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恆本是想開解楚妤,讓她不要什麽都憋在心裏,希望她能和自己傾訴,卻不妨被她這麽反問了一句。

    偏偏是這麽一句話,好似帶著些嗔怨,叫他心又軟下去幾分。姬恆臉色稍緩,柔聲說,“得到你以後,我已是很久心裏都沒有什麽事情了。”

    他說著,換上循循善誘般的語氣,“而今多說一遍也無妨。我可同你保證,若有心事,定不瞞你,那麽,你若心中有事,可否也不瞞著我?”

    楚妤半晌都沒有說話,因她已知姬恆的心意,便暗自在考慮是不是可以把心裏的話都說給他聽。

    抑或是,其實在慎重決定,是否拋開那些膽怯,信上一迴,將自己身與心都完全托付給這個人。

    姬恆安靜等待著楚妤開口,沒有焦躁不安,也沒有急促不耐。她願意和他溝通,姬恆便覺得事情有望,假使她直接迴避,大概而今是怎麽都不會願意提這些了。

    兩個人一下子悄悄的都沒了聲音。

    到得最後,楚妤不過是與姬恆說,“我一輩子都會覺得虧欠。”她沒有明明白白說是虧欠什麽,也沒有說到底虧欠的誰,然而這般的一句話裏,又似乎含著千萬重的意思。

    楚妤將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內裏多少煎熬。謝氏如此,是她虧欠;姬恆如此,亦是她虧欠;弟弟而今遠在異國他鄉,她沒能像和他約定的那樣,照顧好他們的娘親,更是虧欠。

    唯有這些債,是一輩子都還不明白了。

    姬恆想揪著她把話說明白,想她再吐一吐心裏話,可繼續做出這樣的舉動,便等同於逼迫於她,姬恆心裏不忍。稍微休息過了,楚妤便又去了謝氏的房中,守在她的榻邊,寸步不離。

    ·

    謝氏的情況,一日比之一日的不妙。

    因她身上被燒傷得太過厲害,傷口難忍,那些似乎細小的煎熬聚攏在一起,輕易便成為了一股巨大的折磨。謝氏嗓子被毀了,說不出話,整日隻能嘶啞地“呀呀呀”叫,以表達自己的痛苦。

    楚妤守在她的身邊,也無法做得了什麽。禦醫給的藥膏,或可緩解一時片刻的痛楚,卻也不過是飲鴆止渴。明知如此,聽到謝氏呻、吟,楚妤仍是忍不住揪心替她上些藥膏,哪怕隻舒服一點點呢?

    將林如珠抓住以後,楚妤便沒有再分心思出去了。她白天黑夜都守在謝氏的身邊,不願再錯過最後的這一段日子。對於謝氏的照料,她也幾乎

    不假手於人。

    謝氏苦苦掙紮七日,楚妤便衣不解帶,守著照顧了她這些時候。

    因為心情壓抑,難免寢食難安,這陣子,楚妤也沒法好好休息、好好吃飯。姬恆陪她住在這一方院子裏,隻是除了讓她進食睡覺之外,不再開口勸解別的。

    楚安遠在萬裏之外,謝氏去了的消息沒法隨便傳到他手中。此外,顧念他是在行軍打仗,更怕假如消息遞了出去,不知他何時收得到又會否分了心神,釀出了意外。

    最後,謝氏的身後事便是楚妤一手操辦的。

    至於合不合禮矩這樣的事情,而今已是無人在意了。

    大約是因楚妤和姬恆在這裏,停靈哭靈的三天,竟是有不少的人來與謝氏吊唁,然而謝氏何曾有那麽多來往的人?不管來的人內裏真情假意,隻麵上誠摯的,楚妤依舊心中感謝。

    林如珠和楚元鶴被關押起來,餓得七日,幾未進食,兩個人都昏昏沉沉,渾身沒有半點的力氣。楚妤硬著心腸,叫人將他們捆綁了便跪在靈堂裏,要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得到他們。

    及至後來謝氏下葬,林如珠和楚元鶴都是被押著去送葬的。對這兩個人,楚妤早已沒了理智,她恨不得將他們活埋了,就這樣給謝氏陪葬,卻又認為太過便宜了他們。

    那樣一個被他們折磨大半輩子的人,好不容易脫離了魔爪,竟依然無法安安穩穩的過完這輩子,還要遭這樣的大罪!楚妤一旦想到了這些,便要扭曲得想叫謝氏受過的苦都讓他們全挨上一遍。

    將謝氏好好安葬後,還是姬恆吩咐下去,把林如珠和楚元鶴兩人處置了。當謝氏的棺木緩緩被埋入土中,除了第一日得知謝氏出事便再沒有哭過的楚妤,終究再次哭倒在姬恆的懷裏。

    這些時日,楚妤太過強求自己,身子疲憊,心力交瘁,因而謝氏一去,她心裏那根緊繃的弦驟然斷了,整個人更一下子就垮下去。病來如山倒,她好些日子都下不得床榻。

    無論是謝氏出事之後,還是而今楚妤病倒,姬恆始終陪著她。因她生病,更是時時照顧著,連奏折都不能安心在勤政殿批閱,總是要叫人送到鳳央宮來。

    姬恆沒有說什麽責備的話,也沒有責怪她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偏偏無論喂飯喂藥,還是替她擦身子、洗頭發之類的事,他沒一樣不做得細致做得順手。

    楚妤嘴上沒有說,心裏卻過意不去。冷靜下來再迴想,她清楚自己在謝氏的事情上太過意氣,並沒

    有做得多麽妥當,甚至是挺不好的。可是,哪怕如此,姬恆仍是包容了她。

    大大小小的道理,楚妤也懂得很多。

    即使懂得如此多道理,她仍處理不好和姬恆之間的事,這樣叫人無可奈何。

    隻是,楚妤重新審視一遍自己的心,卻不得不直麵一件事——

    其實,承認不承認都沒有差別,她沒有自己想的厲害,也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有所保留。

    關於姬恆,於她隻有一個真相:她早已離不開這個人。

    ·

    反複發熱的跡象,過得七八日才漸漸好轉平息。

    姬恆見楚妤情況變好,多少鬆了一口氣。

    這些時日,他照顧楚妤,卻也必須顧著朝堂上的事情。

    而今的季節,多有地方水患頻發,年年治理、年年如此,隻是一味索要賑災的糧食銀兩,他是得趁機好好整治一番才行。

    與大臣商議完事情迴來,姬恆如之前一般,首先去看楚妤的情況。

    見她竟坐起來、懨懨靠在床頭,姬恆不免皺眉,“而今才好轉一兩分,怎麽不肯乖乖躺著?”

    他看著楚妤搖了搖頭,還有些慘淡淡的臉上浮出一抹薄薄的笑意。

    姬恆想上前扶著楚妤躺下,反而被她牽住了手。

    哪怕這麽一個舉動,姬恆也明白是有事了。

    雖則如今是夏天,但楚妤身體正弱,依然有受涼之嫌。

    姬恆見她有些不甘願,趁著她說事情之前,提前哄一哄她,“你先躺下可好?若是不小心著涼,怕是又要發熱了。”

    楚妤倒是聽從他的話,溫順的躺下,一雙眼睛卻始終望著他,握著他的手也不肯放開的樣子。

    姬恆在床榻旁坐下,也是許久沒有見過她這樣,又歡喜又好笑。

    “怎麽這般望著我,沒得是病傻了?”姬恆眼眸含笑,溫聲問道。

    被打趣也不惱,楚妤抓著姬恆的手,便是將臉湊了過來,臉頰輕蹭著他的掌心,越顯出幾分從未有過的乖巧柔和。

    因為生病,她的聲音很輕很軟,“若是病傻了,您便有一位傻皇後了。”

    姬恆捏一捏她的臉,不以為意的說,“那有什麽辦法?當真變成那樣,總之我是認命了,隻得抱著那位傻皇後,過下半輩子。”

    楚妤便笑起來,嘴角一點點笑意,柔得像能掐出

    水。她卻說,“我找人問過了,”

    姬恆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看著她,楚妤繼續道,“您那個時候,就已經這樣對我好了。”

    她口中的那個時候,姬恆沒有多想,竟輕輕鬆鬆領悟了出來。

    實際上,輪得到他來照顧楚妤的時候不多,她說到的,應是去年七夕了……

    如今已是五月,一晃眼,一年就這樣過去。

    姬恆心下一動,抬手輕撫楚妤的發,故意問,“那是什麽意思?”

    楚妤笑笑,沒迴答,卻極小聲說,“你對我好的時候,我總會想,萬一哪一日你對我不好了呢?於是我便覺得,這樣的好都不該要的,否則等到失去,該多心痛。

    “我常常將一件事的結果想得很壞,因為怕自己承受不起與預期不符的結果。若是想著最糟糕的情況,那麽哪怕隻比最壞的情況好上一點點,都好像是賺到了一樣。”

    姬恆一味的聽,不說話。

    楚妤便用軟軟的嗓音道,“可是我這麽膽小,很多事情連知道的勇氣都沒有,可現在,我越來越想弄清楚。我覺得我不會害怕了……也許,所有的一切都注定會失去,那麽,更應該珍惜。”

    又是一通大話,姬恆就知道她這些日子必定胡思亂想了不少。

    他低頭親了親楚妤的嘴巴,笑著道,“你說了這麽多,我怎麽反而覺得聽不明白了。”

    楚妤還在生病,沒想姬恆會來親她,便沒能躲開。

    她微擰了眉,捂住嘴巴,拿眼睛望向他,嘴裏還在嘀咕,“……過了病氣怎麽辦?”

    姬恆仍是全不在意的樣子,“我又不像你,身子不好,我從小便不怎麽生病。”

    楚妤悻悻鬆開嘴巴,“那可是應該表揚陛下才對?”

    姬恆沒應話,人卻動作迅速躺到床榻上,鑽進薄被裏,和楚妤擠在一起。

    他和楚妤兩個人麵對麵躺在一處,伸手摟著她的腰,姬恆方變得滿足了些道,“鋪墊這麽長一通話,究竟想和我說什麽?”

    哪怕姬恆自信滿滿於自己身體好,楚妤仍擔心離得這樣近,會叫他也染病了。畢竟這幾日,他們其實沒有睡在一處……可是楚妤也推不開他,又被他掐著腰,半固定著身體,根本沒有法子。

    楚妤放棄了,隻是說,“我還在生病,你若是病了,我也沒法照顧你的。”

    姬恆笑了笑,“那我倒是高興了,我

    們都病懨懨的,晚上我便無須去別處休息。”

    楚妤對他的歪理沒轍,抿一抿唇,轉而道,“我是有話要說,隻不知,我說了你會不會信。”

    姬恆看楚妤眼裏滿是認真的意味,又有些鄭重的樣子,反而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說,“如果是重要的話,怎麽可以隨隨便便就說了。”

    姬恆湊過去,咬了下楚妤的耳朵,“七夕便要到了,我等你。”

    也不知是因為他的話,還是因為他的動作,楚妤臉頰飛上兩抹紅暈,倒似真的被堪破了心思一般。

    然而,說到這裏,這個話題已是無法繼續。

    ·

    楚妤這一病,過得半個月才沒有了病症,之後卻又多休養了半個月,身體才不那麽虛弱。

    隻不知是什麽因由,這麽病過一場,小日子的時候,她便不似往前那麽辛苦了,但一時之間也沒有能夠輕易察覺。

    這一個月的時間裏,楚元鶴發了瘋,迴到平江侯府時已是不人不鬼。

    過得沒有幾日,卻又深夜於自己的屋中暴斃。後事自有人操辦,楚妤卻以身體不適為由,沒有迴去憑吊,她也不想去惡心自己。

    林如珠後來如何了,楚妤沒有刻意打聽,但是隱約知道,她是沒有死的。沒有死,卻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楚妤甚至十分惡意的認為,這才是林如珠應得的。

    小的時候,她和娘親、弟弟在侯府,因全無倚仗,而楚元鶴偏寵林如珠。看著侯夫人是他們娘親,實際上,大大小小的權利都握在林如珠手上。

    林如珠不高興的時候,她的娘親便要被唿來喚去當丫鬟一樣使,而這比之別的許多事,甚至也算不得什麽。但如今,再翻舊賬也已沒有意義了,楚妤也不想再關心這人的事。

    到得六月,已是仲夏時節,天氣熱得不像話,恨不得將人避瘋了才好。

    楚妤吩咐下去,多往各宮各殿送些冰塊,免得叫人中暑,也好避避這苦夏鋒芒。

    聽說若是朝中得閑,皇帝也可以領著妃嬪去避暑的。姬恆還提過一迴這事,隻未能成行,便算不得數。

    因為覺得不怎麽自在,楚妤從來都免了妃嬪們請安,但六月二十六的這一日,良妃杜寒竹、順容蘇凝偕同宮裏的數名妃嬪一起,到了鳳央宮來求見她。

    姬恆剛同她用過早膳,去了勤政殿,楚妤正休息,便聽到底下的人的通

    報,讓人將她們都請到了正殿,自己跟著也過去。

    見到她,眾人與她紛紛行禮請安,楚妤免了她們的禮,與她們賜座。

    宮裏而今剩下的妃嬪不過這麽幾個,好長一段時間,也都待在各宮各殿過自己的小日子。

    楚妤作為占得莫大好處的那個人,無法評論與置喙她們過得好還是不好,卻也覺未盼著她們不好過。

    姬恆已是提前與她知會過了,良妃會領著妃嬪來向她請示離宮之事。

    走到了這一步,大概這件事總算是要到頭了,在姬恆眼裏自己犯下的錯誤,最後還是要有個結果了。

    當得上是提前都商議好了的事情,因而各自坐下之後,其他妃嬪沉默著,仍是由杜寒竹首先開口。

    她對楚妤說,“一轉數載,我已入宮多年,日子總是走得這樣的快,讓人沒有一點防備。可無論如何,卻須感念皇後娘娘這些時日的照顧。”

    楚妤聽到這樣的話,心知自己沒做過什麽好事,且說不得與她們帶來災難,禁不住臉頰發燙。

    杜寒竹又說,“陛下與皇後娘娘恩愛和睦,既是我們的福氣,也是大宛之福,惟願陛下與娘娘往後一直恩愛如初。因如此,反而是我們……有個不情之請。”

    對著上首處一張臉豔若桃李的人說出這樣的話,杜寒竹心裏並不好受。當年入宮之時,她也曾想過,自己有一日坐到這個位置的……然而終究是幻影是泡沫。

    皇帝陛下承諾放她們出宮、允她們改嫁,還可提拔她們的家族,若計較利益,她們不敢說一句吃虧。在宮裏蹉跎了幾年,至少還未及人老珠黃,杜寒竹咬咬唇。

    她今年二十歲,這是杜寒竹最不甘心的一件事。其實這宮裏其他的妃嬪,無非都是這樣的年齡,若相比起人的一輩子,仍舊是最年輕活力的年紀,卻在這裏虛耗。

    看到馮蕊、魏思筠的下場,杜寒竹是不願意變得和她們一樣的。不論皇後娘娘是否手段厲害到將皇帝陛下牢牢綁在身邊,若看作競爭與比試,她們便是輸了徹底。

    輸了,就隻能認了,否則還能怎麽辦呢?

    如若不識趣,也不會有更好的結果了。

    “人貴在識趣”,這樣的話不無道理,至少不那麽惹人厭。

    杜寒竹臉上沒什麽表情,離了座,衝著楚妤的方向跪了下來。她緩緩拜下去,而後將那句話說得出來,“懇請皇後娘娘,允準我們離宮之事。”

    楚妤跟著站起身,其他妃嬪卻隨著杜寒竹的舉動,一起離座也衝她行跪拜之禮,口中重複杜寒竹這樣的一句話,像是在表明決心。

    步下台階,楚妤伸手去扶杜寒竹。

    杜寒竹不願起身,她隻得半蹲在了杜寒竹麵前。

    楚妤看著杜寒竹的眼睛,過得半晌,方笑一笑說,“你的眼睛真好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皇後無所畏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寒花一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寒花一夢並收藏皇後無所畏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