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住,最近有點兒累!”張潛訕訕地用胳膊將自己支撐起來,抬手擦掉臉上的口水。


    短短二十幾分鍾的車程,自己居然也能睡過去,今天真是出醜出大了。好在自己沒有說夢話的習慣,否則……


    “用昭剛才夢裏好像做了一首詩!”張九齡的聲音再度響起,緊跟著,信手推開了馬車的門,縱身而下。“聽起來很有滋味,一會兒候朝之時,不妨寫下來,讓為兄仔細拜讀。”


    “詩,沒有,肯定沒有!子壽兄聽錯了,聽錯了!”刹那間,張潛窘得渾身發燙,一邊快速往車下跳,一邊用力擺手。“我根本不擅長此道,即便說了夢話,詩也肯定不是自己寫的。子壽兄就別難為我了!”


    “不是你寫的,那是誰寫的?”張九齡聽得將信將疑,皺著眉頭反問,“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類似的詞句。“枉遣紅顏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不錯,不錯,與你酒宴上所說那番高論,相得益彰。卻不知……”


    “我真的不知道是誰寫的,子壽兄,走快些。馬車內有點兒熱,橋上秋風有點透骨!”張潛聞聽,窘得愈發離開,逃一般加快腳步,將張九齡丟在了身後。


    終於還是晚節不保,在夢裏抄了別人的詩。好在原作者流傳下來的詩句甚多,不至於被自己“偷”了兩句,就從唐代詩人當中除名。


    “用昭,慢一些,慢一些。你認得了路麽,皇宮裏亂竄,小心挨板子!”張九齡的話從背後傳來,隱隱帶著幾分調侃。


    “我認……”心中的負疚迅速被無奈取代,張潛停住腳步,訕訕搖頭。


    大明宮在二十一世紀,早就變成了大明宮遺址。他怎麽可能認識裏邊的路。而眼前的房間,鱗次櫛比,岔道兒也一條挨著一條,沒頭蒼蠅般亂撞下去,撞到天黑,他恐怕也找不到哪裏是朝堂。


    “順著腳下的路,徑直往前走吧,兩側是左右執金吾的杖院。再往前,是東觀和西觀。”難得拿捏到了張潛的短處,張九齡滿臉得意地追上來,笑嗬嗬地替他指點迷津。過了東西兩觀,是東西朝房,乃為四品以上早晨等候入朝的地方。過了東西朝堂,就不能亂走了,咱們倆現在都是文官,得走含元殿東側的通乾門,然後再走日華門……”


    一番介紹下來,沒等說完,張潛已經被說暈了。隻好老老實實地跟在他的身側,亦步亦趨。


    好在張九齡如今也算吏部裏的紅人兒,跟沿途的各處侍衛,都混得臉熟。拿出相關文憑來,說明自己是奉命傳召張潛去參加追朝的,後者也沒加以任何刁難,讓他們兄弟兩個一路順風地走到了紫宸殿外。


    因為並非朔望之日,所以今天的朝會,便在紫宸殿的前殿內舉行。一則讓皇帝在議事的間歇,可以暫且迴到後殿休息。二來,對臣子們的禮儀要求,也都可以放鬆一些,不必像含元殿或者宣政殿朝會時那般一本正經地端著。


    張九齡和張潛兩個到的有點兒早,正式廷議還沒結束。所以兄弟兩個,便在一名內宮管事的帶領下,先在紫宸殿右側的一間廂房裏頭安頓了下來。按照張九齡的趣味,原本還想拉著張潛,幫他好好迴憶一下夢裏所吟的那兩句詩,是否還有上下文。然而,後者卻捂著腦袋,堅決不肯承認自己做過夢。無奈之下,前者也隻好悻然作罷。


    既不能探討詩文,又不準許大聲說笑,等候“追朝”的時間,就顯得有些漫長了。好在陸續還有其他奉命前來“追朝”的低級官員到達,大夥相互之間以前交往不多。彼此寒暄幾句,各自報一下名姓和所在部門,倒也不至於過於無聊。


    “子壽兄,在下聽聞,今日有人向聖上進獻瑞獸一隻。高達兩丈有餘,龍首蛇頸,五色斑斕。在下孤陋,翻遍手頭書籍,卻從沒見過如此神異之獸。不知道子壽兄可否詳細說一下那瑞獸模樣,也好讓我等開開眼界?”一堆深青、淺青袍子之間,張九齡的六品官袍,顯得格外吸引眼球,很快,就有人湊上前,打著討教的名義跟這位“吏部新貴”套起了近乎。


    其餘眾人,或者對瑞獸感興趣,或者對張九齡本人感興趣,也立刻將目光看向他,笑嗬嗬地附和:“是啊,是啊,我等孤陋寡聞,還請子壽兄將那瑞獸模樣描述一番,讓我等開開眼界!”


    “子壽兄,反正時候尚早,你不妨為我等分說一二。”


    “員外郎,在下是從洛陽而來,平素根本見不到……”


    ……


    然而,張九齡卻不願意引火燒身,果斷將話題轉向了別人,“不瞞各位,在下今天也沒看到那瑞獸到底是啥模樣。今天不是輪到在下參加朝會之日,隻是聽到了上頭的臨時安排,才與各位一起等在這裏。”


    “噢!”眾人又是遺憾,又是羨慕,望向張九齡的目光好生複雜。


    八、九品官員,每年能見到皇帝的機會不超過兩次。偶爾被宣召追朝,更是燒香都求不到的福緣。而張九齡這個六品員外郎,非但平時每五輪正式朝會就能參加一次。還被上司如此器重,追朝時再多露一次臉兒。


    你甭小瞧這一兩次追朝的露臉機會,說不定,就因為那句話講得恰當,被皇帝記在心裏頭。而吏部官員,又以升遷迅速而聞名。說不定,下次大夥再見到張九齡之時,此人身上的袍子,就變成了緋紅色,腰間也橫上了金帶。(緋色,四品官員的袍服。)


    “祥瑞一事,還未定論。大夥有功夫打聽這些,還不如各自想想,最近所負責之事有無疏漏。免得一會兒聖上垂詢,答非所問。”張九齡曾經在外擔任縣尉數年,深知底層官員的不易。見大夥心思老放不到重要地方,忍不住低聲提醒。


    “多謝員外郎提醒,我等先前孟浪了!”眾人心裏打了個突,趕緊向張九齡拱手致謝。隨即,卻又小聲交流了起來。


    “司天監那邊,最近看到紫薇晦暗,今年冬天,恐怕晴天不會太多。”一位八品主簿,歎了口氣,連連搖頭。


    “還用你們司天監看?自打入秋以來,雨水就沒怎麽停過。等到了冬天,當然是風雪交加!”一位上牧監的監丞,立刻接過話頭,大發感慨。


    話音未落,旁邊的都水監主事,已經拍起了大腿,“那可就苦了,小弟我是都水監的。下雨下雪,各位可以躲在屋子裏烤火。小弟卻得披著蓑衣,四下巡視,每天都累得半死不活!”


    “累得半死,終究不會真死。周某和弟兄們在朔方那邊,每當河麵結冰,突厥人就會趁機南下劫掠。若是今冬風雪交加,反而能替大夥阻擋一下。否則,每次外出巡視,都不敢保證是不是最後一次!”門口處,有位武將打扮的漢子,忽然掀簾而入,甕聲甕氣地插嘴。


    議論聲噶然而止,眾人全都將頭轉過去,對著此人上下打量。隻見此人生得肩寬背闊,好一幅雄壯模樣。隻可惜被兵刃花了臉,有一道醜陋的疤痕,從左眼角一直斜通道右側嘴唇,說話之時,疤痕如蟲子般跳動,顯得麵目格外猙獰。


    “突厥人又犯境了?”張九齡卻顧不上管此人麵目好看難看,上前一步,低聲詢問,“不是說,張總管一到朔方,突厥人就不戰而退了麽?”


    “那是大股突厥,當然不敢於與張總管硬碰。但突厥人以馬背為家,來去飄忽。大股兵馬走了,小股的卻如同牛虻般,看到機會就撲過來咬你一口。此番張總管,是聽聞朝廷這邊新出了一種火藥,可以用來燒死敵軍,也可以用來清理傷口。所以,特地派卑職趕迴來,請求兵部調撥一批去朔方試用。在下姓周,名建良,乃是朔方軍中一名小卒。各位上官,誰在軍器監就職,還請行個方便,跟在下介紹一番,那火藥究竟是何物?!”


    “那你今天可真問對人了。”眾官員見那武夫身穿七品別將服色,知道他肯定是朔方大總管張仁願的親信,紛紛將目光轉向張潛,笑著替他介紹。“這位是軍器監火藥署的周主簿,火藥煉製秘方和使用之法,全是出自他手。”


    “有勞張主簿替周某解惑!”周建良雖然是個武夫,說話卻頗為禮貌。立刻躬下身子,向張潛抱拳施禮。


    “周將軍不必客氣!”欽佩那周建良曾經為國受過傷,張潛也不推三阻四,站起身,笑著向對方介紹,“火藥又叫酒精,顧名思義,就是從酒水之中提煉出來的精華。軍器監做了兩種火藥,一種專門用來放火,另外一種用來清洗傷口。如果想讓殺敵的效果更好一些,還可以……”


    “攔住它,攔住它,瑞獸跑了!”


    “別動兵器,瑞獸豈能用兵器斬殺,用手去捉!”


    “哎呀——”


    “不好了,王監門死了,王監門被瑞獸踢死了。”


    “小心,瑞獸奔這邊來了。堵住他,堵住他……”


    話才剛剛開了一個頭,屋子外,忽然傳來了幾聲驚唿。緊跟著,尖叫聲,嗬斥聲,求救聲,就響成了一片。


    大夥紛紛扭頭,緊張地向窗外看去,隻見夕陽下,雕梁畫棟之間,有一頭身高兩丈有餘,馬頭蟒頸,牛皮豹紋,還生著一雙短角的異獸,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


    所過之處,躲閃不及的侍衛,太監們,被撞飛的撞飛,踢翻的踢翻,慘叫著躺了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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