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屬下遵命!”張潛連聲答應著,快步跟上,心中暖得如同揣上了一隻小火爐。


    有人罩的感覺,真好!


    自己費盡心機跟京兆府的官員周旋了整整一早晨,甚至不惜裝瘋賣傻,隻求能跟外部建立聯係,卻始終不能如願!而軍器監正監張說一到,卻二話不說,拉起自己就走,讓京兆府上下,隻能大眼而瞪小眼兒……


    正熏熏然間,卻看到那少尹辛替,又梗著脖子追了上來,高聲叫嚷:“張正監且慢,他隻是五品,理應歸京兆府……”


    “他的太中大夫之職,什麽時候撤的?京兆府什麽時候能管到吏部頭上了?”張說頭都懶得迴一下,冷笑著打斷。


    這就有些不講理了。京兆府管不到四品以上官員的案子不假,但太中大夫隻是個散職,有從四品等級、待遇而無從四品職務。如果按照官場習慣劃分,張潛隻能算是正五品,剛好處於京兆府的管轄範圍的上限。


    然而,沒等少尹辛替準備好說辭,繼續追上來據理力爭。軍器監正監張說卻忽然又扭過頭,狠狠橫了此人一眼,冷冷地補充:“不要老想著爭權,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斤兩。昨夜的事情,至少有三夥來曆不明的人參與,還動用了橫刀、角弓和硬弩!你以為此事還在京兆府的管轄範圍之內?老夫若是你,就趕緊去想想,為何宵禁之後,仍然有這麽多人馬攜帶兵器直撲曲江池吧?!免得聖上過問起來,你家京兆尹無言以對!”


    “這,這,是,多謝張正監點撥!”話音落下,京兆少尹辛替的胸脯和肩膀,立刻如同漏了氣的豬尿泡一樣塌了下去,拱著手退向了一旁,再也不敢做任何阻攔。


    張潛卻聽得滿頭霧水,扭頭看了麵若冰霜的頂頭上司一眼,小心翼翼地打聽:“正監,昨夜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為何……“


    “蠢材,你以為憑借自己的小聰明,就能對付得了這群虎狼?”張說卻不肯迴答他的話,一邊拉著他繼續快步往外走,一邊劈頭蓋臉地痛罵,“哪怕你的話語裏,露出針尖兒大點兒嫌疑,他們都能給你變成旗杆!虧老夫來得早,否則,你早就成了別人立功受賞的墊腳石!”


    “啊——”先前還自覺應對得不算太差的張潛,被驚得兩眼發直,半晌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年青人,老夫第一次見到你之時,那老氣橫秋的模樣哪去了?這才出仕幾天,就變得如此粗疏膽大?”張說依舊不解恨,繼續冷著臉高聲數落,“迴去之後,給老夫蹲在軍器監裏,老老實實幹活。別沒事情幹,四處做那出頭的椽子!”


    “是,您老教訓的是!晚輩知錯了!真的知錯了!”張潛被罵得額頭上冷汗亂冒,連忙停住腳步,拱手受教。


    “走吧,趁著京兆尹不在。”張說迅速翻了下眼皮,聲音忽然低得隻有雙方能夠聽見,“老夫剛才說弩箭,是在詐他。趕緊走,再不走,被京兆尹袁從之堵個正著,免不了又是一場麻煩。”


    “啊————”張潛猝不及防,驚詫得差點無法合攏嘴巴。趕緊加快腳步,以另一個時空競走比賽的速度,跟張說一道衝向了府衙側門。


    “說!昨夜,昨夜你小子去哪裏了?”直到眼看著前路暢通無阻,而身後並無追兵,軍器監正監兼兵書侍郎張說才稍稍放慢了腳步,一邊喘著粗氣,一邊低聲追問。


    “晚輩昨夜就在家裏睡覺,哪也沒去。家中的仆人都可以作證!”張潛被問得滿頭霧水,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低聲迴應。


    “哪都沒去?”張說卻不肯相信,一邊走,一邊扭過頭,上上下下打量著他,繼續刨根究底,“就在自己家?你年青青的,會老老實實在家睡覺?”


    “我家那麽偏僻,不睡覺,還能去哪?”張潛被看得心裏頭發毛,皺著眉頭小聲嘟囔。


    “嗯——”張潛聞聽,心中終於鬆了一口氣,隨即大笑著點頭,“行,以後若是有人再問你昨天夜裏去哪了,你就按照剛才說的這句話迴答他!”


    “是,前輩!”張潛依舊如墜雲霧,愣愣地答應了一聲,隨即再度小聲發問,“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大清早我就被京兆府的人給帶到了衙門裏,他們隻管跟我東拉西扯個沒完,卻始終不透漏半點兒口風。”


    “他們真的什麽都沒告訴你?你剛才不是明知故問?”這迴,輪到張說發愣了。隨即,又氣得破口大罵,“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瘋狗,為了邀功,簡直不擇手段了。虧得老夫來得及時,否則,你非被他們生吞活剝了不可!”


    罵罷,又帶著張潛往外走了幾步,簡明扼要地補充,“白馬寺的和尚,昨夜被人滅了門。疑兇至少分三波,彼此之間的聯係,百騎司至今還沒梳理清楚。那群和尚當中,有一個叫慧岸的,前天剛好去勒索過你。因此,有人懷疑是你懷恨在心,帶領家丁行兇報複!”


    “冤枉!”張潛額頭上剛剛幹了的冷汗,瞬間又冒了出來。不待張說的話音落下,就高聲喊冤,“那天是我把慧岸和尚打得滿地找牙,要懷恨在心,也應該是他恨我才對。更何況,我已經上了奏折,痛陳僧眾泛濫之害?!陛下如果準了我的奏折,肯定比讓那慧岸去死更為痛快,我又何必急著去滅他的滿門?”


    “廢話,老夫如果不是看了你的那份奏折,才不會趕過來救你!”張說狠狠橫了他一眼,歎息著搖頭,““造寺所耗磚石,足建百座邊城。養僧所耗錢糧,足供十萬大軍。而每逢大難,僧眾卻隻知其教,不知有國!”張用昭,你讓老夫怎麽說你?!這些道理,難道隻有你懂麽?還是你以為滿街的光頭,別人視而不見?老夫覺得,你是覺得自己最近仕途過於一帆風順了。所以巴不得被外放到那些偏僻之地,去體驗一番民間疾苦!”


    不待張潛解釋,頓了頓,他又繼續搖頭,“若是你真的是在爭風吃醋也好,年青人麽,為情所困,做事偏激了一些,也情有可原!偏偏你又沒打算去做駙馬!”


    “正監,我那份折子,是不是上得太莽撞了?”張潛雖然缺乏做官經驗,大致也明白了張說所表達的意思,帶著幾分慚愧,低聲詢問。


    “如果放在昨天,的確太莽撞了。以往禦史大夫連番上本,都是留中不發的結果。如今你一個小小的將作監少監硬摻和進來,豈不是蜻蜓撼柱?”張說想了想,先是點頭,隨即又輕輕搖頭,“但放在今天看,又算歪打正著。你既然已經公然與天下僧眾為敵,又何必親自動手去殺白馬寺那幫花和尚?”


    說話間,二人已經出了京兆府的正門。遠遠地,就看到郭怒和任琮兩個,各自帶著十幾名家丁,拎著水壺,布袋子、銅鑼等物,快步迎了過來。更遠處,則有王毛伯騎著一匹老馬,如雕塑般一般,臨街而立。


    “你們年青人的事情,老夫就不跟著摻和了。迴去後,隻管用心做你的火龍車!奏折上所說的事情,還有昨晚的事情,都有老夫!”不愧是日後的開元名相,張說做事極有分寸。立刻鬆開了張潛的手腕,笑著叮囑。


    “是,前輩!”張潛心中暖得發燙,果斷躬身下去,長揖相拜。


    張說也不跟他客氣,笑著還了一個半禮。轉過身,三步並做兩步上了自己的馬車,飄然而去。隻留下豪邁的笑聲和一句殷切的叮囑:“年青人不要主動惹事。但是,別人欺負到頭上來,也切莫總是忍著。須知,彎腰彎得久了,難免會變成駝背!”


    “屬下恭送正監!”郭怒、任琮帶著各自的家丁,衝著馬車抱拳行禮。隨即,不待張說去遠,就笑嗬嗬了將張潛給包圍了起來。


    “大師兄,洗手。除掉晦氣,步步高升!”


    “大師兄,洗完了手,低下頭,我把米給你灑在頭上。從此厄運遠離,平步青雲!”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銅鑼被家丁們敲響,宛若有人高中了狀元般熱鬧。而過往行人,卻早已見怪不怪,紛紛加快腳步,笑著搖頭。


    每年被帶進了京兆府衙門,又在其家人全力施救下,洗清了冤枉而走出來的幸運兒,不知凡幾。幾乎每個幸運兒出來之後,第一件事情,便是被其家人和朋友簇擁著洗手,洗臉,以米灑頭,去除晦氣。


    張潛雖然不知道這套禮儀從何而來,也不相信清水和粟米,能真的起到什麽作用。卻不好掃了兩位師弟的興,隻能笑著讓大夥全力施為。


    直到把壺裏的清水和袋子裏的粟米,都浪費得一幹二淨。他才一邊在大夥簇擁下,向馬車旁走去,一邊笑著問道:“你們怎麽全來了?我剛剛還在琢磨著,怎麽讓任全給你們傳遞消息呢!”


    “還用得到他?你還沒等進京兆府衙門呢,消息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郭怒立刻接過了話頭,滿臉得意地迴應,“都說大師兄你,為了安樂公主,一怒之下血洗白馬寺。嚇得我們倆魂都飛了,連臉都沒顧上洗,就趕緊去求正監出手相救。”


    “大師兄,厲害!”任琮挑起大拇指,看向張潛的眼睛裏全是崇拜,“無論昨夜的事情是不是你幹的,都厲害!這會兒,不知道多少閨中少女,都夢想著變成安樂公主,讓你也為她們一怒拔劍呢!”


    “滾,你又皮癢了是不是?!”張潛被說得哭笑不得,伸手一把抓住任琮的脖頸,“什麽叫是不是我幹的都厲害?我昨天就在家裏睡覺,哪都沒去!”


    “我錯了,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大師兄輕點,輕點,疼,真的很疼!”任琮立刻呲牙咧嘴,連聲求饒,“大師兄昨夜肯定在家裏睡覺,我們都知道這事兒不是你幹的。可禁不住,有人主動替你出頭啊。白馬寺二十多個和尚,一個沒留!此事過後,看誰還有膽子再打咱們那口水井的主意!”


    “終究是二十多條人命!”明知道任琮的話沒錯,張潛依舊覺得心裏頭沉甸甸的,好生不舒服。不再跟對方打鬧,歎息著搖頭,“以後別再開這種玩笑了。我沒那麽狠,和尚們也罪不至死。唉——”


    他能保證殺人者不是自己,卻無法保證,白馬寺的血案,真的跟自己半點兒關係都沒有。


    如果此案,真的與他跟慧岸小和尚的私人恩怨相關的話,那個替他出頭,或者說故意拖他下水者的身份,其實已經唿之欲出。


    正當他準備多叮囑郭怒和任琮兩人幾句,告誡他們最近謹言慎行,以免被別人利用之時,忽然間,耳畔又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一轉眼功夫,就已經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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