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蝶崖頂雲鏡湖,湖水碧藍,漣漪輕蕩。


    湖畔端坐一人,衣白勝雪,墨發披散,正垂眸撫琴。


    崖頂無風,那湖麵的漣漪,乃是因琴音所起。


    孟鶯時搖頭輕歎一聲,踱了步子過去,“被拋棄了?”


    琴音驟歇,孟奚知抬眸看向來人,眉心微蹙,沒有言語。


    除了孟鶯時,靈蝶崖上沒有人敢來雲鏡湖打擾孟奚知的“雅興”。


    孟奚知雖然修為低微,但仗著輩分高,很會端著架子訓斥小輩。


    聽說他剛到靈蝶崖那幾年,時常將嬌美可人的小靈蝶罵哭,可惡至極。


    孟鶯時每每感歎:姑娘家圍著你轉,那是心悅於你,你這張嘴能不能留點口德?


    孟奚知原本也沒有那般暴躁,自從一次洗澡被人偷窺後,他忍無可忍,便徹底摒棄了仙家所謂的“修身養性”、“以德服人”。


    那時孟奚知無心情愛,整天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小靈蝶圍著鬧,煩不勝煩,一怒之下跑到雲鏡湖撫琴靜心,一撫就是三天三夜,從那之後,小靈蝶們見到孟奚知都繞道走。


    誰能想到,如今他又來雲鏡湖撫琴,竟然是為了情之一字。


    孟鶯時撩起袍子坐在湖畔白玉石上,揉了揉肚子,打了個飽嗝,悠悠開口:“你這上古老樹難得開花,沒想到竟會如此坎坷,這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孟奚知又默了片刻,才道:“我不知道。”


    “你確定那孩子是……”


    “確定無疑,原本我就欠阿雨一條命,若是……”孟奚知不敢去想那些事,他遇到了化神以來最為頭疼的難題。


    孟鶯時也沉默了,這事確實難辦。


    孟奚知垂眸看著古琴上銀白的絲弦,“我連告訴她真相的勇氣都沒有。”


    在孟奚知這裏,這段感情,是不對等的。


    葉傾雨坦坦蕩蕩,愛憎分明,而他,藏著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以,眼下飽受折磨的也是他。


    可日後,葉傾雨也逃不了這份折磨。


    孟鶯時又歎:“你是希望她來,還是不來?”


    孟奚知之所以同意迴靈蝶崖,是因為有些事,他需要一個人好好想一想。


    “我希望又如何,不希望又如何?隻是旁人勸告,她不會聽的,而她若是知道真相,定會找我問個清楚明白,不管怎樣,阿雨都會來靈蝶崖。”


    孟奚知知道葉傾雨的性子,僅憑山海藏掌櫃的幾句勸告,她不可能拋棄孟奚知。


    孟鶯時撩起袖角彎腰掬一捧湖水,湖水沁涼,一尾紅魚在他手心遊動,些微癢意。


    雲鏡湖裏有很多這種魚,在水中時與湖水同色,一旦離開雲鏡湖,便會通體泛紅,恍如一抹胭脂。


    孟鶯時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元宵節後,靈宛仙子曾來過靈蝶崖,打聽你的過去。”


    “你沒打死她?”孟奚知抱琴起身,瞥了眼正玩水玩得起勁的孟鶯時。


    在孟奚知來靈蝶崖之前,孟鶯時是這座山最俊的崽。


    曾也有無數仙子對孟鶯時心生向往,直到這廝憑著一張吃遍八方的嘴,嚇走了那些非日月精華不食的仙子。


    仙風道骨與孟鶯時不沾邊,他的俊美中帶著凡塵的煙火氣,叫人看著親切。


    這也是孟奚知喜歡窩在靈蝶崖的原因。


    孟鶯時見孟奚知要走,跟著起身,“我告訴她,你乃是上古之神。”


    孟奚知頓住腳,沒忍住翻了個白眼,“我謝謝你。”


    “咱們師兄弟之間,倒也不必如此生分。”孟鶯時故意逗孟奚知,但他說的話,卻不是在騙孟奚知。


    孟鶯時不僅告訴靈宛仙子孟奚知的身份,還告訴她孟奚知要尋血玉之事。


    “你有沒有想過,那些事瞞得越久,對你越不利,你若是不敢說,不如讓別人替你去說。”


    孟鶯時故意漏了些口風給靈宛仙子,便是打算借她之口,將血玉之事透給葉傾雨。


    旁觀者清,孟奚知猶豫不決,孟鶯時看在眼裏實在著急,這事越拖越麻煩。


    孟奚知迴首看向湖畔的孟鶯時,雲鏡湖碧藍的湖水歸於平靜,可他心底卻湧起波濤。


    孟鶯時從未見過這樣的孟奚知,從未在他眼中看到過這種情緒。


    哪怕是當初從雲頭墜落,躺在花蔭穀的繁花之中,孟奚知也不曾這樣無助與茫然,還有……悲傷。


    孟鶯時開始懷疑,他的自作主張是不是錯了?


    抱著古琴獨立崖邊的孟奚知,望著這個曾將他從地獄拉上來的仙君,紅了眼眶,孟奚知聲音沉啞,“師兄覺得,阿雨若是知道是我……殺了她,會原諒我嗎?”


    孟鶯時微怔,不知如何勸慰,良久才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她今日種種艱難,她踏上夢神之路,皆是因我而起,可我卻藏起自己的肮髒與她濃情蜜意,我竟還敢奢望與她天長地久,可笑,可恥!”


    古琴落地,琴弦錚鳴。


    “孟奚知,你冷靜一點。”孟鶯時飛身掠近,“這件事葉姑娘早晚會知道,你難道想一直逃避?”


    他自是不可能一直逃避的,即便他想,他也不能。


    這段感情,若要斷,必須趁早。


    拖得越久,陷得越深。


    對於孟奚知來說,已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葉傾雨呢?


    孟奚知既盼著她情深意重,又盼著她心狠一些……


    孟奚知傷了痛了不打緊,但他不願看到葉傾雨對他失望,對這個世界失望。


    葉傾雨一直活在欺騙之中,她最害怕,也最討厭欺騙,若是知道連孟奚知也在騙她,她該如何麵對這個虛假的世界?


    孟奚知眸光通紅,緊緊攥著孟鶯時的衣袖,“我不敢說,我不能說,她已經夠苦了……”


    孟奚知一直在猶豫,一直在等一個時機向葉傾雨坦白。


    他的罪孽,他的過失,他刻骨銘心的愛……


    他若沒有那麽在乎她,是不是就不會這般難以抉擇?


    他是從上古而來的神,見證晟州大陸滄海桑田,葉傾雨卻是他唯一動過心的女子。


    是他將感情之事想得天真,他喜歡上一個姑娘,便滿心地對她好。


    他怎麽能忘了,這位姑娘所有的悲慘都是他帶來的?


    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騙局。


    哪怕他用情至深,終究是騙了葉傾雨。


    在千屏城時,孟奚知幾番掙紮,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不再糾纏於她,可當葉傾雨將滿腔情意送到他麵前,他無法拒絕,他做不到。


    他本就是心悅於她的。


    他便僥幸地想著,隻要他們兩情相悅,隻要他尋迴血玉恢複修為,他便可以助葉傾雨完成魘靈十願,成為不死不滅的神。


    隻要葉傾雨成了夢神,他是不是就能求得她的原諒?


    可是……


    “如今已經不是一條性命的事了,老天為何要與我開這麽大一個玩笑?”


    “從上古至今,我為各界安危,為天下蒼生,哪怕舍了這一身修為,我何時怨過?”


    “我要恢複修為有錯?我想為自己活一次有錯?”


    “我都想好了,阿雨若是不能原諒我,我便用這副不死之軀,替她擋下千災百難,來償傷她騙她的罪孽。”


    “她若離我而去,我也認了,是我活該,是我不配,可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為什麽小雪……”


    孟奚知的喋喋不休在孟鶯時一個手刀落下時戛然而止。


    崖頂起風了,吹皺一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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