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經過昨夜的一場大雨,空氣都變得清新起來,混合著泥土的香味。沁心苑的牡丹大朵大朵地開得正旺盛,還帶著點點露珠,看上去煞是喜人,一片富貴祥和。幾隻畫眉嘰嘰喳喳地叫著,好不熱鬧。


    然一聲巨大的瓷器落地聲打消了這一派寧靜祥和之氣,幾個布衣丫鬟小心翼翼地低著頭,一字排開站好,一副等人訓話的模樣。


    “讓你們給我做件像樣的衣衫,你們卻連個花樣都要照抄別人的。”隨著話落,又一件瓷器被摔碎。幾個丫鬟的頭比先前低得更甚。


    “承歡小姐,這花樣已是當下最流行的了,您要穿著這身衣裳去見二殿下,他定是被你迷得睜不開眼,就別再生氣啦。”一個年紀略大的女音好生勸慰。


    “張媽媽,你說的可是真的?”李承歡雖是不太高興跟別人一樣的花紋衣衫,卻聽張媽媽此話,內心愉悅無比。


    “那是自然,您快消氣吧,少爺馬上就迴來了,看您又耍小姐脾氣,自然要數落你了。”張媽媽挽起袖子,蹲在地上將瓷器碎片小心翼翼地撿了起來,一邊撿一邊念叨著:“小姐,前些日子我專門打聽二殿下喜歡什麽樣的女人,那人跟我講呀,他喜歡溫柔善良,善解人意的。”


    李承歡心想,溫柔善良我也會啊,隻要二殿下肯娶她為妃,她可以一輩子都對他溫柔如水。正浮想聯翩的她也未注意到有人進門來,等注意到時就看見了她不怎麽待見的臉。這三月未見的他依舊是一襲黑衣,腰間掛著一把玄色長劍,眉目間永遠都是冰冷嚴肅。她不由皺了皺眉,揶揄道:“我說我那好哥哥,我們李家欠了你多少銀子,要是不高興,你就別迴來啊。迴來了,你板著這麽張死人臉做給誰看呐?”


    張蔚然冷笑道:“就你這副刻薄嘴臉,能討得二殿下歡心,才真是活見了鬼。”


    李承歡被說到痛處,當下惱羞成怒,隨手從桌上拿起東西就要去砸。張蔚然極為迅速地反應過來她要做什麽,快步走上前,將她的手腕狠狠捏住,再往她背後一扣。她痛得大叫一聲,手裏的東西也掉在了地上。等她定眼一看,發現那是昨日母親叫人送來的上等玉簪。本來想戴著它去見二殿下,如今這麽一摔,碎成了兩截,一生氣便不管不顧地罵了起來:“到底是鄉下野人生的,行為粗俗魯莽,一輩子難登大雅之堂。虧得父親對你照顧有加,要不是看在你是我母親生的份兒上,你以為我願意喊你一聲哥哥,你也配?”


    張蔚然手上的勁加重了幾分,她疼得臉都變成慘白,身邊的下人卻沒一人敢上前去勸。張少爺的身份府上大大小小都知道,他並非是老爺的親生子,但二夫人卻為老爺生下了李承歡。如今二夫人在府上唿風喚雨,對張少爺更是疼愛有加。傳聞老爺與二夫人當年青梅竹馬,不知怎的娶了大夫人。後來大夫人得了怪病,老爺便尋迴了二夫人,連她已成婚有子也絲毫不介意,甚至把張少爺當成親生兒子來養。所以張少爺一旦動怒,掀起的波濤風浪絲毫不輸於發怒的老爺。


    原先聒噪的李承歡見他眉間怒意,不由後悔自己的口不擇言,深知他雖沒有李家半點血脈,但現在正是得寵時,不由得放軟了口氣:“既然迴來了,也不去看看母親,她前幾日正念著你。”


    張蔚然冷哼了一聲,鬆開了她的手,連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極為冷淡地說道:“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滿腦子都隻想著個男人。早去看過了,來就是奉了母親的命,讓你去拜見二殿下的。”


    李承歡正想罵他說話難聽,卻聽見他後麵說要拜見二殿下,當下高興得不知所以,興衝衝地就往門外跑。張蔚然見她這副樣子,不由得眉頭皺得更緊了。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她在府上見到前來做客的二殿下,便一門心思地要嫁給他,真以為穿得奢華美麗就能引起他的注意?


    張蔚然低頭看了看碎了一地的瓷器,滿臉的不屑與冷笑。他連一刻都不想多待,便抬腳出了門。看了眼院內開得正旺盛不已的牡丹,不由覺得俗氣,腦海裏閃現的是滿院子的君子蘭,忽然意識到是時候去看看那個人了。


    剛踏出沁心苑,他便看見自己的貼身侍衛腳步匆忙地走了過來,俯身在他耳邊說著什麽。他皺了皺眉,急匆匆地向清午閣走去。


    都說李府家財萬貫,平日裏吃飯用的碗筷都是最精美的瓷器細細打造,連出入李府的丫頭身上穿的也是質地柔軟的上等料子。這些丫頭出了李府,也頗受人尊敬。


    梅苑是李府上下最為清貧的一處,凡是進了梅苑的丫頭,個個都藏著心思。連打掃的丫頭都未盡其責,清晨落葉到了午時依舊存在,若不是李錦然跟紫鵑自個兒動手去打掃,怕是連落腳的地都沒有。


    這會子紫鵑正拿著掃帚在李錦然的房裏做打掃,一雙秀眉緊緊地皺著,一邊打掃一邊小聲嘀咕著:“真不知小姐是怎麽想的,那些丫頭明明不做事,你卻權當沒看見。”


    李錦然躺在床上見她一副受氣包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從床上拿了個枕頭丟向她,說道:“平日你鬼精鬼精的,怎麽這會犯渾了,也不看看這些丫頭是誰送來的。我若再送迴去,豈不是打她們主子的臉?”


    紫鵑站在原地想了片刻,似是終於轉過彎來,又埋怨道:“小姐,既然你知道她們是誰的人,怎麽還把她們留下,不是誠心給自己添堵嗎?”


    “這些人都是好對付的,若我把她們趕走,二娘再找幾個厲害的茬,我看到時候你還有心思在這想七想八的?”這番話剛說出口,又覺得語氣有些重,不由向紫鵑解釋道,“既然是二娘送來的丫頭,必然心向著二娘。她們在我這不做事,定是二娘刻意為之的。我若貿然去責罰她們,便會中了她的計。”


    “小姐,剛才我又意氣用事了對不對?”紫鵑放下手中的掃帚,向李錦然的床邊走去,看了一眼她滿手纏著的紗布,不由得眼裏又濕潤了,“你的命怎麽這麽苦。”


    李錦然笑嘻嘻地看著她,完全不受她的情緒影響:“快去掃地,塵土等會兒別倒,客人來了我要用它招待。”


    紫鵑呆愣了片刻,對李錦然忽然冒出來的話尤為不解,脫口問道:“梅苑哪會有客人來?”


    “讓你做你就做,把塵土倒在凳子上,仔細鋪開,別讓人看出來。”李錦然說此話時兩眼放光,一直盯著纏著紗布的雙手,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紫鵑將地掃幹淨之後,依李錦然的吩咐,將塵土倒在凳子上細細地鋪開。做完這件事後便打開房門,正要將剩下的塵土倒出去,卻看見平時閑得要死的那幾個丫頭此時都集聚在老梅樹下,交頭接耳地不知在談論什麽。她正想上去打聽,她們見她來了立刻都住了嘴,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你們在聊什麽,怎麽見我來了就都停了嘴,繼續呀,都別停。”紫鵑冷笑道,平日裏見她們一個個的都不把小姐當主子,本就藏著氣。如今她家大小姐正生著病,這些人更是肆無忌憚,讓她更加氣惱。


    “說就說,誰怕誰,反正議論的又不止我們幾個。”一個看著稍微大一些的丫頭提了口氣,看向紫鵑,“她們都說我們的主子是鬼小姐,把親娘克得半死不活,把妹妹克成癡傻呆兒。前陣子隻有主子跟四夫人走得最近,然今天一早,整個李府都傳開四夫人失蹤了,大家都在說肯定是主子克的。”


    “對,而且……而且他們還說前兩年五夫人的死,也跟主子有關。”另一個丫頭隨口跟著附和。


    這番話讓紫鵑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她本就是個壓不住脾氣的人,當下挽起袖子,上前拽住那兩個丫頭,一人給了一巴掌,扇得極為響亮,卻仍覺不解氣,破口罵道:“你們既然喊我家小姐為主子,就該知道凡是跟主子有關的話,不能隨便說,什麽鬼小姐,純粹子虛烏有。”


    “你怎麽敢打人。”原先隻站在一旁看戲的丫頭忽然開了口,“我們在二夫人身邊做事時,二夫人都未曾打過人,你憑什麽打人?”


    紫鵑聽那丫頭一口一個二夫人,心裏更是氣憤不已,拳頭捏的咯吱作響,狠狠地看著那丫頭。這股子狠勁兒讓原先還有些氣勢的四個丫頭此刻都不敢吭聲。她抬手狠狠地給了那丫頭一個耳光,比方才扇那兩個丫頭的還要用力幾分:“二夫人宅心仁厚,不舍得體罰你們,所以你就欺負到現在主子的頭上了。主子要是鬼小姐,怎麽都沒把你們這群人克死啊?”


    紫鵑的聲音太大,讓躺在床上的李錦然也聽見了,暗叫不好。若是紫鵑打了她的人,就意味著不給二夫人臉麵,何況那些謠言並非隻有院子裏那些丫頭在傳。這麽冒失地去打人耳光,二夫人肯定要治紫鵑的罪。


    當下不敢多想,急忙從床上坐起,走到紅木櫃子邊拉開抽屜,取了一服藥,也不咽水,就那麽急匆匆地吞了下去,不一會兒渾身都開始發冷汗,臉也變得蒼白無比。隻覺藥效已開始起了作用,便扶著牆壁慢慢地走了出去,一踏出門就看見紫鵑氣勢洶洶,如一頭小獸般惡狠狠地看著那幾個丫頭。


    “都沒事做嗎?”李錦然有氣無力的聲音傳了過來。紫鵑急忙迴頭看她,見她麵容慘白,便知她服了那藥。但二夫人還沒來,此刻服下不是太早?正疑惑間,就聽見方才說小姐是鬼小姐的那丫頭跑到她麵前,兩眼都是淚。


    “什麽事哭得那樣傷心?”李錦然使出全身的力氣抬起手,去給那丫頭擦眼淚。這一幕讓紫鵑看見了,更是看不過去,徑直走過去,欲出手再打那丫頭。李錦然忽然將那丫頭護在身後,犀利的眼神看向紫鵑。


    紫鵑從未見她對自己這般厲害過,滿腹委屈,撒氣地說道:“小姐,你不分青紅皂白,也不看看是誰在背後嚼舌根,我替你出氣,你還護著外人!”


    李錦然見紫鵑正在氣頭上,擔心她說得越多,錯得越多,抬起手使勁給了她一巴掌。紫鵑被她打懵了,站在原地半晌,忽然號啕大哭起來。在場的所有人也都愣住了,她們都知道李錦然跟紫鵑關係最為要好,然李錦然卻在眾目睽睽之下,甩了她這麽一個響亮的耳光。


    “知錯沒有!”李錦然扶著牆壁,大口喘氣地問她。


    “不知。”紫鵑扭過頭,根本不看她。


    隻聽“啪”的一聲,李錦然又給了紫鵑一個耳光。這一下用盡了全力,她扇了紫鵑之後,整個人也向後倒去。紫鵑摸了下已是腫了半邊的臉,握緊了拳頭,並未上前去扶住她,隻是冷眼看她在地上喘著氣。


    “小姐,我扶您去床上躺著。”躲在她身後的丫頭被這番場景嚇到,小心翼翼地扶起李錦然。待李錦然剛躺到床上,便看見二夫人周氏款款地走進院子。


    這二夫人平日喜歡附庸風雅,極愛穿淡粉色的長錦衣,錦衣上用棕色細線繡著枝幹,再用水紅色細線繡出猶如冬日綻放的梅花朵朵。一根素白腰帶係在楊柳小腰上,一根梅花簪斜插在雲鬢間,怎麽看都不像已過了四十的年紀。她的母親年紀分明與這二夫人相差無幾,卻早已鬢生華發,猶如枯木。她唿出一口濁氣,欲要起身下床行禮,便被二夫人一雙手輕輕按住。她抬眼看向二夫人,見她滿目慈善,笑容溫暖。


    “生了那麽重的病,就不要起來了。”二夫人伸手去摸了下她的被子,滿是驚訝地問道:“怎麽這麽涼?”


    “迴二娘,每逢陰雨,我這身體都不爭氣,半天都焐不熱被子。本想身體好些就給您請安的,沒想到您先來了。是錦然未盡禮節,還請二娘不要怪罪。”李錦然滿目愧疚地看著她,滿臉的忐忑不安。


    她摸摸李錦然的頭,滿是疼惜的口吻:“既然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下雨天怎麽不跟二娘說。在你眼裏二娘就那麽心狠,能讓你眼睜睜地在禪房受凍?雖你不是我親生的,但我也把你當作自家孩子疼愛。有什麽病,就要跟我說;有什麽委屈,也隻管跟我講。我就不信,堂堂李府家的孩子,還能叫外人欺負了去。”


    “二娘。”李錦然一副感動不已的樣子,伸出雙臂想去擁抱二夫人,剛一動就發出“嘶”的一聲。


    二夫人看了一眼她的手,皺了皺眉:“怎麽搞成這樣的?”李錦然眨了眨眼睛,怎麽搞成這樣的,難道周正早上沒跟你說嗎。這戲做的絕妙啊。


    “紫鵑,給二娘搬個凳子來坐。”李錦然看了眼正依舊站在門外的紫鵑,正聲吩咐道。紫鵑不情不願地進了屋,將凳子搬到二夫人麵前,轉身就要走,卻被二夫人一手拉住。紫鵑看了眼李錦然,見她黛眉微皺,便停住了腳步。


    二夫人看了眼桀驁不馴的紫鵑,開口訓斥道:“是不是跟了自己主子年份太久,就忘記了誰才是真正的主子?方才在大門外就聽見你對錦然極為不尊,莫不成忘了李府的家法了?”


    說話間,二夫人極為優雅地坐了下去,幾個丫頭很有眼色地端了茶,雙手捧到她的麵前。


    “二娘,這丫頭被我妹妹帶壞了,常常‘姐姐’地叫她。我若體罰的重,妹妹連我都要罵的。”李錦然不動聲色地說道,“二娘就不要跟這丫頭一般見識了,方才她跟其他幾個丫頭發生了一些爭執,動手打了人。我瞧見的晚了些,誰知這丫頭性子又烈,就扇了她兩耳光,她還在跟我鬧脾氣。保不準等妹妹迴來,見她臉腫成那樣,又要跟我鬧。”李錦然說完這番話再看向二夫人的臉,那可叫一個千變萬化啊。


    二夫人將原先放置手中的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扔,幾個丫鬟都站在原地不敢吭聲,隻有紫鵑冷笑了兩下。二夫人將視線移到紫鵑的身上,眯著眼問道:“因何事爭執?”


    不待紫鵑開口,李錦然淡然說道:“不過幾個丫鬟聽信了一些話罷了。說我克了母親跟妹妹,還說四夫人失蹤了也跟我有關。二娘,四夫人是什麽時候不見的呀?”她一臉的不知情,滿臉疑惑地看向二夫人。


    “這些下人越來越沒規矩,什麽話都敢說,我看真是皮子癢了。”二夫人霍的一下站了起來,冷冽地看著那幾個站在眼前的丫鬟,似是對瘋傳的言論極為不滿。


    “二娘,您不要生氣,要是氣著身體那就太不劃算了。”李錦然勸道。


    “這傷勢要不要緊,要不叫周大夫過來瞧瞧。”二夫人看著躺在床上的李錦然,不動聲色地將話題轉開。


    李錦然一臉的受寵若驚,像是得到了極大的恩賜。這番姿態自是全落在了二夫人的眼裏,二夫人的笑意更深了。


    “周大夫是父親的專用大夫,我貿然去請,怕會失了禮數。父親萬一怪罪下來……”李錦然麵露難色,微微地垂著眼睛。


    “你這孩子,有我給你做主呢。老爺怪下來有我給你頂著,傷的這麽嚴重,不好好看看怎麽能行?”二夫人摸了摸李錦然的頭,和藹地說道。


    “那就有勞二娘了。”見二夫人這樣說道,她也就不再推辭。


    二夫人做事向來利索,當下指使一個丫鬟去了周大夫的住所。那丫鬟剛走出梅苑的大門,便“哎喲”一聲叫了出來。李錦然從窗子裏向外望了望,見到那丫鬟冒冒失失地撞在了張蔚然的身上。張蔚然是長年練武之人,豈能被她撞倒。不想一個反力,反而讓那丫鬟摔了個仰麵朝天。那丫鬟正想破口罵人,待看清來人後喏喏地閉上了嘴。


    李錦然想起方才她咄咄逼人跟此刻膽小如鼠的樣子形成鮮明得對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二夫人自然也看見了這一幕,隻是皺了皺眉頭,並不多做言語。那丫鬟迅速從地上爬起來,連連給張蔚然鞠了好幾個躬,才繼續向外跑去。


    李錦然又看見張蔚然身後跟了幾個侍衛,那些侍衛手上提著些大包小包的盒子。她心裏一暖,都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其實也不盡然。想那二夫人心思陰險狡詐,但她的兒子卻為人耿直,心思細膩。不由想到這些年來,雖與那張蔚然甚少來往,但他卻一如既往地對待自己如同親生妹妹一般。


    親生妹妹,她一想到這個詞,眼眶就紅了起來。如果說這個世上還有誰對自己真心好的話,怕是除了李錦繡與紫鵑,就隻剩下他了吧。


    張蔚然一腳踏進門,就看見李錦然躺在床上,整個眼眶紅得像個小兔子,看上去可憐不已。原先擰著的眉也疏散開來,滿眼都是疼惜,軟了口氣說道:“真是個嬌氣包,連個病都生不得。昨夜裏要死要活的是你,怎麽今兒才知道疼,看下次你還想不想再尋死。”


    明明是最尋常不過安慰人的話,聽在李錦然心裏卻更加感動,一時間竟沒能控製好情緒,眼淚就流了出來。她剛想抬手去擦,張蔚然卻伸出手替她擦掉,又道:“這麽大了還容易哭鼻子,說出去也不嫌丟人。”


    “想哭就哭,有什麽好丟人的。錦然再大,在我心裏,永遠都是小孩子。”二夫人不動聲色地把話接過來,又對張蔚然說道,“你拿的都是些什麽藥,有沒有問過周大夫。錦然這是體寒,很多藥都吃不得。”


    張蔚然點點頭,說道:“母親放心,我剛從周大夫那過來,這些藥都是他開的。”


    二夫人聽此話,像是極為滿意自己生了這麽懂事的孩子,笑容比先前更加明顯,又對李錦然說道:“看看,有這麽多人都在關心你,把你當成寶一樣疼愛,你就不要再使小性子了。”


    李錦然麵上感動不已,心裏卻對二夫人這話寒涼一片。李府上下對她好不好,二夫人心裏最清楚不過。可如今二夫人在張蔚然麵前拿這話說給她聽,就是想在他麵前樹立一個好母親的形象。


    過了良久,李錦然才抬起頭,哽咽了幾下,點了點頭。


    張蔚然吩咐那些侍衛將拿過來的禮盒放在案桌上,又親手將其中一個盒子打開。李錦然聞道一陣香甜可口的味道,是她再熟悉不過,從小就愛吃的桂花糕。她心裏一陣暖流劃過,看了看張蔚然,帶著些哭腔:“大哥……”


    二夫人轉過身,看到張蔚然將桂花糕細心地裝到盤子裏,眼裏透露著讓人說不清的情緒,卻在麵對著李錦然的時候,又恢複了滿臉疼愛的樣子。待張蔚然將盤子端到李錦然身邊的時候,二夫人說道:“知道的,明白你這大哥的親妹妹是李承歡,不知道的都以為你們才是親兄妹呢。”


    不知道為什麽,這番話讓李錦然聽起來,總有種讓人心裏極為不舒服的感覺。她抬起頭再去看二夫人的眼神,隻見她滿眼笑意。


    李錦然笑了笑,說道:“二娘說的是哪裏話,明明是你教子有方,大哥對誰都是一樣好的。”


    二夫人聽見此話,眼睛亮晶晶的,滿麵笑容,再看向張蔚然時,眼裏皆是疼愛之色。李錦然的心沉了沉,倘若二夫人待自己跟李錦繡也如這般……她不能再想下去,正想要說什麽,就見張蔚然抬腿往外走。


    “大哥,這麽急是要去哪裏?”她脫口而出,不知下一次再見到他是何年何月。她聲音帶著些撒嬌的口吻,竟是連自己都未察覺。


    張蔚然看了看她,見她這次大病後如此依賴自己,不由覺得好笑。想到從前自己來看她,基本都是擺著一張冷臉,他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大哥最近這些日子都不再外出辦事,隻是最近這幾天可能會很忙,不能常來看你。你別多想,先好好養著身體。”


    李錦然十分乖巧地點了點頭,捏了塊桂花糕塞進嘴裏,又問:“是因為二殿下的事嗎?”


    張蔚然一愣,似是沒料到從未出過李府大門的她竟然懂這些事。他皺了皺眉,語氣也硬了幾分:“身為女人,就不要操心男人的事了,隻管養著病便是,過幾****再來看你。”


    那些政治紛爭,國家戰事,本就與她沒有關係。隻是因為這些事裏有了他的參與,她才會多嘴問一句。既然他不高興,她也就不再多問,隻垂著眼,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二夫人半晌才道:“你這麽兇她做什麽,她好不容易關心你一迴!”


    張蔚然冷哼了一聲,轉過身向門外走去。跟著他最親近的侍衛看了眼李錦然,搖了搖頭,暗示她不該惹公子生那麽大的氣。李錦然好像渾然不覺,看著張蔚然走出梅苑時,才抬頭看了眼二夫人,歪著頭輕聲道:“二娘,周大夫怎麽還沒來呀?”


    二夫人從案桌上端了茶,輕輕地抿了一口,說道:“周大夫年紀大了,自然走得慢。”


    李錦然想到前些日子父親大發雷霆傳喚周大夫時,他一路小跑的樣子,自知看人說話,分人辦事是周大夫的常態,也不再多說,隻閉著眼睛全當安神養息,一時間整個屋裏都陷入了沉靜。


    不知過了多久,等到李錦然都要睡著的時候,聽見門外一陣慢悠悠的腳步聲。她在心裏冷笑了兩聲,卻仍然閉著眼,權當沒有聽見。


    “錦然,你睡了嗎?”二夫人如同暖流一般的聲音穿進她的耳朵。明明應該是讓人聽了如同走進三月的春天,可李錦然卻感到後背一陣冷汗。她知道,這樣的溫柔,隻有在人前的時候,二夫人才會這般對她。


    “錦然?”二夫人又輕聲喚了一聲。


    “二夫人,小姐這些天都未睡好,怕是這會兒已睡了。”一直在旁邊從未出聲的紫鵑見小姐似是已睡去,實在不忍心二夫人打擾她的睡眠,才鬥膽說道。


    二夫人仍是笑意盈盈,絲毫沒有因為紫鵑的唐突插話有任何生氣的跡象。看了眼已在凳子上就座正喝著茶的周大夫,徐徐走到他跟前,小聲道:“人雖是睡了,但總不能讓你一直等著,我看不如就現在再次診斷吧。”


    周大夫將手中的茶杯放下,瞥了眼躺在床上的李錦然,用沒有溫度的聲音問道:“張大夫不是昨夜已確診了嗎,為何又要我再診一次。”


    他雖迴著話,但卻一直沒有要再診的意思。這讓二夫人心中十分不快,但礙著她在李錚心中有著不能取代的地位,才隱忍著沒有發作,咬了咬牙,堆著笑容說道:“張大夫雖是常用大夫,但錦然這次大病一場,也馬虎不得。在李府沒有人比你的醫術高明,才請你來。”


    周大夫聽了這番話心裏很是受用,才站了起來,走到李錦然床邊,伸手號了號脈,又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確是體寒所致,張大夫診斷屬實。”


    二夫人唿出一口氣,像是心裏那塊大石頭落了下去,看了眼李錦然手上纏的白紗,仿佛想起了什麽,又道:“煩請周大夫將錦然的傷口再次檢查一番。”


    周大夫迴頭看向二夫人,見她似對自己醫術沒有信心一般,不由拔高了嗓門:“怎麽?我陪在老爺身邊已有十五餘年,他對我絲毫不見懷疑,你在懷疑什麽?”


    二夫人麵上再也掛不住,又擔心李錦然被吵醒,忍下了這口氣:“周大夫這是誤會了,今早我見了張大夫,仔細地詢問了傷口,知道這傷口極深。現如今這天氣炎熱,我擔心傷口昨夜處理不好,會導致病情惡化……”


    周大夫才將紗布解開,看見兩道深深的傷口,隱約還翻著白肉。任憑他看過無數次傷口,但這樣的傷口出現在女人的身上,還是叫他第一次瞧見。他暗歎能讓傷口爛成這樣,怕是刻意為之:“短劍所致,什麽樣的劍,我沒有見到,也不妄作評斷。”


    二夫人自然也看見那道傷口,卻不見有任何表情。隻從袖子裏拿出一把短劍,拿給周大夫看,小聲問道:“是這把的嗎?”


    周大夫將短劍拿著跟傷口仔細作了比照,點了點頭。


    二夫人將劍收好,又將周大夫送出了門,看了眼站在床邊的紫鵑,問了一句:“你家小姐待你如何?”


    紫鵑微微呆愣了片刻,伸手摸了因被打而紅腫的臉,原先還算清澈的眼睛此刻布滿了陰沉,隻答了兩個字:“還行!”


    二夫人頗有意味地笑了笑,也不再跟她多說什麽,起了身,在幾個丫鬟的簇擁下出了門。紫鵑站在李錦然的床邊看了很久,也轉身出了門。


    就在房門關上的瞬間,李錦然睜開了眼睛。想到二夫人問紫鵑的那些話,又想到紫鵑答的那兩個字,原本瞞過了二夫人跟周大夫,此刻她應該感到高興的,但不知怎麽,她卻無法笑出來。


    二夫人出了梅苑,抬頭看了看豔陽天,心情極為舒爽,不由笑出了聲。幾個丫鬟見二夫人心情這般好,也都開心不已。


    其中一個丫鬟道:“二夫人,您這一笑,看上去更顯年輕美麗了。”


    另外一個丫鬟緊接著話:“誰說不是呢,尤其是二夫人今兒這身打扮,任誰看上去都以為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呢。你們說是不是呀。”


    其他幾個丫鬟連連點頭,將二夫人誇上了天。二夫人心裏樂開了花,走路更加婀娜多姿,笑容可掬。心情一好,她也忍不住跟這些丫鬟開了玩笑。丫鬟們平日哪裏得到過這樣的待遇,一時間一行人說說笑笑,不一會兒就進了琉璃閣。


    這些丫鬟一進來,皆是有眼色的各去做各的事兒了。二夫人進了正房,笑盈盈地將房門關上。張媽媽早已等候多時,二夫人一來,就急忙將桌上的茶水端了過去。二夫人接過茶,細細地喝了起來。


    張媽媽到底是個急性子,半天不見她說話,問道:“夫人,那李錦然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


    二夫人看了一眼張媽媽,不緊不慢地說道:“自然是真的。”


    “那昨晚那件事……”張媽媽說道這兒,頓了一下,目露兇光。


    “想來與她也沒有關係,要是真被她撞上,怎麽可能逃得過黑衣人的刀劍,看來不過是巧合罷了。”二夫人看了眼張媽媽,見她額上有大顆大顆的汗珠,不由笑了笑,“張媽媽,跟了我這些年來,這種事不是頭一次做,怎麽這些天你竟緊張成這樣?”


    張媽媽拿著帕子隨便抹了兩把,小心翼翼地開口:“不知怎麽了,最近我瞅著李錦然,越發覺得她不好對付了。可她瞧著我的眼神,還是跟從前那樣,但是我總感覺她好像是知道些什麽。”


    二夫人神色一凜,放下手中的茶:“杞人憂天不是你的性格,隻要按我說的去做,保準不會有事。”


    張媽媽手一抖,帕子掉在了地上。二夫人歎了口氣,彎腰替她撿了起來,又塞到她手裏:“張媽媽,一個小丫頭能有何能耐,任她鬧也翻不了天。她若要真知道些什麽,又怎會敢將李錦繡放到我的手裏,你真的是多慮了!”


    張媽媽聽罷此話,一拍額頭,說道:“夫人說的是,看來我真是老糊塗了。”


    二夫人嘴角揚了揚,正要說些什麽,就聽見門外有響聲。她當即示意張媽媽不要出聲,走到門口,猛然將門打開。一隻穿著上等絲綢的小狗朝著她搖了搖尾巴,她舒了一口氣,又將門關上。才一轉身,便看見張媽媽神情奇怪地盯著她看,她還從未見過張媽媽這般表情。


    “想說什麽說便是,幹嗎這樣盯著我做什麽?”二夫人皺著眉說道。


    “夫人,您的衣衫髒了。”張媽媽不自在地說道。


    衣衫髒了,這怎麽可能,哪一天她不是穿得光鮮亮麗方出門的?可張媽媽這麽說,她還是將自己渾身上下看了個仔細,未見哪裏有髒的痕跡。正要問出口,張媽媽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屁股,對著二夫人比畫了一下。


    二夫人的臉白一下紅一下,拿了銅鏡在屁股上照了又照,隻見原先淡粉色的長錦衣上此刻一團灰色的塵土蓋在上麵。想到方才自己這番模樣興許讓大多數人都看見了,她臉色一沉,將銅鏡重重地摔在桌上。


    張媽媽急忙小跑過去,順著她的後背輕輕按了起來:“夫人,那些丫鬟現在不能留在梅苑了,看來現在她們都是一條心,竟敢叫你難堪。”


    二夫人見她這番話正說到自己心裏,點了點頭,說了句:“你去辦吧,別露出馬腳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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