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汽車、一路奔行,程朗除了他的程塵和歸途,什麽都不放在眼中,幾乎可以稱得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幸好身邊跟著一串專業掃尾人員,才沒被這一路飛奔帶起的“煙塵”搞得焦頭爛額。

    程柔不在凡樓,鎮國大師的名號壓下來,又有各種大蓋帽證件示威,莊子的管家冷汗淋漓,忙不迭地打開大門,免得給罩上頂破壞國家安全大計的罪名。迴頭就悄悄給女主子通報去了,反正也是她兒子安大師的事。

    凡樓靜靜矗立,夕陽從背麵照來,映得樓宇裹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一池殘荷在晚風中微微搖曳,秋意已濃,蓮藕正肥。

    程朗把昏睡的少年輕輕放在二樓的臥榻之上,讓兩位保鏢看好大師與靈書,自己脫下衣裳,露出一身結實的腱子肉,僅穿一條長褲,飛奔下樓。

    在讓人心焦的漫長歸途中,他已經仔仔細細地再三品味閱讀了程塵的《哪吒鬧海》,想起越氏往日種種的傲慢、逼迫,今日親眼所見的割血斷親,對這靈書中滿紙鮮血淋漓的桀驁、悲憤,以及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向往自由的抗爭簡直感同身受,痛在已身。

    如果不是因為那雙即使疲憊,即便受傷仍是清澈透亮帶著笑意的眼,不想讓這眼中染上汙穢的血,山陰越!讓他的程塵備受傷害至今昏迷不醒的山陰越,滿門都該……陰沉的綠眸仿佛凝聚了驟雨颶風前的黑暗。

    他說:生恩已報,恩斷義絕,我與越氏從此兩不相幹,再無瓜葛!

    他不會希望見到滿目的血。

    程朗的神色漸漸和緩,壓抑住一腔的噬血欲望,望向池塘,那裏才是今日的希望,目下的重中之重。

    程塵的靈書裏非常詳細地寫了,哪吒的師父太乙真人,以他出生時靈性所感的【碧藕為骨,荷葉為衣,念動起死迴生真言】,哪吒這才複全精血,補完靈性,遂得以重生。

    這一池見證程塵出生的荷塘藕,就是程塵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氣,毫不遲疑地跳下池塘,潛入水底。

    池水冰冷,池底淤泥濁濁,蓮藕深深埋在泥下,根本看不清大小長短。程朗沒幹過這活,事關程塵的身體康複,他不敢也不願將這事交給他人來做。唯有用最笨的辦法,摸索著池底,一節一節地將蓮藕用力整根挖出。

    好在大狼挖藕技巧不足,力氣卻綽綽有餘,又足夠細心謹慎。他的雙手在汙穢肮髒的淤泥底下,延著荷莖反複摸索,確定蓮藕

    足夠長,足夠粗大,就發力拔出一整根,輕輕放到池岸邊。

    趕來的易清幫著挑掉不太齊全、破損進泥或是粗細不一藕節,又默默地拖來消防水管,打開高壓水龍,仔細衝刷精選的蓮藕。兩人配合漸漸默契,一個多小時後,程朗已挖出了大半可選的好藕。餘下的,時間不夠,他也想保留一些在池裏,萬一一次不行,也有補救的份量。

    “荷葉為衣……”程朗一身一臉的汙泥,心酸地一笑,望著手中好不容易才挑出的,勉強不那麽破敗的、幹縮成一撮的深棕色殘荷葉片,簡直要落下淚來。

    他家的少年大師雖然靈賦天成,靈書本本,但總是疏漏小節,坑到自己頭上。這個季節,這一池殘荷哪來碧青圓整的荷葉,最好的,也不過就是手裏這種隻能做乞丐裝的枯葉。

    救人急切,衣服什麽的,破點就破點吧!好歹蓮藕正是收獲佳季,又肥又嫩,可口多汁。

    程朗優中選優,挑了七八根最順眼,最像少年嫩胳膊嫩腿的白胖藕節,一把抱上樓去。易清也匆匆跟隨其後。

    “你這藕……”老蔣古怪,看程朗臉色陰沉,問半句就閉嘴了,想必是靈書所需,那本似乎是關係大師性命的靈書,崖自一直獨珍,連看都沒讓旁人看一眼。

    董則沒說話,悄悄走上前,幫著程朗在地鋪上排布藕節。

    雙臂要細長光潤,勻稱圓滿;身軀要強健有力;雙股與小腿要結實而不顯粗壯……

    程朗滿頭大汗地細心排布,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十全十美,汗水滴落在枯荷拚成的小短裙上,時間不多了。他強忍心焦,終於把藕人拚好,沐浴更衣,拿起靈書。

    他大聲念道:【太乙真人命令童兒取了荷葉、蓮藕,放於地下,按天、地、人鋪成三才,法用先天,氣運九轉,綽住哪吒性魂命脈,往荷藕處一推,喝聲:"哪吒不複血肉靈性,更待何時!"】

    青白的靈光驟然閃亮,一位須發俱白的老神仙飄然浮出靈書,他口中無聲念誦,長長的、靈光搖曳不定、閃爍如星的拂塵一揮,星星般的靈光如瀑布一般籠罩住了地上的人形藕節。

    無數虛幻的荷花在半空中綻放,一朵又一朵,粉白的荷花奇香四溢,蓮藕上的星光漸漸匯集,凝成了一個少年的虛影。淡藍的透明人形伏地而拜,驟然飛起,如流星雨般投入了程塵的懷抱。

    太乙真人欣然散去。

    同一瞬時,昏睡榻上的少年,眼皮微

    微抖動,打了個秀氣的哈欠,揉揉眼睛醒過來,神氣完足。

    他看著眼眶漸紅的大狼,還有邊上幾個挺亮的大燈炮,咧嘴笑問:“咦?我睡了很久麽?”

    程朗嗚咽一聲,一把擁住差點失去,又幸運地複得的少年,緊緊摟住,強健的身軀此刻才終於敢放縱,讓自己顫抖起來。

    “喂,喂!我在這兒呢!鬆開點,快鬆開,你要把我勒暈了……”程塵好容易鬆開點大狼的懷抱,無奈地撫撫卷毛,低聲道,“辛苦你了,我知道有你在,才敢這麽任性行事。”

    迴答他的,是更緊更暖的擁抱。

    接下來的日子,安大師過得痛不欲生,他兩輩子都沒想過,蓮藕是這麽可怕的東西!

    蓮藕燉排骨、糖醋藕片、酥炸藕盒、涼拌蓮藕、豬肉蓮藕餃子……

    程朗同學開動腦筋,開發了一係列蓮藕菜係,讓程塵補身體。他把那天挖的藕,剩下的全搬迴家了,連那堆破枯荷葉都沒放過!讓他給整出了荷葉雞、荷葉瘦肉湯、荷葉飯……

    再美味的東西,它也不能沒日沒夜的逮著一樣吃到底啊!

    程塵悔不當初,深恨自己多叨叨了一句,說吃這些蓮藕能多補補。

    因為失血受傷,自己把自己搞得半殘,“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安大師被自家啟靈師按在床上,混吃好睡養肥膘,下床運動還得審查批準,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倒是越先生的一通電話解了他的困局。

    這個電話在意料之中,但這麽心平氣和的談話,還是出乎了程塵的意外。

    “越先生。”

    “……安大師,”越峻握著電話神情淡漠,既然已經割舍血脈,連祖宗都不要了,那麵對國之瑰寶鎮國文師就隻能以對等的方式來交談,“你這一出大戲沒演完,拍拍屁股就走,倒是留下好大一通爛攤子給我。”

    “哦?”程塵也漫不經心地應著。

    “你也不必戒懼過甚,我們之間經過這一場,反而能平心靜氣地做些交易。”

    “越氏的族老們不會有意見嗎?”

    “不用多慮。”這一次祭祀雖然折騰大發了,但對主脈卻真不是一件壞事。出祭壓力驟減,又有後輩正在孕育,那些靈性大失、權威已失的族老不過是朽腐卻還掛在枝上的枯葉。

    越峻無聲冷笑,彈去了不知趣地爬上桌台的小小螻蟻。

    “安大師,你

    的這本新靈書,能否奉我越氏?”

    “抱歉,不可能。”程塵幹脆地迴答。

    哪吒的靈性關係到自身,雖然以他現在的地位不懼無畏,但他也絕不想這書落在不可能懷什麽善意的越氏手裏。

    越峻也沒糾纏,倒是說起了一件事。

    “……你這一次割血奉還,大約會損傷些靈性,我雖然不知道你有什麽補足之法,倒有個消息要告訴你。”這位安大師心性和穩,這次不是逼急了,本可以成為家族的一大助力。

    越峻也有些後悔,當時沒有據理力爭,保護程塵。事到如今,說什麽都晚了,到底還是能賣一個好。

    “……武功山的正一派還真道長一宗,與我族有舊,對補完族人的靈性、滋養身體有相當的研究,許多符咒經文也有神效。當年你父,嗯,當年越岩出祭囚陰,為陰靈奪魂,就是他所救。”越峻想起自己那個不省心的弟弟,也是一聲歎息,“靈性關乎人的魂之本質,還是小心些好。”

    程塵若有所思地掛了電話,正一派道長?

    他自覺靈性完足,這方麵倒不用過慮,反而是武功山,那可是華國的國家級風景名勝,他這日子都快憋得要孵出蛋來了,解決了越家這心頭壓了許久的大石,不如去逛逛?越先生說的“補完靈性”,可真是說服大狼的十足好理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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