出望外?!


    “右設,唐軍從側翼殺下來了!”伯克烏隆也看到了戰場形勢的最新變化,遲疑著低聲提醒,“我部是否還要按照先前的安排……”


    “先前的命令不變,你還是去通知各大箭,聽我這邊的號角。甭管右翼那邊打成啥樣!”右設且訇揮了下手,果斷作出決定。


    “是!”伯克烏隆低聲答應,隨即小跑著去傳達命令。且訇本人扭頭朝後方看了看,發現墨啜可汗沒有給自己任何指示,迅速又將頭扭向自己的右翼。一邊繼續觀察戰場上的情況,一邊在心中快速思考如何根據唐軍的最新反應調整布署。


    唐軍的單兵戰鬥力的確比突厥武士占優,但是,不借助火龍車和火雷相助,區區一千唐軍,就想打垮兩倍與己的突厥武士,未免過於托大!而一旦殺下山坡的那些唐軍,被他麾下的突厥武士纏住,他這邊就會多出好幾種進攻選擇。


    不能將唐軍消滅得太快,最好的選擇是,放緩節奏,吸引更多的唐軍脫離火龍車和投石車的保護,加入戰團。


    如果唐軍的主將不上當,他還可以將全軍轉向右翼,將中線位置讓出來,同時請求墨啜可汗派遣其他兵馬填補空檔。如此,整個戰局就活了起來,突厥軍將從始至終,都將牢牢控製住戰場上的主動。


    如果情況沒那麽理想,右翼的唐軍吃虧之後,及時撤了迴去。他這邊,還可以趁著唐軍陣腳大亂的當口,按照最初的計劃,從正麵發起一輪速攻。


    如此,即便不能將唐軍衝垮,至少也能毀掉一部分火龍車和投石車,然後,他就可以在袍澤的接應下揚長而去……


    正想得心中一片滾燙之際,山坡上的鼓點忽然一變。正在從右翼殺下來的那一千餘大唐將士,忽然加快了腳步。镔鐵打造的寬沿頭盔和背心,在陽光的照射下,亮得讓人心裏泛酸!


    這得多有錢,才把頭盔的用料,弄得與橫刀的刀刃一模一樣。這得多敗家,才給普通士卒,也穿上镔鐵背心?!如果突厥也如此富裕,金狼王的子孫,早就一統漠北,然後揮師殺過了黃河!而現在,他們卻被一群敗家子,給逼到了窮途末路!


    對麵的唐軍將領,絕對是個敗家子。除了給麾下士卒配備造價高昂的寬沿盔和鐵背心之外,別的什麽都不會!明明占據高度優勢,他卻主動派遣隊伍殺下了山坡。明明可以多兵種,多陣型配合,他卻選擇跟突厥這邊一樣,隻排出了一個簡單的三疊陣,刀盾手在前,長矛手居中,弓箭手在後,形成明顯的三道波浪。


    “……咚!”鼓聲驟然停歇,天地間安靜得讓人心驚肉跳。


    唐軍撲下來的速度更快,如同一架巨大的鐵滑車。戰靴踩在地上,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聲響。


    為了抵消唐軍居高臨下帶來的衝擊,右翼的突厥軍在伯克曲連的指揮下,迅速結陣。然後,也緩緩前推。刀盾手在前,長矛手跟在刀盾手之後,弓箭手緊隨長矛手腳步,前進中,將長箭搭上弓弦。


    雙方之間的距離,轉眼就縮短到了一百步之內。組成唐軍最後一疊的弓箭手們,一邊跑,一邊將羽箭射上的半空!


    “防箭,防箭!”雖然隔著很遠,命令根本傳不到伯克曲連的耳朵,右設且訇依舊本能地大叫出聲。


    “防箭,防箭!”不止他一個人在叫,正麵候命的很多突厥小箭和大箭們,也本能地向自家右翼的同夥,發出提醒!


    聲嘶力竭的叫聲中,正在前進的右翼突厥武士們,果斷放緩腳步,將盾牌全都豎了起來。他們的身後的長矛手,也同時放慢速度,將長矛斜著舉過的頭頂,來迴擺動。


    淩空而至的羽箭,大部分都被盾牌和長矛叢林所阻擋,沒起到任何作用。小部分落入長矛叢林之後,帶起零星數團血霧,卻不足以給右翼兩千突厥將士,造成太嚴重傷亡。


    “嗖嗖嗖——”右翼突厥隊伍中弓箭手,立刻用羽箭還以顏色。他們的射術比唐軍好許多,並且人數也占優勢,第一輪射擊,就覆蓋了唐軍隊伍的中後段。然而,他們所獲得的實際戰果,卻和唐軍弓箭手一樣寥寥。


    因為目標一直在順著山坡加速,突厥弓箭手射出的大部分羽箭,都落在了空處。隻有極少一部分,僥幸命中的唐軍的身體。但是,如此遠的距離,羽箭連皮甲都很難穿透,更何況唐軍身上的鐵背心?隻是徒勞地濺起一串火花,就被彈落於地,隨即被地麵上的荒草吞得不見蹤影。


    “嗖嗖嗖——”唐軍之中,第二輪羽箭又騰空而起,打在突厥軍豎起的盾牌和長矛叢林上,“劈啪”作響。


    突厥弓箭手再度還以顏色,哪怕明知道九成九的羽箭,發揮不了任何作用。卻緊跟著,搶先又射出了第三輪。


    “嗖嗖嗖——”“嗖嗖嗖——”雙方射出的羽箭你來我往,冰雹般下落。轉眼間功夫,就是五六輪。突厥人豎起的木盾上,插滿了白色的箭羽。唐軍跑過之處,白色羽毛和黑色的箭杆,在草叢中也落得密密麻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戰鼓聲再度響起,宛若萬馬奔騰,敲得人靈魂戰栗,熱血沸騰。


    唐軍中的弓箭手忽然停止放箭,將角弓斜背在肩膀上,同時緊跟前方長矛手的腳步,繼續前衝。突厥人射出的羽箭,依舊如同冰雹般落下,隨著雙方距離不斷拉近,威脅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跑動中,有大唐男兒被射中缺乏遮擋的小腿,腳掌等處,踉蹌摔倒,身邊的同伴從他身邊衝過,腳步毫不停頓。


    “嗖嗖嗖嗖嗖——”又是一波羽箭,從半空落下。


    更多的大唐男兒,倒在了進攻的路上,鮮血從他們身體上的傷口處噴湧而出,染紅地上的野草。


    沒有被羽箭射中的其他大唐男兒,則繼續邁步前行。手中兵器隨著身體的起伏上下晃動,宛若大海上泛起的層層浪花。


    “唐軍在幹什麽?”左設且訇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警兆,然而,卻不知道危險隱藏在何處。


    雙方之間的距離已經不足四十步,按照道理,唐軍弓箭手中的弓箭手,應該停下來,更換破甲錐或者重箭,相互配合著攻擊突厥這邊盾牌後的目標才對。繼續向前跑,非但提高不了羽箭的任何威力,並且很容易就被卷入即將爆發的肉搏戰之中。


    近身肉搏,弓箭手發揮不了多大作用!凡是有戰鬥經驗的將領,都清楚這一點!突厥右設且訇不相信唐軍主將會如此愚蠢,連最基本作戰原則都不懂。然而,對方究竟目的何在,他卻百思不解!


    迅速扭過頭,右設阿始那且訇向可汗墨啜所在位置眺望,希望能得到一些指點。然而,黙啜那邊傳遞命令的旗幟卻毫無變化,半空中,也沒有傳來任何牛角號聲。


    很顯然,墨啜可汗那邊,也沒人能猜到接下來唐軍會如何出招。狠狠咬了下嘴唇,且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繼續仔細觀察,卻依舊看不出唐軍將領到底想要幹什麽。隻看到更多的大唐男兒倒在金黃色的草地上,前仆後繼。


    “嗖嗖嗖嗖嗖——”羽箭落如冰雹,打得唐軍頭頂的寬沿盔和身上的鐵背心,火星四濺!


    血花也不停地飛濺,在陽光下,燦爛如落英。


    一個又一個大唐健兒倒地,整個隊伍,卻依舊順著山坡在加速,加速,加速。一排排戰靴踩在草地上,踩得草尖起伏。


    “去,向可汗請求支援。”實在受不了心髒處的重壓,右設且訇拉過一名親信,慘白著臉高聲吩咐。“請他再派二十個大箭來,支援咱們的右翼,以防萬一!”


    話音剛落,半空中的戰鼓聲再度停滯,緊跟著,喊殺聲衝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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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且訇的角度看去,自家右翼隊伍,與唐軍的最前排刀盾手之間的距離,已經隻剩下了二十步。右翼中的長矛手,已經將長矛放平,探過前方刀盾手的腋下,雪亮的矛鋒對準撲上來的唐軍,宛若一排排整齊的獠牙。


    “砰砰砰砰砰……”突厥刀盾手用鋼刀敲打木盾,給自己人助威,同時威懾越來越近的大唐健兒。突厥弓箭手們,則放棄了角弓,將投矛和飛斧從身後抽出來,緩緩舉過頭頂。


    他們在蓄力,隻待雙方隊伍撞在一起的刹那,就將投矛和飛斧丟出去,砸向唐軍長矛手的頭頂。而他們對麵不遠處,唐軍的弓箭手也紛紛停住了腳步。從腰間掏火折子,迎風引燃,整個隊伍上空,立刻冒起一股青煙。


    “衝上去,現在,別給他們出手機會!”在看到青煙的刹那,右設阿始那且訇忽然就明白了危險何在!扯開嗓子,高聲命令。


    距離太遠,他右翼隊伍,根本聽不到他在喊什麽。他身邊的傳令兵楞了楞,本能地抓起號角,正欲奮力吹響。唐軍弓箭手們,卻已經高高地揚起了胳膊。


    上百隻拳頭大小的黑點,騰空而起,帶著青色的尾跡,就像一條條剛剛睡醒的小龍。


    “嗚——”號角聲剛剛響起,就被悶雷聲吞沒,“轟隆,轟隆,轟隆隆隆隆……”


    小龍落在了且訇右翼嚴陣以待的突厥人腳下,相繼爆炸。濃煙翻滾,破碎的肢體和盾牌一起飛濺!


    原本堅若磐石的突厥人右翼隊伍,刹那間,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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