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的夫字是夫婿的意思,還是語氣詞。”


    盧禕坐著露車的防雨氈布,沒心思欣賞不遠處的一座僧寺,一直想著孀嫂沈蘭淑昨天說的一句話。


    沈蘭淑說了一句夫死,意思有好幾種。


    夫婿很好理解,就是一個女人的夫婿死了。


    如果是語氣詞的話,隻是在說你死了,奴跟著陪葬。


    “小郎君到了。”


    車翁還是上次的老車翁,兩人熟稔了,雙方都不再戒備了:“小郎君要去解庫借錢,有三種選擇,官吏開辦的解庫,豪族富商的解庫,也可以去東林寺。”


    盧氏塢堡隻有父親擔任賊捕掾留下的兩口環首刀,再也沒有其他任何甲胄兵器了,盧禕再次來到外郭城,目的是為了借錢買兵器。


    族裏的錢糧耗盡了,隻能先去押質塢堡的田產換來錢糧,再去四通市買長牌、環首刀,先保證性命再說,等到盧一斛從交州迴來,族裏有了錢糧可以贖迴來田產。


    盧禕奇道:“僧寺也做高利貸...嗯...借貸子錢的買賣?”


    江南的僧寺眾多,已經頗具幾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的氣象,隻是讓他未曾想到的是,僧寺居然也幹借貸子錢的買賣,以及解庫買賣。


    車翁停下了露車,停在了四通市坊門門口:“小郎君可以借貸子錢,也可以去解庫押質田產,翁雖說不知道小郎君遇到了什麽難處,但借貸子錢不是好事,去了僧寺或許還能贖迴來田產。”


    僧寺在車翁的認識裏,比起士族和豪族富商更加可靠,不會貪婪到敲骨吸髓的地步,不把借錢的寒門庶族榨得幹幹淨淨決不罷休。


    外郭城有東西兩個大市,四通市位於內城附近,繁榮更甚,裏麵大多是來自龜茲、洛陽、燕都、扶桑等地的歸附者和胡商,不用經過官署的允許就能私下買到兵器。


    盧禕道謝了:“多謝老丈的提醒,認識時間不短了,還未請教老丈的姓氏。”


    車翁連忙拱手迴應:“翁姓翾,當不得小郎君的禮數,隻是賣炭的時間久了,知道的各種雜亂消息多了些。”


    高門士族看不起車翁等庶民,孰不知,很多時候卻能幫上大忙,上次介紹的逆旅客舍打聽到了很多有用的消息,這次又介紹了眾多僧寺裏稍算有良心的東林寺。


    盧禕如果不是有底氣贖迴來田產,肯定按照車翁所說,前往東林寺押質借錢了。


    兩人在四通市門口分開,盧禕依舊是用菽豆給了車錢。


    “過所。”


    兩名賊捕幹勘驗了盧禕的過所和行囊,放他進去了,繼續勘驗別人的過所。


    盧禕第一次來到四通市,通過車翁的閑聊知道了解庫方位,尋找了坊市裏的旗亭。


    “老丈說過,抬頭看坊市裏最高的旗杆,類似軍伍裏的將旗。”


    每個坊市裏都有一座旗亭,掌管坊市的官署,外觀像是鍾鼓樓般的樓台,頂部豎著一杆旗子。


    旗亭負責糾正不法,店肆錯亂,商估沒漏,另外最重要的是收取商稅。


    “找到了。”


    旗亭是坊市裏最高的樓台,盧禕順著大街往前走,看到了遠處有一道模模糊糊的旗杆黑影,順著旗杆的方向走了過去。


    “解庫在旗亭左側。”


    盧禕站在旗亭附近,門口站著兩名賊捕幹狠狠盯了他幾眼,示意他不要站在旗亭門口,同時握緊了環首刀,防備他是賊人。


    盧禕沒去東林寺,專門從車翁的嘴裏打聽了一家解庫的方位,在於這家解庫是祖逖族裏的行當。


    盧氏塢堡就在範陽祖氏的山澤瞿山附近,祖逖看到許多庶民在冬天裏沒有柴燒,每年都會凍了不少人,放開了瞿山的道路,允許庶民上山砍柴。


    盧禕覺得祖逖族裏的解庫比起東林寺更值得相信,這件事也從車翁的嘴裏得到了印證。


    “小郎想要押質什麽東西?”


    舍主打量著走進來的盧禕。


    見他頭戴小冠,身穿細葛單襦,腳踩一雙高齒木屐,本人又長得高大俊朗。


    舍主說話客氣了不少:“無論是皮毛絹帛,還是田產地契,都可以拿到解庫裏來押質。”


    “倒酒!”


    盧禕還沒開口說話,旁邊傳來了唿喝聲,同樣是一名弱冠小郎,半坐半躺在鑲邊蘆席上,臉色酒紅,手裏拿著一隻青瓷雞首壺。


    舍主顧不上做買賣了,急忙走了過去:“郎君不能喝了,再喝就醉了,如果被大家看到了,郎君又會遭到責罰。”


    盧禕上次來到外郭城聽到過大家的稱唿,知道這是奴仆對於家主的稱唿,觀察了弱冠小郎幾眼,心道:多半是祖逖或是祖約的兒子。


    弱冠小郎惱了:“就因為郎是庶出,在莊園裏受欺負,現在做了市令了難不成還要受到你等仆僮的欺辱!別廢話,趕緊拿酒來。”


    隻要沾上了庶字都不是好事,寒門庶族出身的盧禕在豪族眼裏都是賤民,高門士族更不會與他有任何接觸,庶子的境遇也是差不多。


    庶子都不能喊自己親生母親一句娘親,隻能喊姨母,地位稍高的部曲家將都能給庶子臉色看。


    盧禕知道弱冠小郎是誰了,祖逖的庶子祖道重,也難怪不在旗亭裏處理公務,躲在解庫裏酗酒了。


    “小郎見笑了。”


    舍主無奈,隻能拿了一瓶米酒遞給了祖道重,又迴來做買賣了:“沒辦法,郎君難得出來做官了,原本雄心勃勃想要向大家證明自己的能力,結果估稅收不上來,反而導致坊市的稅錢越來越少,前兩天遭到了大家的訓斥。”


    京口是江南第一重鎮,祖逖駐守京口,擁有著截留糧稅商稅收上來的糧稅的特權,塢堡的田稅,坊市的商稅關係著北伐。


    祖道重導致商稅收上來的錢越來越少,當然會遭到祖逖的訓斥,幸虧庶子也是兒子,換成其他人說不定已經軍法從事了。


    盧禕搖了搖頭:“無妄之災,別說祖郎了,換成世代做稅官的大司農門下兩丞來了,照樣是沒有辦法。”


    皇綱廢墮,士族掌權,做買賣的商賈背後大多都有士族支持,坊市收不上來商稅隻是皇權衰弱的一個小小體現。


    舍主是祖道重母親身邊的老仆,看著他從小長大,歎息了:“奴就說莊園裏嫡子們沒安好心,居然讓出來了位卑權重的市令,如今才知道是一個坑,可惜已經晚了。”


    盧禕看著醉酒發泄心中憤懣的祖道重,若有所思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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