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年和他們,隨時都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戰爭。個體與小集體間不斷嚐試著更近一步的排斥與對立。


    她置之不理,既不會加入他們,心裏也無法忍受他們。


    他們毫不在意,不會接受她,卻也無法忽視她單獨挑釁似的存在。


    這樣彼此僵持了一段時間,琪年漸漸發現小男孩們不再出現在草坪四周,似乎已經尋得更愜意玩樂的地方。偶爾碰麵,小男孩們高昂著的頭顱,神色驕傲而得意,竟使她無法在這片熟悉從而漸漸失去新鮮感的地盤,獲得重複的愉悅與滿足。


    她與小男孩們的對立,奇妙地,轉換成他們對她的一種吸引,她已經不能夠專屬於她形隻影單的小天地。


    雨過天晴的陰天,潮濕的空氣潤著一顆躁動不安的心。母親滿麵倦容,也不言不語,做完中飯後,未曾在家休息片刻,鎖好鐵門便匆忙離開。


    琪年有些茫然無措,猶如處於幽明暗淡的深海,愈發稀薄透明的氧氣,想要竭力咽下時,瞬間簇擁而發的沉悶感,溢滿那顆寂寞惶恐的心髒。


    直至聽見樓下小男孩們吵鬧奔跑的聲音,她頓了一下,迅速打開抽屜,找出放在鐵盒裏的小鑰匙,飛奔下樓。


    琪年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後,跟隨著他們走向她從未去過的,樓房後的緩坡所連接著的更遠,更深處。


    這裏的樹木稀疏,草叢卻異常茂盛,圍繞著幾塊較為開闊的田地,開辟出了幾條彎曲狹窄的小路,供人行走。她不露聲色地看著小男孩們一個個翻過鐵絲纏繞的柵欄,在一片玉米地裏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看著他們扯下剛長出形的小玉米苞滿地丟扔,又拔出幾株玉米杆作為相互攻擊的武器。


    也在不遠處,琪年有些費力地爬上一棵彎曲的小樹,伸手采摘下一枚青色的圓形小果實,掰成兩半放在手心,露出內核白色的小籽,放在口裏咀嚼時,舌尖味蕾所感到的酸楚苦澀,並沒有影響她的心情,坐在高處,仍然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周圍頗具新鮮的一切。


    小男孩們似乎又有了新的玩法。他們在一小塊空地上堆滿玉米秸稈,又找來許多粗細不一小樹枝,架成三角狀。為首的小男孩拿出一個亮晶晶的打火機,幾縷青煙之後,火光冒出,並逐漸旺盛,席卷著周圍易燃的一切,兇猛地蔓延。


    眼前的小男孩們沉浸在興奮喜悅之中,琪年的臉漲得有些發燙,口幹舌燥,內心開始感到有些隱隱不安。她看著他們手握著燃燒的玉米秸稈,瘋狂地拍打起陣陣火花,四周被點燃後逐漸濃烈的煙霧,開始大片大片湧出難聞的焦灼味。


    琪年慌手慌腳地從樹枝上跳下來,開始更加猛烈地咳嗽。


    火勢也在不斷地蔓延開,附近的農戶看到一陣高過一陣的濃煙,邊向這邊跑來邊發出陣陣嚴厲的嗬斥聲


    小男孩們感到有些驚慌失措,本能地想要一哄而散。其中一個,褲腿不小心著了火。琪年機智地脫下身上的衣服,和他們一起反複拍打幾次後才熄滅,被燒光了褲腳的男孩麵色發白,咬著牙沒有說話。


    他們看到身後越來越近的農戶,幾個人短暫的對視著。


    為首的小男孩對她說了一句,我們快跑,記住不要對別人說起我們來過。


    等琪年緩過神來,他們已奮力奔跑了一段。中途自己竟一不小心被草叢中的石頭絆倒,臉貼著微微濕潤的土地,能夠聞到腥氣的泥土味。隨後被身邊的兩個男孩扶起,忍著膝蓋帶來的陣陣刺痛,繼續向前。


    可她心裏所迸發出的愉悅感,像炸鍋的豆子,四處亂竄著。


    第一次,他們彼此的關係從敵對到信任,也有了需要共同守護的秘密。


    琪年氣喘籲籲地跑到樓梯的拐角處,一跳一拐著,放緩腳步,上樓梯的時候,仔細摸索過左邊口袋,發覺鑰匙已經丟失。等她忐忑不安地走到門邊,看見家中的鐵門半拉開著,裏麵傳來母親和一個男人的對話。兩個人的情緒好像都有些失控,緊接著隨著幾聲刺耳的破碎聲,幾片白色的陶瓷碎片從家中飛濺而出,無力地落在她的腳邊。


    然後一切又重新靜了起來。


    琪年小心翼翼地蹲在門口,低著頭,認出了破碎物上的不規則花紋,是母親心愛的玲瓏茶杯,撿起其中的一片,在地上胡亂地畫著,尖銳的陶瓷片,在地上刮出許多道,長短不一的白色線條。


    她想著母親的早歸,又下意識摸了摸左手邊空空如也的口袋,內心迫切需要某種安全帶來的慰藉。每種自由好像都需要代價,就像摔痛的膝蓋,就像丟失的鑰匙。


    家裏麵顯得有些昏暗。大多數的光,其實是透不過厚重的窗簾布的,也透不過牆,透不過漫長的黑夜,更透不過人心間的壁。


    從來都是太過無力,所以怎能期盼。光明。一直與世間同在。


    她猶豫著起身,小心翼翼地貼著門縫往裏看,她看著那個陌生的男人,在家裏的客廳沙發上坐了很久。


    她看著他起身走進廚房,拿起掃帚,試圖將地上的瓷片打掃幹淨。當他提著裝著白色碎片的黑塑料袋走出門時,她早已慌忙跑到樓道的另一邊,並不想讓他看見。


    琪年在門外站了很長一會,進門的時候,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母親背靠著鏤雕木床上,長發垂順在耳邊,手上還在流血,兩三道已經凝固住的血液痕跡顯得格外刺眼,對琪年的出現有些熟視無睹,隻是安靜地抽著煙。那是琪年第一次看到母親抽煙,房間裏浮散著的單薄煙霧,若隱若現。


    一切,都像一幅觸不可及的畫。一個未知的謎,讓人感覺遙遠,而又陌生。


    在這明暗之中,她安靜地站在床邊,直視著母親的樣子,像在認真地打量一朵頹敗荒廢的曇花,因為失去再次盛開的能力,最後隻得凋謝在無人可知的時刻。


    母親用一種極輕,極緩的語調說,琪年,為何你總想著離開,要知道外麵,隻有,用無可用的自由。


    她站著許久未動,心中瞬時湧出一種無可名狀的傷悲,滿溢過後,變成眼中不斷滴落下來的淚。成長的瞬間,需要自行脫離掉堅硬的部分,裸露出最柔軟的內裏,忍受內心巨大疼痛,拔節而出,再重新硬化。


    而眼淚,也是這種形式的伴奏,流失掉了內心最原始的溫度,以一種顯而易見的喧囂,任憑最荒唐著的悲傷,變成最應該的承受。


    從那時起,琪年開始變得異常乖巧而安靜。每天做著閱讀與背誦,文學類的識字量與悟性也在瘋狂增長。而更多時候,她會習慣性地靜默,以悄無聲息的姿態存在著。


    母親有時會突然放下手中的事,在家中重複叫喊著她的名字,大約是覺得她太過安靜,仿佛隨時隨地的某一刻,就會徹底消失後,永遠不再出現。


    一年級。開學的第一天,母親牽著琪年的手,陪同她一起去學校。她穿著母親為她量身定做的純白色旗袍,像一朵盛開著的潔白的木槿花,蘊散著微明幽媚的光,她始終安靜地站在母親身邊,不吵不鬧,與同齡的孩童相比,顯現出截然不同的淡然,讓人一眼難忘。


    她幾乎受到所有老師的喜愛,同時也受到了近乎班上所有女孩的孤立,也幾乎冷落著班上所有的男孩。


    或者,與其說是大家在孤立她,不如說是她在隔離大家,與任何人都保持著的既定的距離,她與他們的軌跡,是平行著的,毫不相幹的,一直不會被相交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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