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眨巴著眼睛,不知道說什麽。


    他瞅著我,好像也不知道說什麽。


    我看得出來,我跟他的相貌,別人一看就知道是親父子。


    “做了黑無常,是不許見家人的,”不知道啥時候攆上來的狐狸眼跟我說道:“這個是大忌諱,判官爺爺知道你們的關係,這一次,是判官爺格外開恩,算是給你的獎勵。”


    因為是管陰間生死交接的官,所以跟家人見麵,怕有徇私舞弊的時候,所有的親緣,全得斷。


    難怪,判官爺讓我親自來放他。


    他這個職位,絕對不能徇私舞弊。


    所以每次,都不讓我看到他的臉——不見麵嘛,我也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他其實沒有瞞過我這件事情。


    我想起了跟他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在大巴上那一句:“我是你爸爸。”


    還有每一次遇上麻煩,他總是無奈的來一句,誰讓你是我兒子。


    我之前一直是很過意不去的,就算是個幹爹,為我收拾的爛攤子是不是也太多了?


    從我被陰間主人留下來當差,他去跟老牛他們攔著我,到後來我誤打誤撞上這裏走陰,他一次一次出現給我解圍,就算事情對他來說,也棘手,可他從來都無怨無悔的包容,最多往我屁股上踹兩腳。


    還有就是……上次我有了倒賣功德的嫌疑,他誤會那些事情是我做的。


    按理說,一個幹兒子幹出這種事情,做幹爹的,理應斷絕關係,把自己擇清楚了,最多也就是失望,或者說自己當時瞎了眼才認下了這個幹兒子。


    可他當時怒氣衝天,非要親手把我給抓住——隻有親爹,才會對兒子有這樣的怒其不爭。


    其實我早該知道的。


    濟爺也許倒是知道的,不然幹什麽不讓我去認白無常當幹爹,非讓我認黑無常?


    不管怎麽樣,見了一麵,我心裏也就踏實了。


    我衝著他笑了笑。


    他盯著我,嘴角慢慢勾起來:“你娘要是知道你長大了,她一定很高興。”


    “我娘她……”


    “她托生了。”他說道:“她挺好的。”


    我點了點頭:“那就好。”


    麵也見到了,我心裏就踏實了。


    我跟他告別:“那,那我就走了,等我什麽時候下來當差,再跟著你。”


    他皺起眉頭看著我,像是在猜測我這話是個什麽意思:“你的壽限……”


    說到了這裏,他好像是想起來了什麽,伸手要從身上拿什麽東西,可他這才反應過來,因為被關起來,所以本來屬於黑無常的裝備都不在身邊了。


    放他出來的那個工作人員也看出來了他到底是想幹什麽,立刻說道:“黑大哥,你的東西馬上就有人送來了,你先等一等……”


    這麽快,我幹爹又被人喊成“黑大哥”了,顯然,是官複原職了。


    好,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幹爹顯然是想看看我的生死簿,是不是出現了什麽改變。


    狐狸眼以前在我當“實習陰差”的時候,跟我科普過,這人的壽限當然是命中注定的,但有的時候,人也可能比壽限早就玩兒完了。


    好比這個人活膩了,本來生死簿該八十歲,他三十歲就不想活了,從而找了某個途徑自殺,那他剩下的五十年之內,也是不能投胎的,而是一直停留在原地,等著拉個替身,或者是四處飄散當個孤魂野鬼什麽的。


    他知道我的壽險有了這種不穩定的情況,所以他想查一查生死簿,如果我真的要“作死”,那他就一定會想法子攔住我。


    可這是忌諱,做陰差的,哪兒能徇私呢?要被透骨釘給釘透了的。


    我趁著幹爹的生死簿還沒能找到,拉著狐狸眼和小翠:“這次下來的目的也達到了,走吧。”


    他立刻喊我:“你上哪兒?”


    我迴頭跟他擺手:“我還有事兒,很快就……”


    不對。話這麽說不對,很快就能再見麵,不就說明我要死了嗎?


    於是我改了口:“很快就能辦完了。”


    我要送三腳鳥迴家了。


    我沒敢看幹爹。


    其實我經常撒謊,算的上是經驗豐富,用詞老道,可我還是不想對著他的眼睛,我怕他看出來。


    可他的表情一下就凝重了起來:“三腳鳥……”


    怎麽樣,知子莫若父,我們身上畢竟流著一樣的血。


    “嘿嘿嘿,”我笑了笑:“嗯,很好處理的,我處理很長時間了,怎麽也得收個尾。”


    接著,沒等著他攔我,或者是勸我,我轉過頭,帶著狐狸眼和小翠就往外走,狐狸眼一愣,抓著我說道:“不對不對走錯了,是這邊……”


    腦子裏亂糟糟的,都快認不出人鬼了,更別說分辨東南西北了。


    他目送著我,猶如朱自清的《父親》裏寫的一樣。


    他也並沒有攔我或者勸我,他應該也明白,這事兒攔不住,也勸不住。


    “你小心點!”我走出了老遠,他才大聲說道:“盡力而為,量力而行。”


    我依舊沒迴頭,但是為了表示“我聽到了”,我還是擺了擺手。


    小翠還在自顧自的唱歌:“小孩小孩兒你別耍,過了石磨吃粑粑,小孩兒小孩你別嚷,過了火山吃香腸……”


    十八層地獄,這麽長。


    狐狸眼一步一看我,擔心的說道:“李千樹,我老是覺得你有點不對勁兒,你是不是瞞著我們什麽?我問你,你憑什麽能封住三腳鳥?按理說,現在你應該要變成“災”了啊……你真的,封得住嗎?”


    我封的住也得封,封不住,也得封。


    “小孩兒小孩兒你別打,過了石壓吃油茶,小孩兒小孩兒你別扭,過了血池吃窩頭……”


    血池……我記得,凡不尊敬他人,不孝敬父母,不正直,歪門邪道之人,死後將打入血池地獄,投入血池中受苦,血池裏麵,都是婦女生產時流出的汙血。


    這種血的味道,比之前聞到的濃烈好多。


    我覺出自己的手攥的特別緊——像是身上的力氣,快控製不住了。


    “李千樹?李千樹?”狐狸眼探過頭來就要拉我,我一手就卡在了他脖子上。


    狐狸眼沒鬧明白我為什麽要這麽做,狹長的狐狸眼裏先是不解,接著是驚駭,在剩下,就是恐懼了。


    他跟那個被我弄死的小吏一樣,陰氣冰冷的傾瀉出來——我心裏很清楚,這樣下去,他也會魂飛魄散。


    “千樹,千樹,你幹啥?”小翠還沒唱完她的歌兒,一瞅見我卡住了狐狸眼,一下也愣了,跳上來就要掰開我的手,急急慌慌的說道:“你們是朋友!是朋友!”


    而一些路過的陰差和小吏什麽的,見了我這個模樣也都被嚇住了:“這是怎麽迴事……怎麽迴事……”


    見我的手越來越緊不鬆開,而狐狸眼的麵色也迅速的灰敗了下來,眼瞅著要魂飛魄散了,我手鬆不開,拚盡力氣,咬著牙才說了話:“翠姑,你別著急,咬我,咬我一口……”


    小翠張皇失措的望著我,獨眼滿含了淚水,雖然不大明白我為什麽這麽做,但是她很聽我的話,一口就咬在我卡住狐狸眼的虎口上。


    虎口正在用力,所以被撕咬疼的厲害,跟膝跳反射一樣,不由自主就鬆開了,狐狸眼軟綿綿的跟麻袋一樣落在了地上,滿眼都是驚懼:“三腳鳥……災……”


    越來越多的人圍了上來,有的好奇,有的恐懼,紛紛在問狐狸眼我到底是怎麽迴事,我看見了周圍這麽多人,那股子衝動越來越難控製了。


    我想撕碎……我想把他們全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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