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山坡,滿是新綠。他們把車停在半山腰的一小片空地上。三個人開始愉快地徒步踏景。林間小路,樹影斑駁,摸上去還有些潮潤的岩石,長出淺淺的苔綠,空氣布滿聞得到的植物清香。琪年一路上蹦蹦跳跳地走著,孩童天性的爆發,早已沒有了開始的沉默寡言,踩在未及腳踝深的青草裏,黑色的小皮鞋也開始隱約濺上了不少泥星。


    母親與沉和在後麵慢慢地散著步。沉和時不時地舉起掛在脖子上的膠片相機。嫻熟地調試著不同場景下的快門速度與光圈大小。再重新上弦。過片。


    刻意麵對鏡頭時。母親仍會略顯羞澀。所以大多數情況下,沉和都采用抓拍,在捕捉到某種細枝末節的美感與瞬間時,對著母親,琪年,或是小樹林中某種別致的角度與景象。迅速地按下快門。


    “哢擦”聽起來就像幹枯的小樹枝被折斷時,所發出的清脆聲響。


    等到走得有些累了。他們在路過的一間小涼亭裏,坐下來休息。母親從包裏拿出一塊小手帕,耐心地給琪年擦拭著臉上的汗。沉和短暫的離開了會,迴來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裏采來一大串紅色的花。


    他摘下其中的幾朵,細心地剝掉花托,露出一小截白色的花管,遞給了琪年。


    花蜜很甜。被吸允過後的花朵,顯得有些幹澀,蜷曲成皺巴巴的形狀,在她的手上留下些許紅色的汁液。


    沉和抬起手為母親捋了捋額前的幾絲秀發,空氣裏的悶熱似乎正在迅速轉化成某種濕意的涼爽。


    草叢升騰起細小霧氣,樹葉間褪淡暗下的陽光。


    如果說起初這突如其來的零星雨滴,還能讓人感到欣喜。那麽一道刺眼的閃電,幾聲炸雷過後。天空像泄了口子一樣,倒下一陣陣傾盆大雨,樹葉被抽打的左搖右晃,濃濃的雨霧越竄越高,整個小森林仿佛也在為之顫抖。


    他們已需要站在小涼亭的中間,來躲避四周濺起的水花和亭角不斷頃落的雨水。溫度不斷下降,琪年一直緊緊地抓住母親的手,並未出聲,隻是身體逐漸感到寒冷和些許倦意。


    沉和發現後,脫下外套,裹在琪年身上,一把將她抱起來。她倒在他寬大的肩膀中,重新陷在好聞的香氣裏,格外安心地睡去。


    醒來的時候,雨幾乎停了。他們已經離開小亭,走向去往停車的山腰空地上。剛下過雨的山路有些濕滑,不遠處山體傳來的陣陣聲響,也讓人有些隱隱不安。


    沉和麵色變得有些凝重,甚至連唿吸也開始急促起來。琪年在他懷裏,試圖立起身子,用力盯住後方的山體,由遠及近的,正在透著某種顯著的變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惶恐,他摸了摸她的頭,像在安撫,然後轉身一把拉住母親的手,向著山地的相對高處,更加迅速地奔跑起來。


    與此同時。山上的大片泥土不斷傾泄,夾雜著轟隆隆的巨大噪音,攜帶著綠色植被與大小石塊,瞬間就淹沒下他們剛跑過的路。


    琪年緊緊地抓住沉和的袖口,感受著他因為奔跑,劇烈起伏的胸口。母親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腳下白色的平底鞋早已沾滿泥漿,也絲毫不敢停下。


    近在咫尺的身後。一棵碗口大小的樹木,剛被衝刷截斷,她甚至能看清楚樹幹上的那些年輪,連著樹皮一塊撕裂。幾度翻滾。全然猙獰歪曲的枝丫,帶著剛長出的翠綠新葉,最終頹然地倒插在泥土裏。


    就那樣消失了生機。暴力。粗獷。


    周圍充滿了死亡的味道。


    重新陷入徹底的寂靜。好像一切都尚未發生。


    他們轉頭迴望這擦肩而過的災難,帶來的遍地狼藉。


    在這短暫的迴望裏。沉和的臉上意外揚起了興奮的神情。


    他熟練地端起手中的相機,飛快地按下快門。


    隨時有可能複發的泥石流,無法讓他們停留更久。


    極具危險美感的照片,從來也都稀有昂貴。


    所以獨一無二的一張。就足夠。


    在通往山腰空地的最後一個出口,周圍的景物已從茂密的林地,變成了接近平坦開闊的草叢緩坡。


    他們放慢了步調。有些被透支的體力正在逐漸恢複,母親蒼白的嘴唇也漸漸重新有了血色。


    等看到小車依舊安然停放在原來的位置。沉和與母親不由對視了一眼,也終於徹底地鬆了口氣。


    琪年好像有些受涼,在咳嗽了幾聲後。被沉和重新裹好外套,抱迴車進裏休息。


    所以她不知道不遠處的母親,什麽時候自顧自地點燃了一根煙,一邊用力推開了身邊想要上前製止的沉和,一邊安靜緩慢地蹲了下來。


    所以她也沒看見。此時此刻望著母親背影的沉和,捏著拳頭,眉頭緊鎖的樣子,臉上寫滿了痛心的憂鬱。


    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許久都沒有任何交流。隻有一陣一陣,四處飄散著的煙霧,有著淡淡的薄荷味。


    落在草地上的煙頭,會發出“嘶”的一聲,短暫輕微。


    第一根。第二根。直到第三根燃盡。母親站起來,像個孩子一樣,竟然笑的格外燦爛。附在沉和的耳邊,輕輕地對他說了一句話,加上一個溫暖擁抱的形式。


    “沉和。我剛剛一直在想,如果我們三個人一起死在這場泥石流中,該是多麽美好完整的一件事”


    唯一通往山下的路已經被堵住,最早也要第二天上午才能開通。等到沉和確認過情況以及所有的安全性,他們被迫繼續駛往山上,在山頂的旅館過夜。


    夜晚的山頂,並不比初冬溫暖。好在旅館的暖氣很足,沉和在電話裏,提早預訂了大桌可口的食物和熱飲,等他們一到,就直接在房間裏開始用餐。


    琪年津津有味地吃著碗裏的食物,卻發現他們兩個人的情緒似乎有點異常。


    沉和給母親盛湯,夾菜,自己一直卻單喝著小杯燒酒。


    母親碗裏的食物很快堆成了小山,也並不動筷。


    兩個人開始不約而同地,輪流往她碗裏夾菜。


    直到琪年嘟著嘴,放下碗筷,抗議地說出你們不吃,我也不想吃了這樣的話。


    沉和摸摸她的頭,叮囑她要多吃點。母親愣了一會,以吃不完的名義,笑著分了碗裏一半的菜給沉和,也開始吃了起來。


    飯桌上的氣氛終於緩和過來。


    暖黃調的燈光,將房間裏的原木色,襯得更為溫馨。


    火苗溫著熱氣騰騰的小鍋,冒起陣陣水蒸氣。


    琪年的眼中不知什麽時候,竟開始變得有些濕潤。


    三個人一起用餐。


    這似乎是多麽奢侈的畫麵。


    等到吃完飯。母親拉響小鈴,讓服務員及時收淨了餐桌。


    沉和把隨身攜帶的行李箱擺在桌子上,從中拿出各種奇形怪狀的瓶瓶罐罐。


    幾個深色的玻璃瓶。漏鬥。溫度計。刻度量杯。剪刀。夾子。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物品。


    最後拿出的是一盞被覆上深紅色膜的小燈,接通電源後,他衝著琪年招招手,有些神秘地笑著對她說。


    “來,變個魔術給你看”


    “也不怕她,給你搗亂,我先去修改設計稿了”母親也拿出了包裏隨身攜帶的旗袍設計本,打趣地捏了捏琪年的小臉蛋,轉身走進了另外的小房間。


    琪年微微嘟著嘴,一臉無辜地與沉和對視了一會。兩個人終於忍不住同時笑出聲來。


    等關掉客廳所有的燈。隻剩下小台燈透著微微暗紅的小燈光。沉和開始從相機中取出暗盒,拉出一段膠片,用剪刀減去最開始較窄的一截,又細致地把膠片齊頭的兩個尖角剪成了圓形。


    琪年瞪大眼睛,仔細地辨認認著貼有定影液,顯影液標簽的幾個深色玻璃瓶,剛想要伸出手摸摸。


    沉和就拉住她的手,放在了他襯衫的衣角上,對她說


    “這盞紅色的小燈,也要被關掉一會,如果害怕就抓著我的衣服”


    而黑暗頓時如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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