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深處,古老神廟上空,天地蒼穹盡如水,月光詭異而幽冷,彷彿有股淒清肅殺之意,在悄悄彌漫。


    少年淩空而立,身在光柱之中,據高而下,猶如傳說中的神祇,麵目表情地看著對麵那個衣襟飄飄一臉淡漠的男子,雙目瞳孔之中,輕光微動,除了這個男子持劍的身影,仿佛還倒映了漫布整個天穹無限而無形的劍影。


    凝視半晌,他平靜的臉上隱約有些疲倦笑意,感慨道:“蜀山劍術,名傳千古,果然有不凡之處,閣下劍可通神,這等境界,世間多少修行人窮盡一生都無法接觸,真可謂當今世上劍道門中的第一人,要是當年蜀山二代師祖獨孤真人在天有靈,也必會含笑九泉。”


    燕驚塵冷漠的臉上沒有什麽變化,隻有眼中異芒炯炯,瞳子微微收縮間,似劍入心,漠然的,一字一字道:“不、滅、金、身?”


    少年看著他似笑非笑說道:“自古佛道,從不相通,道家有言,不滅即為長生,而金身卻是佛法,不滅金身,你一個修道之人,又如何看待?”


    山風夾著雨雪而至,吹拂少年一身古舊的般若禪衣獵獵作響,他立身冷月之下,看著萬裏墨雲濤生濤滅,天邊地平線盡頭,依稀可見一輪紅日的淡淡輪廓,若隱若現。


    原來不知不覺間,快要夜盡天明了。


    他不由的微微笑了起來,光明和黑暗,亙古長存,本來就一片混沌,誰又能說得清。


    燕驚塵默默看著他,沉默片刻,淡淡道:“金身可碎,真法猶存,我原以為不滅金身隻是傳說,沒想到竟能親眼可見,難怪你在意境對抗中一心求死。”


    少年忽地大笑,眉目滄桑,“我可是為了死,才一次又一次活了下來,你的劍很厲害,卻終究滅不我,看來這世間真的沒有人能殺我了。”


    燕驚塵平靜道:“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區區生死,以你修為,為何看不破?”


    少年搖頭,歎道:“不觀生滅與無常,但逐輪迴向死亡,芸芸眾生皆如是,所以才有修仙修行之人,為寤寐長生,解脫生死,終其一生苦尋大道,可誰又知道,長生,絕對不是大道的終點,而是苦劫的開始,成仙,不過一可悲之言罷。”


    他看著這個劍一般的男子,微笑道:“你修行再高,也始終是人,天地萬物,終有一死,人生來不能帶來一物,死去隻化作塵土,被風一吹,一生也就了無痕跡,你說,這世間,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燕驚塵皺了皺眉,眼中淡淡精光流轉,淡淡道:“生離死別,人之常情,凡俗之人,生而能歡,死而無憾,如此足矣。”


    少年點頭,笑歎道:“你倒的看的透,可你真的看透了麽?”


    燕驚塵沒有說話,隻冷冷看著他。


    少年微笑說道,麵上隱隱透著慈悲之色,忽然雙手合十,一點佛光,自他身前亮了起來,刹那間如花綻放,萬道金光直衝雲霄,輝耀天地,金光中,依稀可見一個蓮花寶座緩緩祭起,通體金黃,華光燦爛,蓮生萬千,瓣瓣各不相同。


    他淩空微步,步步生蓮,走上了蓮花寶座之上,端坐下來,說不盡的莊嚴寶相,便如佛祖現身單掌合十,慈悲普度眾生之法相。


    低低梵唱,悄然升起,瞬間響徹天地!


    金光蓮花寶座上,依稀可見少年的臉色似變幻不定,時而悲天憫人,時而忿怒睜視,時而喜樂平靜,一如佛之真容,千變萬化。


    “你之修行道行,已快走到人間的巔峰,你將遠離一切,你的至親,你的至交,無論是誰,都會在時光中逐漸離你而去,你會孤立於時光之外,再也沒有親近內心的人,再也不敢有動心之物,因為那對你漫長的壽元而言,最終都會如曇花一現,你投入得越多,失去的便越多,一切都會消逝,一切都是虛妄。”


    “世間既然沒有什麽是永恆不變的,你又為什麽而喜,為什麽而悲呢?”


    “那個時候,你真當看透了麽?”


    萬千梵音中,有少年平靜而冷漠的聲音,清晰迴響。


    燕驚塵沉默著。


    ※※※


    林辰一路悄無聲息地飛馳,不多時,便穿過重重迷霧瘴氣,深入荒涼古寂的大山千萬年下來幾乎沒有人踏足過的地方。


    前方幽暗仿佛無邊無盡,幽煌飛速之下,耳邊陰風唿嘯的聲音越發淒厲,越往深處走,四周便越是寬闊,眼前的黑暗也越加的深邃詭異,無形幽深的大山深處,仿佛有股奇異的力量,誘惑著人往前,連吹來的風也變得淒淒切切,寒氣懾人,如幽幽古歌,穿過千年萬年的光陰,在人世間哀而不散。


    冥冥之中,是不是有一雙淒美而溫柔的眼眸,在注視著這裏呢?


    林辰收劍落了下來,走在這幽深寂靜的山路上,風輕輕吹拂他黑色的衣裳,他往前走著,走向未知的盡頭,就像是,一個走向九幽的人兒。


    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到處可見腐朽的落葉,以及被陰風寒雪、風吹雨打所翻出來的森森白骨,觸目驚心,林辰心中凜然,這些白骨,有人物的,也有各種奇形怪狀的妖獸,但不用想也知道,死後枯骨能經無數年風霜而不朽,這些白骨生前,必定是不得了的人物。


    隻是,滄桑過後,又有誰會記得曾經的絕代風華?


    林辰知道這座大山非同小可,不單單是因為巫帝身在其中,而是他知道這十萬大山的最高峰,乃龍脈之中心,亦是那個天地樊籠驚神陣勢中心之處,巫帝被困於十萬大山,隻怕也是因為那道畫地為牢的無上神禁,想起之前與巫帝相遇的經過,林辰微微歎了一口氣,不知怎麽,那個人人談之色變的妖魔,在他眼中,卻似乎沒有想象中那般可畏,隻在此山中,數山數寂寞,那是怎樣的一個人?


    林辰抬頭看去,但見一座遠古殿宇的黑影,坐落在深山那頭,遙遙可見,那裏一片耀眼奪目,隱隱中似有熟悉的氣息。


    然而這裏卻仿佛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古老的密林,荒涼的古道,仍殘留著過往歲月的幾分痕跡,四周一片寂靜,就連原來黑暗深處的蟲鳴聲音和野獸的低沉嘶吼,也突然消失不見。


    林辰正走著,忽有所感,停住了腳步。


    “嘶!”輕輕一聲銳響,淡淡藍光如水,如伊人眼波,在黑暗中輕輕掠過,離他不過數尺之外,說停就停,風聲撲麵然後迅速消失,光芒無聲散去,緩緩現出了一個身影。


    茂密樹林,遮天蔽日,但此時此刻,卻仍有絲絲月光漏了下來,照到那個倩影身上。


    林辰緩緩的轉過身來,麵對了那一張清麗無方的容顏。


    身前女子,白裳似雪,手中長劍,亮若秋水。


    幽眸之中,深深倒影著的人,卻又是誰?


    兩人沒有說話,靜靜的凝望著。


    一如過往歲月。


    風,吹動了樹梢,他們的衣襟,也在夜風裏,輕輕飄動,一片幽靜之中,有著淡淡的溫柔。


    往事如潮,一點一絲的慢慢翻騰起來,湧在心頭。


    “你怎麽跟來了……”林辰微笑著,帶著淡淡的苦澀。


    凰冰璃正凝望著他,目光在幽暗中是如此明亮,“那一年青雲大殿上,我為你求情,卻沒想到,反而害了你。”她幽幽說著,嘴唇因為用力咬著而顯得蒼白,握著劍的手,是那麽的緊。


    林辰微微一怔,轉念間已有幾分明白,是因為蕭遙前輩的事吧,所以玄霄子真人才會那般震怒,當年要是沒那麽多人為他求情,沒準事情就不同了,他也不會如此極端,毅然反出蜀山。


    隻是,當時場上,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位老人心中永遠的痛?


    迴過神來,一切都變了。


    是人變了麽?


    凰冰璃低了低頭,當年青雲大殿上師父和她說過的話,可有多少個日夜,在心底中徘徊,林辰默默看著她,嘴角動了動,正要說什麽,又聽這位師姐低低道:“自那一年在困龍絕地上你不顧一切救我護我,我便一直,一直注視你了,那天看著你走出青雲大殿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不會再迴頭了。”


    她這般輕輕說來,聲音飄忽而有那麽一絲不真切,眼中有從未出現人前的淡淡柔情,“到後來,我在絕劍峰上,看到那汐瑤姑娘那般為你不惜一切,我在想,我也可以的。”


    林辰身子一震,猛然抬頭,怔怔地看著她,是什麽樣的情緒,似千言萬語纏繞心頭,卻無法開口。


    凰冰璃看著她,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輕輕的,幽幽道:“所以我打破了絕劍柱,但是那一次,我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你被吸入劍塚中,無能為力。”


    她目光忽露一絲堅忍之色,往前走去,背對著這個男子,沒有人看到的,那如雪一般的肌膚臉腮間,隱隱透著淡淡的紅暈,有動人心魄的美麗。


    “這一次,無論怎樣,無論哪裏,我都會陪著你。”


    斷冰切雪一般的堅定的話語,在寂靜中,隨著風兒,輕輕迴蕩著。


    林辰徹底怔住了,心中亂做一團,幾分感動,幾分歡喜,幾分迷惘,最後化作一聲嘶啞的,低低的兩個字,“師姐……”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迴過神來,卻見得那位師姐已在遠遠的前頭等著他。


    林辰深深唿吸一聲,壓下心頭莫名情懷,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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