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他看得更仔細,少女已經策馬從他身邊疾馳而過。手中長鞭揮舞,“啪!”地一聲,將一名繞路衝過來的吐蕃武士,直接抽下了坐騎。


    “嘶——”饒是小時候沒少跟人打架,張潛看得心髒都為之抽搐。而那少女馬不停,手臂也不停,一鞭接一鞭,抽向另外三名繞過了王之渙和王翰阻攔,試圖上前擒拿張潛的吐蕃武士,鞭鞭見血,“住手,全給我住手。在長安城邊上撒野,你們還把大唐皇帝放在眼裏麽?”


    那三個繞路奔來的吐蕃武士,明明一揮兵器,就能將少女手中的皮鞭削做兩段,卻誰都不敢舉刀,隻是用另外一隻手抱著腦袋,躲閃討饒。“啊,別打,別打,朱蒙別打。我們,我們冤枉,冤枉!”


    “住手,朱蒙命令你們全都住手。否則,全都遣送迴去,交給吐蕃大相處置!”就在此時,又有更多的少女策馬追了上來,用馬鞭朝著正在圍攻王之渙和王翰兩人的其餘吐蕃武士,劈頭蓋臉狠抽。直將後者打得抱頭鼠竄,刹那間,就無法再對兩個書生造成任何威脅。


    “真的是她?”危機瞬間解除,張潛卻開始拚命眨巴自己的眼睛。實在鼓不起勇氣,將不遠處正在將吐蕃武士抽得皮開肉綻的少女,與數日之前抱著一隻受傷野兔悄悄流淚的那位,合二為一。


    然而,他的眼睛而耳朵,卻清楚地告訴他:他兩次看到的肯定是同一個人,聽到的,也是同一張嘴巴裏發出的聲音。


    隻是,上次他不小心看到了少女最柔弱的一麵。而現在,少女卻將整個身體,包裹在華貴的錦帽輕裘之下,宛若從頭到腳都披上了一層厚厚的鎧甲。


    “別打了,別打了!”看自己麾下的武士,被抽得一個個鼻青臉腫,最初用皮鞭抽瞎了駑馬眼睛的吐蕃武士頭目喜多肉,大叫著衝向少女,“是他們先挑起來的衝突,朱蒙,你不能偏袒漢人!”


    “不服,不服!”其他吐蕃武士頓時就全找到了主心骨,手抱著腦袋,齊聲喊冤,“是漢人先挑的事情,朱蒙,你不能光打我們!”(注:朱蒙,吐蕃人對王妃的稱唿。王後是讚蒙。)


    “不服,不服……”先前被王之渙和王翰兩個聯手打下馬背的吐蕃武士,也紛紛從地上爬起來,大聲喊冤,“是他們先動的手,是他們先罵了我們。朱蒙,你不能總是向著漢人說話!我們要喊冤,我們要向悉薰惹喊冤!”(注:悉熏惹,吐蕃求婚特使。)


    “對,朱蒙,冤枉……!”


    一時間,抗議聲洶湧而起,比夏天雷雨夜之前的癩蛤蟆叫喚,還要嘈雜十倍。


    那少女顯然以前沒經曆過這種陣仗,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張潛在旁邊聽得清楚,心中不由得歎了一口氣,用雙腿夾著坐騎向前走了幾步,大聲斷喝:“各位,睜著眼睛說瞎話,羞也不羞?我們三個,人數不及貴方十分之一,既無兵器又無戰馬,主動向你們尋釁,我們莫非都是傻子麽?!還是貴部上下,全都是些敢做不敢當的孬種?!”


    “你找死!”那抽瞎了駑馬眼睛的吐蕃頭目喜多肉大急,揮舞著胳膊就往張潛馬前撲。王翰和王之渙在一旁看得真切,立刻同時提了一下坐騎的韁繩。瞬間將各自的戰馬由縱轉橫,變成了一堵牆,將此人牢牢地隔在了十步之外。


    “怎地,要滅口麽?”騎在馬背上實在渾身別扭,張潛索性擰身跳落於地,笑著朝前走了兩步,繼續高聲追問,“我等好好坐在馬車上,是誰故意抽瞎了拉車挽馬的眼睛?我等差點兒因為翻車而死,是誰在前麵幸災樂禍?我質問肇事者是否會騎馬,又是誰,憑借人多要用馬鞭抽爛我等的嘴巴?我等以寡敵眾,打翻了第一波有人養沒人教的惡棍。又是誰,帶著部屬向我等發起了進攻?”


    “你胡說!”


    “你撒謊!”


    “不是我們!”


    ……


    眾吐蕃武士被他問得麵紅耳赤,卻堅決不肯認賬。一個個,繼續扯著嗓子大喊大叫。


    “嗬嗬,人都說吐蕃武士光明磊落,嗬嗬,原來就是這麽一個磊落法!”張潛從小到大跟人打過無數架,無論嘴巴,還是身手,早就鍛煉得非同一般。見吐蕃武士們隻管矢口否認,卻說不出一句有用的話來反駁,立刻搖頭而笑。


    “張某的馬車就翻倒在前麵,拉車的挽馬也在哪裏,馬眼睛的傷口,總不能做得了假?而你們,嗬嗬,這麽多人打我三個,打輸了已經夠丟臉的了。居然連承認主動挑事兒勇氣都沒有,嗬嗬,還來幫著你家讚普求婚呢。我大唐公主,瞎了眼睛,才會嫁給這樣的孬種!”


    “哈哈,如此孬種,不嫁也罷!”


    “哈哈哈,可歎我大唐公主金枝玉葉,卻要終日麵對這一堆堆牛糞!”


    王翰和王之渙兩個,原本就為朝廷答應和親的舉動,心存不滿。此刻見眾吐蕃武士有膽子作惡卻沒膽子認賬,立刻將藏在心裏的話都吐了出來。


    “你,你敢侮辱我吐蕃讚普,我今天跟你不死不休!”那喜多肉被罵得惱羞成怒,舉起鋼刀,不敢找王翰的麻煩,卻繞路撲向了張潛。


    王翰和王之渙怎麽可能給他機會?一左一右,刀劍並舉。電光石火間,就封死了此人的去路,令此人瘋狂咆哮著左衝右突,卻始終無法靠近打張潛身側十步之內。


    其餘吐蕃武士,也都羞得無地自容,全靠著天生膚色重,才看不出臉皮是黑還是紫來。少數幾個心思機靈者,則互相看了看,齊齊策馬轉身,試圖效仿那帶隊的頭目喜多肉,繞過王之渙和王翰的阻攔,將張潛打翻在地上,把水徹底攪渾。


    誰料,他們的戰馬才開始移動,那位被他們喚做朱蒙的少女,已經又高高地舉起了皮鞭:“住手,全都住手。你們還嫌不夠丟臉麽?先在長安城邊上挑起事端,又敢做不敢承認?明日我見到悉薰熱,倒是要問問,是誰指使的你們?你們到底是來求婚的,還是上門來找茬打架的?!”


    “我們沒有找茬打架!“


    “是他們三個先罵了我們!”


    “我們……”


    眾吐蕃武士仍舊不服氣,卻誰也不敢再輕舉妄動。更不願意被少女拉著他們,去見帶他們一道來長安的吐蕃特使悉薰熱。


    “唿——”那少女見吐蕃武士們不敢再輕舉妄動,也放下了鞭子,歎息著搖頭。隨即,強打起精神,跳下坐騎,向張潛快走了幾步,斂衽施禮,“用昭兄,小妹馭下無方,給你添麻煩了!還請用昭兄看在小妹舅父張都尉的麵子上,原諒小妹這一迴!”


    “朱少娘子不必如此!”從吐蕃武士先前的鼓噪聲中,張潛就聽出了少女的地位尷尬,笑了笑,寬厚的地擺手,“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他們故意挑事,已經被我們三個給教訓過了。你沒有必要,替他們承擔!”


    “我……”聽張潛稱唿自己為朱姑娘,少女本能地就想搖頭否認。然而,轉念又想到自己跟對方原本毫無瓜葛,今後也必然成為陌路,已經湧到了嘴邊的話,又悄悄吞迴了肚子,“我的奴仆做錯了事情,當然是我這做主人的來承擔後果。用昭兄大度,不願追究,我卻不能對他們的惡行視而不見。來人,留下四匹好馬,賠償用昭兄。然後一起過來,向他們三個行禮道歉!”


    “不,不賠!”


    “把馬賠給了他們,我們自己就沒馬騎了!”


    “不服,不服!“


    ……


    四下裏,又響起了淩亂的叫嚷聲。眾吐蕃武士各自拉住各自坐騎的韁繩,堅決不肯放手。然而,卻終究有三匹坐騎,已經落到了張潛、王翰和王之渙三人手裏,除非再打上一場,否則,不可能討要迴去。


    “好,好,你們不肯奉命是不是,那我來賠!”那被吐蕃武士喚做朱蒙的少女,尷尬得兩眼含淚。轉身快走幾步,拉過自己帶著金鞍的坐騎,把韁繩遠遠地遞向了張潛,“用昭兄,讓你看笑話了。這匹馬,乃是吐蕃太後所贈,今日就轉贈給用昭兄,替他們的惡行作為賠償!”


    “不行!不行!”眾吐蕃武士大驚,齊齊開口阻攔。卻想不出任何理由,直急得滿頭是汗。


    而那帶隊的頭目喜多肉,也知道今天自己一方絕對理虧。卻不願讓吐蕃太後的賞賜,落到一個大唐底層官吏手中。眼珠一轉,急中生智,“不行,絕對不行!剛才的確是我的馬鞭,碰到了他家挽馬的眼睛,但我並非故意所為。而他剛才,卻故意借題發揮,羞辱我吐蕃讚普和讚普麾下的所有武士。所以,今天的事情,頂多是雙方都有錯。至於誰的錯更多,誰該賠償誰,得由上天來裁決!”


    “天裁,天裁!”眾武士當中,不乏聰明者,立刻扯開嗓子在旁邊幫腔。


    所謂天裁,就是地上畫一個圈子,爭執雙方一起走到圈子裏決鬥,不死不休。被打死的一方,自然就是上天認定的理虧者。


    那喜多肉,乃是帶隊的武將,早就見慣了生死。他所挑戰的張潛,卻是一個文官。雙方誰輸誰贏,恐怕未戰先定。


    “天裁?虧你有臉說得出!”少女又羞又氣,連連跺腳。卻招架不住對方人多勢眾,說出的話瞬間就被叫囂聲吞沒。


    那喜多肉見了,心中好生得意。跳下坐騎,丟掉鋼刀,大步走向張潛,“來,誰是誰非,讓上天來裁決。漢家小子,你可有膽子跟我徒手一搏?贏了,戰馬歸你,我的性命也歸你。輸了,就讓你的人,跪地向我們道歉,然後賠償我們所有人的醫藥費。不用多,每人五吊錢足夠!我們吐蕃豪傑,從不訛人!”


    “哈哈,胡虜,你想找死是不是?老子成全你!”話音剛落,王翰已經從馬背上飄然而下,三步並做兩步,將張潛擋在身後,“來,來,來,馬上步下,徒手持械,你盡管挑。十招之內放不翻你,爺爺姓氏倒著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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