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老先生,當年的你是何等意氣風發,宋遼兩國的和戰,都能被你影響。”


    “為何三十年後,你卻連真麵目示人都做不到,穿著一身黑衣,在黑暗中鬼鬼祟祟呢?”


    “你這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智,自甘墮落了啊!”


    惋惜地看著蕭遠山,朱武的神念化身按奇異的法門波動,向他歎息著道。


    作為一個曾經做過皇帝的人,朱武實在不理解蕭遠山的做法。不知道他為何甘願隱姓埋名三十年,遁入黑暗之中。


    以蕭遠山在遼國的地位,還有他秉承的態度,完全能聯係宋國朝廷,逼迫宋國這邊,給自己個交待。


    哪想到他跳崖未死不待在遼國,反而潛入少林,看著自己兒子被人撫養長大,自己躲在暗中,無有一日快樂。


    傷心於蕭峰的態度,又被朱武的話影響,蕭遠山不由想到了自己少年時,何等豪氣幹雲。


    他與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馬,兩相愛悅,成婚後不久誕下一個麟兒,更是襟懷爽朗,意氣風發。


    不料雁門關外奇變陡生,他墮穀不死之餘,整個人全然變了,什麽功名事業、名位財寶,在他眼中皆如塵土,日思夜想,隻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泄大恨。


    他本是個豪邁誠樸的塞外豪傑,心中一充滿仇恨,竟越來越乖戾。再在少林寺旁潛居數十年,晝伏夜出,勤練武功,一年之間難得與旁人說一兩句話,性情更是大變。


    如今父子相認,按理說該當十分喜悅,但是看著為義父義母和恩師求情的蕭峰,蕭遠山內心之中,說不出的寂寞淒涼,隻覺在這世上除了報仇外,再沒有什麽事情,能讓自己活下去。


    然而就在這時,蕭遠山卻又聽到朱武道:


    “蕭老先生,不知你這些年想過沒有,來日報仇之後,你還想做什麽?”


    心中一片茫然,蕭遠山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聽到朱武詢問,口中喃喃說道:


    “我的仇若報了,我要到哪裏去?”


    “迴大遼嗎?去幹什麽?到雁門關外去隱居麽?去幹什麽?帶著峰兒浪跡天涯、四海飄流麽?為了什麽?”


    隻覺天下雖大,卻無地方可去。


    眼見自己從獅子吼中參悟出的法門有用,讓蕭遠山這個大高手都有開悟跡象,朱武趁熱打鐵,向他當頭棒喝:


    “苦海無邊,迴頭是岸。”


    “蕭老先生已身陷苦海,難道還想讓蕭峰和你一樣,同樣陷入仇恨嗎?”


    “三十年前的恩怨,要延續到何時?”


    聽得蕭遠山豁然醒悟,向他行了一禮,又向蕭峰說道:


    “不錯!”


    “峰兒不能再像我一樣,陷入仇恨之中。”


    “我妻子的仇我自己報,不用峰兒出手!”


    “他的養父母和師父,姑且饒了就是!”


    聽得蕭峰一喜,心中又是一痛,向自己剛剛相認的父親道:


    “我是爹娘的孩兒,娘親被害的仇,當然由我來報。”


    “爹爹頤養天年,看孩兒報仇即可!”


    “頤養天年!頤養天年……”接連重複了數聲,蕭遠山感受著小腹穴位的疼痛,慘笑著向蕭峰道:


    “迴不去了!早就迴不去了!”


    “就像道長說的那樣,爹爹不該把上一代的仇恨,延續到你身上!”


    “你既然立誓不殺漢人,那就不要再參與此事,不要像爹爹現在這樣,活在仇恨之中。”


    說著,他又想起了當年自己在恩師麵前發下的誓言,迴想起自己當年跳崖時,所留下的絕筆:


    “餘授業恩師乃南朝漢人,餘在師前曾立誓不與漢人為敵,更不殺漢人,豈知今日一殺十餘,既愧且痛,死後亦無麵目以見恩師矣。”


    “當年爹爹違背誓言殺了漢人,以至悔恨之下,跳崖墜下山穀。峰兒你不能像我這樣,背誓之後悔恨!”


    “這些年我早就查清仇人,而且做了布置,峰兒你看著我報仇就好,不用有絲毫擔心。”


    內心中實不願違背誓言,蕭峰卻更為爹爹的安危擔心,詢問道:


    “爹爹,咱們的仇人是誰?”


    “孩兒縱然不傷人命,也能幫你一二!”


    蕭遠山心中大慰,對蕭峰這個態度,感到很是開心。再想到自己的仇人,他眼中厲色一閃,兇光猛然大盛,向蕭峰道:


    “仇是不用你去報,但是咱們的仇從何而來,你可都要記著。”


    “當年我和你媽懷抱了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經雁門關外,數十名中土武士突然躍將出來,將你媽媽和我的隨從殺死。”


    “大宋與契丹有仇,互相斫殺,原非奇事,但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後,顯有預謀。孩兒,你可知是為了什麽緣故?”


    迴想智光大師言語,蕭峰道:


    “他們得到訊息,誤信契丹武士要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為他日遼國謀奪大宋江山的張本,是以突出襲擊,害死了我媽媽。”


    蕭遠山慘笑道:


    “嘿嘿,嘿嘿!當年你老子並無奪取少林寺武學典籍之心,他們卻冤枉了我。”


    “好,好!蕭遠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給人家瞧瞧。”


    “這三十年來,蕭遠山便躲在少林寺旁,將他們的武學典藉瞧了個飽。來日報了大仇,非得把少林武功流入大遼不可!”


    沒料到自己父親這麽做,蕭峰心中一歎,不知從何說起。三十年潛伏少林,蕭遠山受到的苦楚自然可想而知,但他這種做法,蕭峰卻實在認同不起來。


    把這件事放下不談,蕭峰想到智光大師把帶頭大哥的名字瞞起來,又詢問道:


    “爹爹,當年帶隊的帶頭大哥是誰?”


    “連汪幫主這等人也肯追隨其後,那帶頭大哥當是非同小可之人。”


    蕭遠山聞言冷笑,哈哈笑著說道:


    “少林方丈玄慈,當然非同小可!”


    “此人道貌岸然,做著少林方丈,卻又去養情婦。”


    “我早就把他的兒子偷去了,讓他和我一樣,嚐嚐父子分離之苦!”


    聽得蕭峰一驚,實在心緒難平,但是種種疑團,此時終於得解:


    “當時既有人傳來假訊,說我爹爹要來少林寺藏經閣搶奪武功秘笈,中原武人要設法阻止,理所當然應由少林寺方丈率領帶頭;而與汪前幫主情好莫逆的武林前輩,自以玄慈方丈為首。”


    “隻因我出身少林,素知玄慈方丈為人慈和,決不致沒來由地帶人去殺我爹娘,我心有所偏,便沒想到玄慈方丈就是帶頭大哥!但是細細想來,隻有玄慈方丈才符合帶頭大哥身份。”


    “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人,還養情婦生子,被爹爹偷了兒子!”


    心中對玄慈方丈,一時痛恨不已。隻覺得他往日慈祥的麵目,也充滿了虛偽。


    想到玄慈方丈就在少林寺中,蕭峰恨不得立刻和蕭遠山一起,殺了這個惡賊。


    但是想起他把自己寄養在養父母家中,還曾派師父玄苦教導自己,蕭峰又心中一歎,實在不知道如何麵對。


    玄慈的所作所為固然該殺,但是他對自己的恩情,也實在無法否認。


    看出了蕭峰的為難,蕭遠山這次卻沒有再逼他,而是向蕭峰道:


    “咱們的仇人還有一個,便是假傳訊息的人。”


    “這個人玄慈賊禿也在找,卻沒有確定蹤跡。”


    “若非想利用他找到這個人,我早就取了玄慈性命。”


    “讓我們這個大仇人,徹底身敗名裂!”


    蕭峰聞言默然,對蕭遠山如何報複玄慈方丈不便評說,但是對那個假傳訊息的惡人,他卻恨到了骨子裏:


    “當年雁門關外的慘事,雖是玄慈方丈帶頭所為,但他是少林寺方丈,關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傾力以赴,原為義不容辭。雖然行事魯莽,尚非故意為惡。”


    “其後發覺錯失,便盡力補過。真正的大惡人,實為假傳訊息的人。這個人不知懷有什麽心思,調動中原武林高手圍攻爹爹。若非此人作惡,絕不會有三十年的慘案!”


    把一腔無法對玄慈和汪劍通發泄的怒火,傾瀉到那個假傳訊息的人身上。對這個藏在幕後的人,心中極為痛恨。


    隻是,此時的蕭峰和蕭遠山,都不知假傳訊息人的身份。蕭遠山雖知道玄慈一直在調查,卻因為此事太過隱秘,同樣了解不多。對這一個仇人,所知極為有限。


    有些一籌莫展,蕭峰卻陡然想起,朱武對當年的事似乎有所了解,向他行了一禮,詢問道:


    “前輩,不知您可知道假傳訊息人的身份?”


    “能否告知一二,為我父子解惑!”


    朱武聞言一笑,有心借此事加強兩人對自己的信任,向兩人道:


    “這個人蕭老先生見過,還交手過幾次。”


    “他和蕭老先生一樣,雁門關之戰後就假死脫身,同樣潛伏少林,盜取少林絕技。”


    “吐蕃國師鳩摩智和他相交莫逆,還曾從他手上,得到七十二絕技。”


    “蕭峰的結拜兄弟段譽,便是被鳩摩智挾持而來,當做一部活劍譜,祭拜這位活死人!”


    蕭峰聽到這裏,已知道假傳訊息的人是誰。蕭遠山則想起和那人交手的事情,臉色極為難看:


    “是他!原來他就是罪魁禍首!”


    “我和他三次對掌,都不知道他的真麵目,早知他是慕容博,就該下重手殺了他!”


    心中幾乎要按奈不住,要去藏經閣尋找這個人。然而,二十幾年也不過三次相見,讓他知道自己在藏經閣遇到慕容博的機會,實在微乎其微。


    蕭峰沉聲問道:


    “慕容博假傳訊息,到底是何目的?”


    “我在江南見到過他的家將,都能稱上豪傑!”


    朱武哈哈一笑,向蕭峰道:


    “豪傑?當然能稱得上豪傑!”


    “慕容博是燕國後裔,他們一家的祖上有遺訓,以中興燕國為畢生之誌,意圖興複大燕,奪還江山。”


    “所以他們收服的家將,自然都是豪傑。但是他們父子兩人嘛,嘿嘿……”


    言語間對慕容博和慕容複父子,似乎極為不屑。蕭峰不解地道:


    “慕容複在江湖中號稱南慕容,和我以前齊名,同樣名傳江湖。”


    “難道這樣的人,還不入前輩之眼?”


    朱武搖了搖頭,向蕭峰道:


    “徒有虛名罷了!”


    “你曾和他對過掌,知道他的武功!”


    蕭峰一時不解,迴想之前發生的事,才有些不確定地說道:


    “曾經對過一掌?難道他是那個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


    “他堂堂慕容公子,為何為西夏效力?”


    朱武點了點頭,說道:


    “慕容複正是那個人!”


    “他化名為李延宗,潛伏在一品堂之中,和他父親慕容博當年一樣,意圖挑起和宋國的紛爭,找到複國機會。”


    “但是他們父子實是蠢材,按他們的做法,根本不可能複國。還會惹到你們父子這樣的人,陷入江湖糾紛。”


    蕭遠山聽到這裏,這才知道慕容博當年假傳訊息的目的是什麽,語氣森然地道:


    “原來我當年主張遼宋交好,還招惹了這個想挑起遼宋紛爭的人。”


    “他假傳訊息不但要除掉我,還要挑起遼宋兩國爭端,為複國謀取機會。”


    “嘿嘿!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人……”


    咬牙切齒地說著,蕭遠山對慕容博的痛恨,簡直突破天際。朱武懷疑慕容博若是在眼前,蕭遠山能把他生吞活剝。想來,蕭遠山三十年積攢的仇恨,已經有很多轉移到慕容博身上。


    想到慕容博父子的修為,朱武又看了一眼蕭遠山,詢問道:


    “蕭老先生和慕容博三次對掌,不知對他的武功感受如何,你自己一個人的話,能不能夠應對?”


    “慕容家是鮮卑後裔,他們也一向以鮮卑族人自居。蕭峰若是出手,也不違背誓言。”


    蕭峰聞言一喜,蕭遠山則臉色鄭重,說起對掌情況:


    “慕容博和我三次對掌,第一次稱得上不值一提。但是到了第二次,已能和我拆到百餘招。到了第三次時,幾乎就不分高下了。”


    “我以為他是少林派對頭,是個同道中人。所以手下留情,還曾指點一二。哪想到他就是慕容博,是那個假傳訊息之人!”


    狠狠給自己一個耳刮子,蕭遠山恨不得時光倒流,自己在第一次遇到慕容博時一掌殺了他。哪至於到了現在,已沒有多大把握拿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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