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禾和農戶一家一起吃晚飯。

    丈夫名叫季常,妻子名叫許繡心,夫妻二人皆是溫良淳厚之人,待人和善有禮。他們的小兒子名叫季念許,乳名喚作念念,剛滿五歲,正是最調皮可愛的年紀。

    飯桌擺在院中的棗樹下。棗樹應有許多年頭了,有一人合抱粗細,高十數丈,枝繁葉茂,結滿了青棗。沈嘉禾忽然想起幼時院中的葡萄樹,每到夏天也如這株棗樹一般,綴滿一串串青葡萄,他總是等不及葡萄成熟便偷偷摘來吃,那種酸澀的味道至今記憶猶新。

    晚飯很簡單,兩道農家小炒配窩頭,還有一碗稀粥。但極是可口,沈嘉禾吃得很飽。

    飯後,夫妻倆去收拾,沈嘉禾則陪念念坐在棗樹下乘涼。

    念念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托腮盯著沈嘉禾看。沈嘉禾便也托著腮看他,微微笑著道:“你一直看我做什麽?我臉上有花麽?”

    念念脆生生道:“因為你生得好看,比花還好看。”

    沈嘉禾伸手揉揉他的小腦袋,壓低聲音道:“那和你娘比呢?我好看還是你娘好看?”

    念念迴頭往燈火裏望望,然後站起來走到沈嘉禾身邊,貼在他耳邊小聲道:“你比我娘好看,千萬別教我娘知道。”

    沈嘉禾笑起來,將念念抱坐在他膝頭,亦小聲道:“放心罷,我會替你保密的。”

    念念小臉紅彤彤,盯著沈嘉禾道:“等我長大了娶你做媳婦好不好?就像我爹和我娘那樣。”

    沈嘉禾笑不可抑,捏捏他肉嘟嘟的小臉,道:“等你長大了便知道,你是不能娶我的。”

    念念露出疑惑的表情,撓撓頭道:“為什麽?”

    沈嘉禾想了想,道:“你爹是男子,你娘是女子,男子與女子成親是天經地義,你我皆是男子,男子與男子不能成親,隻能做朋友。”

    念念依舊似懂非懂,沉默了一會兒,道:“那你和屋裏躺著的那個哥哥是朋友麽?”

    沈嘉禾臉上的笑漸漸淡去,微微點頭,道:“但他是個壞朋友,總愛欺負人。”

    念念道:“他再欺負你你便叫我過去,我幫你打他,我很厲害的,村裏的小孩都怕我。”

    “你這麽厲害呀,”沈嘉禾笑道:“你會功夫麽?”

    “會呀,”念念認真點頭,“我爹教我的。”

    說著,念念從沈嘉禾膝頭下去,煞

    有其事地打了一套拳,還真的打得有模有樣。

    沈嘉禾拍手讚道:“念念真厲害。”

    念念停下來,跑到沈嘉禾跟前,道:“等我長到我爹那麽高我會更厲害的,有我保護你,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沈嘉禾替他擦汗,笑道:“嗯,念念真棒。”

    月亮已經爬上來,繁星點點,夜色迷人。

    念念已伏在他膝上睡著了,沈嘉禾輕輕拍著他的背,口中哼著一首兒時母親時常唱給他聽的歌謠。

    “一個犁牛半塊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

    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勝絲綿,長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幾間,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過天青駕小船,魚在一邊,酒在一邊;

    夜歸兒女話燈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獨眠,誰是神仙,我是神仙;

    南山空穀書一卷,瘋也癡癲,狂也癡癲。”

    如果生活真能如歌謠中所唱的那般,那該有多好。

    季常過來把念念抱走了。

    沈嘉禾獨坐庭中,吹著夜風,仰望星空,聽著蟲鳴,覺得這一刻真是美不可言。

    沈嘉禾在雞鳴聲中醒來。

    天還沒亮。

    外間已有了響動,沈嘉禾聽到季常和許繡心在壓低聲音說話。

    他翻個身,麵對著窗戶。

    裴懿便躺在窗下。

    窗戶開著,能看到庭中棗樹。

    他眨也不眨地盯著裴懿的眼睫。

    他默念:別醒,別醒,別醒……

    天色一點一點亮起來。

    裴懿靜靜地躺著,並沒有要蘇醒的跡象。

    在第一縷陽光穿過棗樹的枝葉射進來的刹那,裴懿的睫毛突然顫了顫,緊接著,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一刹那,沈嘉禾覺得他的心跳似乎停止了。

    裴懿發出一聲難受的呻-吟,微微偏頭,便與沈嘉禾四目相對了。

    沈嘉禾如遭雷擊,猛地坐起,急忙就要下床去,卻被裴懿抓住了衣角,他不小心牽動傷口,悶哼一聲,嘶啞道:“你去哪兒?”

    沈嘉禾背對著他,低聲道:“你……你一定很渴吧?我去給你倒水

    喝。”

    裴懿道:“我不想喝水,我隻想看你。”

    沈嘉禾卻不迴頭,道:“你覺得哪裏不舒服?”

    裴懿啞聲道:“哪裏都不舒服。我受了這麽重的傷,你有沒有心疼我?”

    沈嘉禾道:“你放開我,我去請大夫過來看看。”

    裴懿強忍疼痛掙紮著坐起來,從後麵抱住沈嘉禾,委屈道:“你都不心疼我,我好難過。”

    沈嘉禾想推開他,但又不敢碰他,因為他身上到處都是傷,隻好任他抱著,道:“你別亂動,當心傷口裂開。”

    裴懿道:“裂就裂吧,反正你也不心疼我。”

    沈嘉禾真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歎了口氣,道:“你先放開我再說。”

    裴懿道:“那你別跑。”

    沈嘉禾道:“我不跑。”

    裴懿這才鬆開他,沈嘉禾迴身,將枕頭墊高讓裴懿靠著,道:“我去倒杯茶來。”

    沈嘉禾去倒茶,裴懿便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仿佛眨一眨眼他便會消失不見似的。

    沈嘉禾端著茶迴來,頷首低眉地坐在床邊,道:“喝吧。”

    裴懿道:“我端不住,你喂我喝。”

    沈嘉禾猶豫片刻,把茶杯舉到他唇邊。

    裴懿張嘴,含住杯沿,一小口一小口地將一杯涼茶喝完,頓時覺得喉嚨舒服了很多。

    “你怎麽不看我?”裴懿道。

    沈嘉禾放下茶杯,淡淡道:“你有什麽好看。”

    裴懿笑起來,不意牽動傷口,痛得“哎呦”一聲,沈嘉禾瞧他一眼,複又垂下眼去,低聲道:“你餓不餓?”

    裴懿道:“餓,餓死了。”

    沈嘉禾道:“我去讓人給你做飯。”

    裴懿道:“我還可以再忍一會兒,我現在隻想和你說說話。”

    沈嘉禾默了默,道:“你說罷。”

    裴懿道:“誰救了我們?”

    沈嘉禾道:“景吾和翳風。”

    裴懿道:“他們是誰?”

    沈嘉禾抬眼看他,道:“你的下屬。”

    裴懿又道:“我睡多久了?”

    沈嘉禾道:“一天兩夜。”

    裴懿看一眼屋子,道:“這是哪兒?”

    沈嘉禾道:“一戶農家,我們會在這裏

    暫住幾日,待你傷好些再走。”

    該問的都問完了,裴懿沉默片刻,殷殷地看著沈嘉禾,道:“我醒了,你高不高興?”

    沈嘉禾捫心自問:裴懿醒了,我高興麽?

    他似乎……是有些高興的。

    但他不想教裴懿知道。

    沈嘉禾淡淡道:“我無所謂高不高興。”

    裴懿露出失望的神色,轉而又微微笑起來,道:“我卻高興得很,不為別的,隻因為我又能看到你了。隻要一看到你,我便覺得滿心歡喜。”

    作者有話要說:那首童謠是張養浩的《山波羊》。

    感謝支持,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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